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假譎
第六十三章 救星
陳操之鬆開陸葳蕤的手，雙手扶膝，手指在膝蓋上伸縮起落，像是在按捺簫孔，這是陳操之的習慣，遇到煩難之事，他就會以這種姿態苦思對策，他現在就是在緊張思索謝道韞的病，他知道鏈黴素是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鏈黴素是從鏈黴菌析離出來的一種抗生素，但以他所知的那些粗淺常識和東晉的現有條件是無法製造出鏈黴素的，這製藥絕非是造個往複式風箱那麼簡單，風箱造得粗糙點無妨，但鏈黴素卻馬虎不得，莫說他不知道如何提煉鏈黴素，就是知道，在時下這種簡陋條件下析離出來的鏈黴素肯定不純，哪能給謝道韞服用呢！
柳絮、因風二婢頓時喜笑顏開，二人一起入室小聲地對道韞娘子說這事，說陳郎君有把握治好娘子的病。
陳操之道：「只盼楊泉誤診，謝道韞患的不是勞疰。」
陳操之「嗯」了一聲，平靜了一下心緒，又握住陸葳蕤的纖柔小手說道：「這兩日我將很忙碌，後天我去看你，近來都中會有大事發生，你盡量不要外出。」
陳操之跪直身子，一把將陸葳蕤摟在懷裡，葳蕤還是很害羞，過了一會才伸手反抱住陳操之的腰，下巴擱在陳操之左肩窩處，腰肢被陳操之摟緊、輕折，秀頸伸仰，喉底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嘆息——
陸葳蕤聽陳操之這麼一說，頓時為謝道韞揪起心來，想說什麼卻無從開口，一切安慰的言語都無比蒼白，那書
陸府的雙轅馬車寬敞華麗，還有淡淡花香，似乎這馬車穿過大片大片的花樹來到此地，陳操之與陸葳蕤咫尺對坐，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而微微搖晃，車窗外是不斷向後逝去的新亭風景，遠處大江流淌的聲音靜聽可聞——
柳絮、因風二婢走了出來，向陳操之和謝韶行禮，二婢女眼淚汪汪，柳絮道：「娘子要換上男裝與陳郎君相見呢，唉，娘子就是這麼認真！」
臨近建康城南門，陳操之下車乘馬，他先送陸葳蕤回橫塘，然後徑去烏衣巷探望謝道韞。
陳操之在她白嫩手背上吻了一下：「我會小心的，今日只是給盧竦一個薄懲，他若不知進退，將會自取滅亡。」又道：「後日我去拜訪你爹爹，還要再提醒陸子羽一句，莫要與盧竦、朱靈寶這些人廝混，其禍難測。」
陳操之不答，問：「那些醫生怎麼說？」
陸葳蕤不懂醫道，雖知虛勞屍疰是極嚴重的病，但卻相信陳操之能治，畢竟她張姨的不孕症也是陳操之治好的，對陳操之難免有些盲目信任。
因陳操之的到來，謝道韞感著美好的希望，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竟是如此地渴望見到陳操之，這種情感並不像那日與陸葳蕤所說的那般雋永超然。
馬車不停行駛，秋風拂起車帷，陸葳蕤將車簾拉開，陽光照入車廂，說道：「陳郎，你即去烏衣巷探望
陳操之聽陸葳蕤稱呼謝道韞為謝家姐姐，頗感奇怪，問：「謝家娘子從會稽回來了嗎？」
陸葳蕤仰起頭，用嘴唇輕輕觸了一下陳操之的唇，柔聲道：「我不是好好的嗎，也等到陳郎歸來了，流言蜚語總會消散，我倒是擔憂陳郎被鮮卑人留住不肯放還。」
陸葳蕤道：「你出入也要小心一些，那盧竦在天師道信眾中頗有威信，又得皇帝寵信，只怕不肯善罷甘休。」
聽陸葳蕤說流言蜚語，陳操之便想起謝道韞身份已經泄露，這事總要向葳蕤解釋一下的，輕輕鬆開葳蕤，面對面道：「葳蕤，我有一事要和你說——」
謝韶立在院前階下，說道：「元姊，陳子重來探望你了——」
謝道韞淡淡一笑，心道：「子重很會安慰人，他還沒給我切脈診視，就說能治好我的病！」又想：「或許子重真有治勞疰的良方？」
陳操之內心痛惜至極，想著三月末那個大雨滂沱的清晨與謝道韞在壽州八公山下揮手作別，而今歸來，得知的卻是謝道韞病將不起的消息，他不願意相信這一消息，他也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治好那才高命薄的奇女子，可謝道韞若真患的是肺癆肺結核，他同樣是束手無策，葛師的《金簣藥方》、《肘後備急方》都提到了「勞疰」或「屍疰」這種惡疾，認為此病不但積月累年，漸就頓滯，以至於死，還具有傳染性。雖
