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物語》第九卷

十九、小宰相投海

第九卷

十九、小宰相投海

女院說:「這是抱怨未能見面的意思,倘若過於薄情,反而會招致怨恨。」平安時代的小野小町,姿容絕世,其婚姻際遇亦屬世間少有,見者,聞者,無不為其痛心。她落了個清高薄情的名聲,結果由於積怨太多,防風無術,避雨無方,到頭來只落得夜宿陋室,隔著淚水眺望星月,倚仗採摘原野的嫩菜和水中的根芹,度其朝露般的薄命。因此,女院說:「這信是一定要回復的。」於是命人拿來筆硯,親自答了一首歌:
山間小溪獨木橋,
往來踐踏濕潦潦。
熱淚沾袖濕於橋。
小宰相心中的情思猶如富士山頭升起的煙霧,袖上的淚水勝似清見關前的波濤。常言道:「美貌開出幸福花。」通盛卿終於得到了這位女官,他兩人可說是伉儷情深了。因此,他們飄泊西海之後,旅居煙波之上,夜宿舟船之中,始終相依相隨,卒至同歸西天。
行人無不誇堅牢。
越前三位通盛卿的侍從武士之中,有一個叫君太瀧口時員的,他來到通盛夫人(小宰相)的船上,對夫人說道:「老爺行至湊河下游,被敵軍七騎包圍,終於慘遭不測。其中加害老爺的兇手,據他們自己通報的姓名,一個是近江國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綱,一個是武藏國住人玉井四郎資景。我本應與老爺一同戰死,只因事先老爺曾對我說:『通盛一旦戰死,你千萬不可輕生,要設法活下來,找到夫人的下落。』因此,我就苟且偷生,厚著臉皮逃回這裡來了。」夫人還未來得及回答,便用衣裳蒙住頭,俯身慟哭。雖然聽到了遇害的消息,但總覺得可能是誤傳,或許能活著歸來,所以頭兩天總是懷著等待暫時外出的人的心情。然而四五天過去了,這種寄希望於萬一的僥倖心情逐漸冷了下來,變得完全心灰意冷了。唯一陪伴她的乳母也很傷心,終日伏枕流淚。從七日黃昏得知通盛遇害的消息,到十三日夜晚,夫人一直沒有起床。到十四日,快要抵達屋島的前半夜,她仍然臥床不起。等到夜深人靜,船中靜寂之時,她對乳母說:「這幾天雖然知曉通盛卿已經遇害,但我並未十分相信,直至今日黃昏,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認為或許就是真的了。因為人們說他已死在湊河下游,卻沒一個人說在那以後又見過活著的通盛卿。回想在即將交戰的前一個夜晚,他和我作短暫的訣別,異常不安地愁歎道:『我有一種預感,明日交戰或許會戰死的。我若有個萬一,你怎麼辦呢?』他雖說了這些,可我覺得打仗已是常事,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真讓人後悔呀。只因沒料到那時的會面竟是永訣,當時沒有約定來世相會。想起這一點來,實在後悔啊。我的身子已不同以前,平時瞞著未對他說。那天我想不要讓他覺得我不賢慧,便告訴了他。他登時高興異常,對我說:『我通盛年已三十,尚無子嗣,就生個男孩,作為留在塵世的紀念吧。已經幾個月了?有什麼感覺?沒完沒了地在海上漂泊著,置身在船艙裡,一旦到了需要安安穩穩地分娩的時候,那將如何是好呢?』這番話竟成為不能實現的遺言了。說實在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十中有九是要殉難的。與其忍受恥辱,還不如死了的好。即或能平安分娩,得撫幼子作為亡夫的紀念,那時,每當見到孩子便如見到亡夫一般,徒增悲思,絕不會有什麼慰藉,到頭來終歸還是免不了要死的。若意外僥倖,得以苟延歲月,按這難如人意的世態來說,總也難免會遭不測的。想到這些,實在令人心憂。我朦朧入睡,他就在夢中向我走來;醒來時,他的姿影依稀就在眼前。與其活在世上如此思念故人,倒不如下決心投身海底呢!想到往後剩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淒淒慘慘,也是痛心的事。我還有些衣物,請你收下,找個適當的僧人,也送一些給他,用來祈禱神佛,保佑通盛往生淨土,也可為我的來世祈求冥福。我寫下的這封信,傳送到京裡去吧。」詳細囑咐完以後,乳母滿面流淚說:「我撇下心愛的子女,把年邁的雙親也丟在京城,陪伴夫人來到這裡,我的心意如何夫人您是知道的。並且這次一之谷之戰中陣亡將士的夫人們,哪一個心裡又好受呢!絕不能認為只有您一個人這樣。您平安地分娩之後,就去撫育幼子,隨意找個山巖林木之間,出家為尼,念誦佛號,為亡人祈求冥福吧。您認為自盡之後必定能同通盛卿團聚,但在來世轉生之後,在那六道四生之間,究竟誰走哪條路是沒法預料的。