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射馬

面對鳳凰兒慕容沖的質問，陳操之很是無奈，他何曾答應要過娶清河公主慕容欽忱，那夜在上庸王府慕容評提起清河公主下嫁於他之事，當時他為了脫身大計，並未拒絕得很乾脆，但哪裡又答應過什麼，也許在慕容沖、甚至鮮卑皇室看來，清河公主下嫁，只有失心瘋的人才會拒絕！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淺碧的眸子盯著陳操之，半晌，忽然說道：「你不能離開燕國，你違背了你的誓言。」

慕容沖火冒三丈，手中馬鞭指著皇甫真，絲毫不給皇甫真留顏面，怒氣沖沖道：「皇甫真，本王問陳操之的話，汝休得在一邊聒噪，閃到一邊！」

陳操之心中一凜，那日在金鳳台他看到燕太后與太傅慕容評私會，清河公主要他立誓不許說出當日之事，他立誓說若違誓則永不能回到江東，現在清河公主重提當日之事，是說陳操之離開鄴都了，誓言已無約束力，陳操之完全可以在回到江東時大肆宣揚燕太后可足渾氏的秘事——

忽聽柳林那邊有個清亮的女聲喝道：「鳳凰，不要胡鬧！」

陳操之眉鋒蹙起，這個鮮卑公主太難纏了，簡直有些瘋狂，這就是胡人女子的敢愛敢恨嗎？

鮮卑慕容氏雖經數百年漢化，畢竟還是胡人啊，漢人女子哪裡問得出這種話，陳操之沒有想到還會遇到這樣的考驗，這比前日以舌辯說服慕容恪似乎還要難一些，八歲的慕容沖、十二歲的慕容欽忱都不是講理的人。

八歲的燕國中山王慕容沖頭戴束髮金冠，身披絳衣玄甲，按轡端坐在通體雪白的玉驄馬上，雪白的小臉繃著，藍幽幽的雙眸死死盯著陳操之，全無往日對陳操之的善意，一副恨之入骨的樣子。

慕容欽忱咬牙道：「你走不了，我立即去對皇甫侍中說你私藏我大燕的絕密，要暫留侯審，然後我就對我母后直言說當日金鳳台之事——」

皇甫真搖了搖頭，中山王殿下太胡鬧了，清河公主要許配陳操之之事只是私下意向，並未經過任何禮制定儀，現在陳操之已經踏上歸程，中山王卻攔在這裏大吵大鬧，除了讓大燕皇室蒙羞外還有何益？

慕容欽忱道：「留在鄴都，只有留在鄴都你才不會泄密。」

陳操之道：「公主殿下，借一步說話可以嗎？」說罷，催馬小跑至道旁柳林下，清河公主慕容欽忱毫遲疑地跟了過去，還回頭制止慕容沖跟過去。

陳操之靜靜地看著這個鮮卑公主，任她流淚，這樣可以平息一下心中怨氣。

皇甫真見陳操之麻煩不小，低聲道：「陳洗馬，我命人火速去報知太原王，如何？」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冷笑道：「立誓有何用！」

皇甫真不知慕容沖為何攔路，催馬上前，執韁拱手道：「中山王殿下在此畋獵嗎？」

眾人一齊轉頭望，就見枝葉青黃柳林下，一匹棗紅大馬，馬上乘客戴著白色帷帽，遮著雪白輕紗，身穿左衽白袍，緊身束腰，窈窕挺拔，執韁繩的手如白玉雕成，駐馬林下紋絲不動，宛若一尊靜美的雕塑，聽到慕容沖的叫喊，那靜美雕塑瞬間活動起來，彷彿是被秋風吹起的，帷紗飄拂，胯下紅馬輕舒四蹄，向眾人緩步而來，就好似一枝白蓮駕紅雲，冉冉漸近——

陳操之問：「那公主殿下要在下如何做？」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在其弟慕容跟前勒住馬，伸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絕美的臉，兩道柳眉隱現青彩，眸光如水，神情冷艷，這鮮卑公主開口便道：「陳操之，我哪裡會配不上你，你說！」

慕容欽忱雖然盛怒，聞言也不禁臉一紅，卻也不加掩飾，直言道：「是，我實在氣不過！」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陳操之心知自己能順利離開鄴都是借了清河公主之勢，沒想到現在卻又成了他離開的最大障礙，斷然道：「留下是絕無可能的！」

莫名其妙成了負心郎，陳操之能有什麼話說呢，陳操之道：「殿下的好意我愧不敢當，我無話可說。」

慕容欽忱忽然笑將起來，輕聲的笑，笑得讓人怦然心動，好似乍然盛放的天女木蘭，吐氣芬芳，問道：「你說的心愛女子是那陸氏女郎吧，她有多美，讓你這般不舍？」

見馬跑了，慕容沖更是怒不可遏，拾起桑木弓，喝道：「看你往哪裡跑！」彎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箭正中玉驄馬馬臀，那馬驚痛，瞬間加速，跑遠了，慕容沖還在大喊大叫要他的胭脂班隊追上去射殺此馬——

