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我一天》第四部 夜晚

陽光消逝

第四部 夜晚

陽光消逝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想到,我把多少日子交給酒精。我記不清的那些夜晚。我睡掉的那些早晨。那些時間從我手上溜走。
也許你覺得我母親這話很無情,但她就是這樣,有點搞笑,有點嘲弄。如果她沒有死,我們見面時,她也會這樣說話。
她把掌心朝上,露出微笑。我遺忘了我以前聆聽母親說她自己故事時在心上浮起的微小喜悅。
「我是認真的。我們長大後——你不覺得寂寞嗎?」
「對。」我喃喃地說。
「嗯。」她點點頭。
她這麼說的同時,我們回到了她家廚房,最後一次坐在圓桌前。桌上擺著炸雞、黃澄澄的米飯和烤茄子。熱騰騰的食物,再熟悉不過的食物。她為妹妹和我做了一百次的食物。但是,此刻,我不像稍早在這個房間時那樣覺得目瞪口呆;此刻我覺得激動不安,彷彿我知道有什麼壞事即將來臨。她看著我,眼神裡盡是關心。我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查理,」她說:「這些事我告訴過你了。」
瑟瑪小姐家的玻璃渣暴風雨平息了。我緊緊閉著眼睛,好讓它停下來。許多玻璃渣刺進我皮膚。我想把碎玻璃渣拍掉,但我連這個動作都覺得吃力。我越來越虛弱,漸漸枯萎。與我母親共度的這一日,光線慢慢暗了下來。
「這裡是天堂嗎?」
「你為什麼現在要來看他們?」
「你應該吃點晚餐。」她說。
「浪費時間的人,應該覺得慚愧。我們總以為自己擁有很多時間。」
「我不知道,查理。這只有上帝知道。」
這一次,我仔細傾聽母親細數家族裡的每一個成員。她每談到一個人,就彎下一根手指作記號。說完後,她把雙手靠攏,把十根指頭——也彷彿把家族裡的人物——交扣在一起。
「不,」她說:「不是什麼地方都去。」
她把眼光移開。「有時候我確實會想。但是,你和蘿貝塔後來有了孩子,我就有孫兒女了。這邊我還有些女性朋友。而且——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查理。」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嗎?」
我在那時候就會歸咎別人。
「他們在想你?」我說。
「查理。」她垂下眼皮:「算了吧。」
「談談你的家人。」我說。
「我很想念你,媽。」
於是她說了。她告訴我,她父母都是移民,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她說她有兩個叔叔,還有一個阿姨像是瘋了似的,不但拒絕學習英語,而且始終相信有些家庭會遭到詛咒。她對我說,她有兩個表兄弟,喬和艾迪,他們住在另一岸。通常每一個親戚都有一件小事讓別人記住。「她怕狗怕死了。」「他十五歲時想加入海軍。」現在我覺得,能把人的名字與他的事蹟連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事。以前她一說起這些事,蘿貝塔和我就翻白眼。但是多年後,在她的喪禮之後,瑪麗亞問起家族裡的事——誰和誰是怎樣的親戚關係——我總是想半天也答不出來。我記不得了。我們家的歷史有一大塊隨著我母親入土了。你絕對不該像我這樣讓自己的過去就此消失。
「他們約過你?」
「人的一生過得很快,對不對,查理?」
「沒有。」
「總之呀,」她半像在哼唱:「那是——」
「這麼多個。」我說。
「這裡是派普維爾灘。你不記得了?」
「等天堂辦完了奶奶的事以後,我們希望她回來,謝謝。」我女兒在我母親喪禮的賓客簽名簿上這麼寫。她的話,顯示出青少年的自以為是,以及他們對於世間事物的衝突看法。但是,我再次見到母親,聽到她說明「死人」的世界如何運作,以及別人如何因為回憶起她就能把她召回身邊——也許,瑪麗亞那時候的話說中了一些什麼。
「很多次。」
她笑了。「喔,你現在想和我在一起啦。」
這時,她握住我的手。探視過瑟瑪小姐後,我們往前走。場景改變了,我們進入一些人的生命,並稍事停留。我認出這些人當中有的是母親的老友;有的是我不認識的男人,那些曾經仰慕過她的男性:個叫亞曼多的屠夫,一個叫霍華的稅務律師,一個叫傑哈德的塌鼻子修錶匠。母親與他們每一人都只相處一會兒,對他們微笑,或是坐在他們面前。
我們出現在一個男人旁邊,他正凝視窗外。然後,我們來到另一個男人身邊,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她也有足夠的理由這麼說。好多好多次,是我選擇不去陪她。太忙,太累。不想。上教堂?不去,謝了。來吃晚餐?對不起。來看看我吧?沒辦法,也許下星期再說。
「只要有人想你,你就去到那人身邊,不管那人在什麼地方?」
「再說一次嘛。」
「你跟他們約會過嗎?」
「你還記得嗎——」她笑起來:「萬聖節的時候,我把你打扮成木乃伊?後來下雨了?」
我看著地面。「『你毀了我的一生!』」
我審視她的臉容。她快八十了,但她的美麗是毋庸置疑的。皺紋更使她顯得優雅。鏡片後面的眼睛。她的頭髮曾經是午夜泛著藍光的黑色,現在是陰天下午泛著灰的銀白。這些男人把她看成一個女人,但我從來沒有把她當女人看待。我從來不了解她叫寶琳的那一面,那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叫做珀希的那一面,那是朋友們喊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叫媽,那是我給她的名字。我只看到她用隔熱手套把晚餐一盤盤端上餐桌,只看到她開車送我們去打保齡球。
「哦,我想,這是女性的特權吧。」她把雙手併起來,摸著鼻子,掩住一個淺淺的微笑。「你知道嗎,有人思念你,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你後來為什麼不再結婚?」我問。
這些話從我嘴裡流了出來。她笑了,但沒有答話。她似乎在思考這句話,試著釐清我的意圖,彷彿漁夫把網拉起來。
你數一數,你本來可以和你母親共度的時間有多少。可以有一輩子那麼長。
然後,眼看白日將盡,太陽就要落到我們所在世界的地平線之下。這一刻,她噠了一下舌頭,發出聲響,並說:「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他們只是男人,查理。正派的男人。有些是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