六

翌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由於霜柱被驕陽溶解，因而地面顯得格外潮濕。

「……」

「事實上，早些時候譜代也是外人，只是後來因為信義而結盟……既是如此，又何必有新舊之別呢？到了現在，難道將軍還沒發現譜代正是導致謀叛的根源嗎？」

「行仁太過會變得軟弱、行義太過會變得固執、行禮太過會變得諂媚、行智太過會變得虛矯、行信太過會招致損失。只可惜，將軍對於如此重要的哲理尚未參透。」

步出柳營之際，位居三重臣之一的井伊掃部頭直孝附在柳生宗矩的耳邊輕聲說道：

政宗噤口不語。

幾乎所有在座的人都瞭解，政宗所謂的諂媚，是指秀忠對御台所阿江與的畏懼。

「遵命！根據我的觀察，將軍之所以會說謊，完全是由於太過正直了。一旦心中產生某種想法，就再也不肯看看周圍的情形，一味地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聽到這兒，柳生宗矩不覺發出一聲呻吟。

「是嗎？這麼說來，我是一無可取的男子……因此才會導致忠輝謀叛嘍？」

「不，沒關係！備後守，你稍安勿躁。好，你說我膽怯、假意用溫柔的聲音叫你們吃下像石頭一樣的豆腐，還有呢？」

「關於信這方面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應該非常清楚才對。對譜代單方面的信任，使得將軍遭到了莫大的損失。第一，是迫使政宗不得不將弓箭瞄準譜代，以致無暇思及對領民施行善政。如此一來，我在對不起權現大人的情況下，只好舉兵謀叛了。換句話說，將軍雖然努力要顧全大局，但卻反而招致了幾乎喪失一切的危機。屆時，將軍的健康和天下的太平都無法保全了。因此對於我所呈獻的大餐，希望將軍能夠細細品味。」

「將軍，你知道自己有五大缺點嗎？」

（如果激怒了秀忠，那麼必然會下令討伐伊達家！）

不過對一個臣下而言，當面指責將軍的缺點，實在是不可原諒的無禮行為。

「……」

「哦，那麼你就直說好了，不必有所顧慮。不論是多麼刺耳的話，我都會非常高興地接受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否詳細加以說明呢？」

「哦？」

宗矩微微頷首示意，然後很快地加入將軍秀忠的行列。事實上，這句話令他十分介意。

（原來這就是政宗所謂的大餐……）

當政宗這麼說時，秀忠正用柔軟的雙掌捧著政宗最引以為傲的木葉天目（茶碗）。

「甚麼？我說謊……你這麼說我就不能原諒你了。將軍怎麼會說謊呢？……不，我不生氣！你所謂的第四道菜，就是我會說謊？好，最後一項是甚麼？……最後一個缺點是甚麼呢？你不必有所顧忌，儘管說出來吧？」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宗矩坐在伊達家附有茶檯的客廳裏時，心情突然變得十分緊張。

「你說甚麼？咬不動的豆腐……？」

「哦，原來是這件事啊！」

聽到這裏，酒井忠利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拍膝叫道：

「一般的豆腐都很柔軟，唯獨將軍給我的豆腐怎麼也咬不動。」

秀忠放下茶碗，默不作聲。

秀忠突然放鬆了原本緊繃的雙肩。至於忠利，則以忌憚的神情來回看著政宗和宗矩。

他既不曾表現出昂揚的神態，也不曾假裝咳嗽來掩飾自己的表情，只是靜靜地把圓竹刷放回茶檯，然後以歌唱似的語調說道：

「將軍的懦弱，就是因為過度追求仁而產生的。權現大人已經決斷完畢的忠輝，你卻還一心想要救助他。救助弟弟固然是孝道的表現，但是卻很容易招致迷惘。忠輝大人的確應該好好地深思、反省，故如果想要救助他，就必須將一、兩位外家大名貶為平民。」

「……」

「可是，這場盛筵並非山珍海味……也許你還會覺得味道苦澀呢！」

「是的。第一就是膽怯。」

「哦，我有五大缺點？」

「哦？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權現大人一向是十分節儉的。」

如果是正式訪問，通常還會加上土井大炊頭利勝和酒井雅樂頭忠世；但因為這次是微服出巡，所以土井和忠世並未隨行前來。

當將軍秀忠一行由芝口進入伊達家時，早已過了巳刻。

「好，我就以譜代直臣（嫡系家臣）和像我一樣受權現大人之德感召而來的外家大名為例。將軍對兩者施予個別待遇，相信譜代而防備外家……如此一來，終必鑄成大錯。」

雖然目前幕府並沒有企圖打倒外家大名的跡象，但是為了維持德川家的太平局勢，利勝等人可能會煽惑將軍採取行動……

「伊達那隻老狐狸可能又要誑騙將軍了，你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

陪同秀忠來到伊達客廳的隨行人員，包括酒井忠利和柳生宗矩等二人。

「人一旦膽怯，則遇到任何事情都會變得膽怯。這就是我要獻給你的第一道菜。其次要獻給你的菜式，是咬不動的豆腐。」

「啊？我不是特別吩咐不要準備盛筵款待我嗎？」

「這就是政宗為了回報權現大人深厚的友情，而特別為你準備的大餐。將軍，事實上你在仁、義、禮、智、信等五德方面並非做得不夠，而是比一般人做得稍多了些。」

「將軍今日特地前來，令政宗備感殊榮。為了報答將軍的厚愛，政宗決定獻上百年難得一見的盛宴，還望將軍笑納。」

政宗毫不在意地說道。

「伊達大人，你太無禮了……」

看來，橫亙於家臣和伊達家之間的藩籬，是永遠也無法撤除的了。或許，他們早已在土井利勝的領導下，秘密召開如何一舉擊潰伊達家的會議了。

「我所謂的硬豆腐，就是指義。平重盛經常感歎忠孝不能兩全，而你卻因為過度行義，以致產生咬不動的豆腐。事實上，唯有藉著理想與現實的調和來求取平衡，才能產生真正的政治之心。」

這頓大餐也可以說是根本不把秀忠放在眼裏的大膽直言。

「不，如果不準備這場盛筵的話，那麼政宗將無顏面對權現大人。」

酒井忠利驚呼一聲。忠利乃是後來成為三代將軍家光股肱的讚岐守忠勝之父，是武藏川越三萬七千石的城主，素有「人事的酒井」之稱，是一個溫厚、練達的人。

（這麼一來，剛剛穩住的陣腳又要崩潰了……）

「關於禮這一點，將軍家和下女生育子女固然出人意料之外，但是既然已經生下孩子，就不必刻意地說謊、諂媚。智略和欺瞞是說謊的根源……政宗對此十分瞭解。不過，有時說謊並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第四就是將軍喜歡說謊。」

「甚麼……你說甚麼？」

但是，這與其說是政宗大膽的表現，不如說是以父親對待子女般的心情苦口婆心地規勸將軍秀忠。

「……」

說到這兒，秀忠終於有點明白政宗的話意了。

這時，連一向溫厚、老練的忠利也悄悄地把刀放在膝上。

「所謂過猶不及……對於政宗費心安排的大餐，希望你能仔細地品味一番。當然，備後守和但馬守也不妨姑且聽之。在人的一生當中，仁、義、禮、智、信是缺一不可的生活守則，但是一旦行使太過，則往往容易產生破綻。」

「第三就是將軍諂媚的個性。故意把咬不動的豆腐送給家臣，而且還用柔和的聲音慇懃地勸家臣們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