「這事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陳操之墨眉微皺，神情有些躊躇：「葳蕤你現在也已知道了，祝英台便是那陳郡謝氏女郎——」
咳聲立止，謝道韞的聲音道：「請稍待。」聽得出，那語調微顫。
陳操之默然不語，心道：「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謝韶在錢唐楓林渡口聽丁幼微對堂姊謝道韞說過，待陳操之回來為元姊診治一下，陳操之雖不是名醫，但或有治元姊的偏方，而且謝韶以為，元姊之疾，半是心病——
陳操之心頭沉重，他知道自己無力治愈這種勞疰，卻還是點頭道：「一定會好起來的。」
陳操之與陸葳蕤依然雙手交握，陸葳蕤感覺到陳操之手心浸出汗水，就知道謝道韞的病讓陳操之感到了極大的憂慮，心也就懸起來，輕喚一聲：「陳郎——」
陳操之離得很近地端詳著這個與他有肌膚之親、白頭之盟的溫柔女郎，半年不見，略見清瘦，下巴尖了一些，雙眸清澈如故，仔細看，那精緻的柳葉眉不時會輕輕一蹙，隨即又舒展開來，應是日夜憂思留下的痕迹呀。這愛花成痴的女郎深嘗了世情的紛擾和壓迫，如今看上去更有讓人珍惜的成熟美麗——
陸葳蕤「嗯」了一聲，雙眸盈盈注視著陳操之，她已猜到陳操之要與她說謝家娘子的事了，陸
陸葳蕤搖頭道：「我六兄哪裡是肯聽勸告的人呢，只會把陳郎的好意當作非難。」
陳操之心中既傷感又激動，靜靜等候了一會，聽得木樓里侍婢柳絮的聲音道：「娘子，讓婢子來幫你吧？」謝道韞道：「不用，你和因風先出去。」
陳操之看著陸葳蕤澄澈雙眸，用力點了一下頭。
不知為什麼，陳操之覺得葳蕤神情里有嫂子丁幼微的影子，也許是因為葳蕤與嫂子丁幼微一樣都是溫柔而執拗的性子，葳蕤和嫂子丁幼微走的也幾乎是同樣的路，葳蕤還要更艱難一些——
在橫塘北岸分手時，陸葳蕤從車窗里向陳操之示意近前，陳操之下馬靠近，聽陸葳蕤道：「沒什麼事，陳郎好生為謝家姐姐治病，一定要治好她。」
陳操之讓小嬋、黃小統等人先回顧府，覓良醫為黃小統接骨，他帶著沈赤黔數人策馬直奔烏衣巷謝府，此時是巳時三刻，謝安、謝萬在台城官署尚未回府，謝韶出來應客，一見陳操之，謝韶如見救星，道：「陳兄，你可回來了，趕緊為我元姊診治一番吧，那些庸醫胡說我元姊是不治之症，我不信，只盼陳兄回來。」
因風熱切地望著陳操之道：「陳郎君，你能治好我家娘子的病對不對，陳郎君一定能。」
謝韶也不去稟報三叔母劉澹，帶著陳操之就去謝道韞居住的薔薇小院，小院冷冷清清，只聽到咳嗽聲。
陳操之將陸葳蕤雙手攏在自己手掌中，感著縴手的細柔溫潤，輕輕一帶，將那雙手貼在自己胸前，葳蕤的上身也就傾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神情嬌羞不勝，低低的喚了一聲：「陳郎——」
「啊！」陳操之大驚失色，他很清楚「勞疰」、「屍疰」是什麼病，那就是肺癆肺結核啊。在「鏈黴素」發明之前，肺結核就是不治之症，他的兄長陳慶之就是死於這種「屍疰」！
陸葳蕤答道：「聽說有揚州名醫楊泉，還有幾名宮廷太醫——陳郎，謝家姐姐的病你可以治，是不是？」
陸葳蕤看著陳操之的臉色，說道：「名醫楊泉與我爹爹是好友，來拜訪我爹爹時說起謝家姐姐的病，卻道已是無可救藥，我不信，陳郎你有辦法救她是嗎？」
陸葳蕤道：「陳郎還不知道啊，謝家姐姐上月底回到建康的，她病得很重，京中名醫說她身罹『勞疰』或『屍疰』之疾。」
耳鬢廝磨，陳操之道：「葳蕤，我實未料到會出這麼多事——」
這樣一想，陳操之就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葳蕤，讓她受了這麼多委屈，若葳蕤只是一個軟弱的門閥嬌女，只怕現在都不能相見了！
陸葳蕤見陳操之眉頭微皺小心翼翼開口的樣子，心裏輕輕一嘆，不忍讓他勞心擇語，說道：「陳郎，這事我都知道了，我也去看望過謝家姐姐，謝家姐姐是個很好的人——」
陳操之呼吸驟然緊促起來，問：「葳蕤你可知謝府都請過哪些醫生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