陳操之輕言細語道：「殿下想必也曾聽聞，我在江東有心愛的女子，誓與之偕老，我如何能娶殿下？殿下身份高貴，美貌世所罕見，何愁沒有佳婿，何必糾結於此，事情鬧大，既對殿下不利，對貴國皇太后也是非常不利，難道殿下願意看到這樣不堪的局面？」

慕容欽忱眼淚流了下來，聲音有些嗚咽：「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氣不過！」雖然依舊不講理，但語氣已沒有先前那般躁動。

過了一會，慕容欽忱抬起眼來，哭過的眼睛略有些紅腫，卻分外的雙眸盈盈、楚楚動人，睫毛上的細小淚珠讓陳操之油然想起雨後的荷池、荷葉上遊走不定的晶瑩水珠——

皇甫真官居侍中、光祿大夫，乃是燕朝重臣，太宰慕容恪對其都是敬重有加，但慕容沖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只是瞪著陳操之，冷冷道：「陳操之，你就這樣走了！」

慕容沖發狂射馬時，冉盛、沈赤黔一齊上前，手按刀柄，以防傷到陳操之。

陳操之告誡自己要冷靜，在一個失去理智的十二歲少女面前更要冷靜，這時以言語激她是會壞事的，溫言道：「公主這般為難在下，就是因為在下沒有答應娶你嗎？」

陳操之怵然驚心，這是十二歲的女孩子嗎，這完全是不顧一切的瘋婆子啊，史書上記載苻堅雙收她和她弟弟慕容沖時沒見她誓死反抗啊，怎麼這時都這般厲害了！

陳操之道：「不必，這事我可以解決。」向戴著帷帽、輕紗遮面的清河公主施禮道：「公主殿下，陳操之有禮。」

皇甫真勸道：「殿下，此事由皇帝、太宰決定，殿下年幼——」

皇甫真還沒出鄴都先被本國的人羞辱了一頓，頓覺江東之行不吉，忍氣道：「太宰、尚書令就在隔岸不遠，容得你胡作非為嗎？」

慕容沖便叫道：「姐姐，你來，你親自來問陳操之，為何這般負心！」

皇甫真、袁宏等人看這情景，不免心裏疑惑：「陳操之莫非與清河公主已結下露水私情，不然何以又是誓言、又要私談不讓他人聽到？」

清河公主慕容欽忱仰頭望著青天白雲、低頭看著馬蹄邊的小草，想象不出來那陸氏女郎到底是怎麼樣的美，搖了搖頭，說道：「我放過你，我堂堂大燕公主不是歪纏的人，我等著你，等著我燕軍鐵騎掃平江東的時候，那時我要把你和陸氏女郎一起擄來。」說罷，催馬從陳操之身邊馳過，叫一聲：「鳳凰，走。」火雲白蓮，去的遠了。

玉驄馬挨了幾鞭，吃不住痛，斜刺里往西跑開，馬鞍后系著的一張桑木弓和幾支羽箭掉落一地。

陳操之催馬上前幾步，施禮道：「在下前日向殿下辭行，殿下不肯見，只好以書帖呈交殿下——」

慕容沖小臉通紅，顯然氣憤已極，他本來是覺得陳操之這人不錯，有才有貌，又送了他一匹本就屬於他的馬，所以好心要促成陳操之與他姐姐慕容欽忱的姻緣，為此，慕容沖可謂是處心積慮，他覺得自己太不容易了，很有智謀的樣子，得知母后和舅舅可足渾翼有意把他姐姐下嫁陳操之，慕容沖快活極了，大功告成一般，興沖衝去告訴姐姐慕容欽忱，慕容欽忱嗔怪他胡說，臉卻一下子就紅了，淺碧眸子閃閃璀璨，似有心底的喜意往外冒，慕容沖就知道姐姐是很願意的，便笑嘻嘻向姐姐邀功討賞，姐姐作勢要打他，卻只是捏了一下他的臉——

啊，清河公主也來了！

「你欺人太甚！」慕容沖不等陳操之把話說完就銳聲大叫起來：「你說了要娶我姐姐，鄴城百姓都知道這件事，你現在卻一走了之，置我姐姐於何地！」

柳林邊，陳操之看著美麗稚嫩的清河公主，說道：「殿下要逼我立下另一個毒誓嗎？」

慕容沖不理睬皇甫真，對陳操之道：「陳操之，你為何這般負心，你有何話說？」

既然清河公主說得這般直白，陳操之也就不客氣，說道：「在下不能留在燕國，江東有等著我去迎娶的女子。」

陳操之想了想，答道：「很美，那種美到了白髮蒼蒼也不會衰減。」

慕容沖見陳操之這般毫無悔改的態度，更是怒火中燒，忽然跳下馬，執鞭狂抽那匹玉驄馬，大聲道：「陳操之，這馬還給你，我不要你的臭馬！」這馬算是陳操之送他的，現在他還給陳操之，以示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