因為死後相聚的事十分飄渺,所以投水一死的想法是不可行的。而且家中留在京城的老老幼幼,由誰來照應,您又託付給誰呢?多痛心呀,請千萬不能有這個打算。」這一番苦口勸告,邊哭邊說,夫人聽了心想:她還沒理解我的心思。因又說道:「請設身處地為我想想,當人感到人世無常之時,往往會說出想投水自盡的話,假如我真的決心自盡,絕不會不讓你知道的。夜已深了,睡覺吧。」聽了這話,乳母心想:這四五天她幾乎連湯水也沒喝,說出這種話來,可是當真要這麼做嗎?這是多麼可悲呀。於是又說道:「您只要下了這個決心,就是千尋海底,我也要跟著您走。您去了之後,一刻我也不想再活在這個世上了。」這樣說著,便在夫人身旁迷糊地睡去。夫人趁此時機,偷偷走近船舷,望著無限浩渺的滄海,沒法辨認哪邊是西方,心想月亮落山之處必是西方淨土,於是心中悄悄念起佛號。那海灣白洲上鷗燕的鳴叫,那雙星渡河處舟楫欸乃之聲,無不勾起她的哀思。她低聲念佛,重複念了約有百遍:「南無西方極樂世界教主,彌陀如來,請依照您許下的宏願引導我去往極樂淨土吧。我們是不得已才分離開的夫婦,請讓我們來世生在同一蓮台之上吧。」邊哭泣邊祈禱,在不停地念誦「南無」的聲中,縱身跳進了大海。
若得伊人復我信,
請君放心過河去,
落水杞憂天外拋。
山間小溪獨木橋,
過了不久,春夜的月兒已在雲端西斜,迷濛的天空現出了曙光,對死者惋惜哀悼之情是一言難盡的。但也不能如此拖延擱置。因怕遺骨漂浮,乃取出通盛卿生前所用鎧甲一套,緊纏在夫人身上,然後投入大海去了。此時,乳母痛不欲生,想跟著投入海底,經人們苦苦勸阻,沒有辦法,只好作罷。由於她心頭傷悲難以消遣,便自己剪了頭髮,由通盛卿的弟弟中納言律師仲快給她剃了光頭,啼哭著接受了尼僧的戒律,為死去的主人祈求冥福去了。自古至今,後丈夫而死的遺孀,難以計算,其中落髮為尼者也很常見,至於投海殉情的,則屬罕有所聞。所謂「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說的就是此類事情吧。
這位夫人是藏人頭兼刑部卿藤原則方的女兒,上西門院身邊的女官,是宮中第一的美人,名叫小宰相。安元年間的春天,這位女官十六歲之時,有一天女院去法勝寺賞花,通盛卿當時以中宮亮的身份入寺隨侍,因而得見這位小宰相一面。雖然是初起相思,那形影姿態卻念念不忘,因而始則詠歌,繼則寫信,以寄託相思之情。書信儘管寫了很多,但卻從來未蒙賜覆。如此度過了三年,通盛卿決意寫下最後一封信,派人給小宰相送去。事情很不湊巧,平日收信的那位女官偏偏不在,使者只好悵然而歸;但在歸途中卻恰好遇見小宰相從家裡返回宮中去,使者豈肯放過如此機會,便做出從車旁跑過去的樣子,順手將通盛卿的信投入到小宰相所乘車子的門簾裡面。小宰相問陪伴的女侍投信的是什麼人,都回答說:「不認識。」及至打開一看,原來是通盛卿寫的。把它放在車中是不行的,拋在大路上也不妥,便順手揣在褲腰裡,逕直趕回宮中去了。當她在宮中值勤之時,夾在腰間的信偏偏湊巧落在女院面前。女院發現這信,趕緊拾起,藏在衣袖裡,對女官們說道:「我撿得一件稀罕之物,不知失主是何人?」女官們在神佛面前紛紛發誓,都說:「不知道。」唯有小宰相滿臉飛紅,一言不發。女院早就知道通盛卿投書求愛之事,便打開來看,只覺得那薰製過的信箋香氣喜人,文采也相當出眾。只見上面寫道:「知你清高薄情,我倒反而高興……」等等細說情懷之語,信末還附有一首歌:
此時正是從一之谷駛往屋島的半夜時分,舟中靜寂,無人知曉,只有一個沒睡覺的舵手及時發現。他立即喊道:「不好了,一位漂亮的女官投海啦!」在大聲的喊叫聲中,乳母驚醒過來,向身旁一摸,已經沒了人影,她只顧「不好了,不好了」地驚呼。好多人下海打撈去了,雖然這樣,由於那春夜常見的茫茫霧靄,四處捲來的朵朵雲叢,更兼那朦朧不清的月色,雖然一再潛水尋找,卻絲毫不見蹤影。過了一陣,終於打撈上來了,但已經香消玉殞,魂飛天外了。她上身穿著兩層綢衫,下身穿著白色裙褲,頭髮和裙褲都泡得水淋淋的,打撈上來也無濟於事了。那位乳母用手摸著她的手,把臉貼著她的臉,哭道:「怎麼此時就下決心了,就是千尋海底也該帶著我呀。現在再跟我說句話吧!」她翻身打滾,悲痛欲絕,可是夫人已默默無語了,那微弱的呼吸也早就斷絕了。
門脅中納言平教盛,他的長子通盛、末子業盛都已先他而去,現在所能依靠的只有能登守教經、出家為僧的中納言律師仲快了。本來小宰相還可留下來作為已故越前三位通盛卿的遺孀,慰人哀思,如今也已撒手而去,真是令人傷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