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卷六 奏雅

第六章 花樹下的天使

卷六 奏雅

第六章 花樹下的天使

陳操之由一個小婢領著去後園找陸葳蕤,陸葳蕤正與短鋤、簪花二婢立在一株臘梅下說話,見陳操之來,陸葳蕤便遣開侍婢,花樹下就只她和陳操之二人。
陸納回到府中已是午時,夫人張文紈迎上,夫婦二人都看出對方神情有異,陸夫人先道:「操之還在後園與葳蕤散步說話呢。」
見陳操之噤若寒蟬不敢答話,陸夫人心情愉快了一些,說道:「那謝家娘子對你也算是痴心,為你男裝出仕,為你相思成疾。你又偏偏能治她的病,這是宿緣,罷了,事已至此,只要葳蕤她爹爹答應、皇帝肯賜婚,我也不會為難你,但你要好好向葳蕤解釋此事,葳蕤等了你五年了,你不覺得這樣她會很委屈嗎?」
張文紈搖頭輕笑道:「葳蕤太良善了,讓陳操之幾句話一哄,一點脾氣都沒有,我擔心日後葳蕤會被那謝家娘子佔了上風。」
看著陳操之額角微現汗跡,陸夫人張文紈心裏暗笑,乃溫言問:「操之,你對雙娶之事是如何想的?」
陸夫人張文紈打量著陳操之,問道:「操之今日來得早,有事否?」
陸夫人張文紈心知陳操之將要說的定非小事,想必與謝家娘子有關,葳蕤不諳世情,心腸太軟,她要為葳蕤作主,不能讓葳蕤吃虧,當下道:「葳蕤,你先到園中散步一會,我有事先與陳郎君說。」
陸夫人張文紈收回目光,看著陳操之,眉頭蹙起,開口道:「操之,你今日來此想說些什麼?」
陳操之道:「是,覺得對不起葳蕤,不應該愛著葳蕤,還對謝氏女郎有情。」
謝道韞男裝求學、出仕,應該是膽子很大的,但在有些事上卻又顯得很膽怯,她遣因風來問,是探聽陳操之去陸府與陸葳蕤相談順利否,謝道韞太驕傲、極要面子,擔心明日去陸府受到冷淡,謝道韞在這樣的情形下入陸府拜訪陸葳蕤已經有點甘拜下風的意味,若不是極愛陳操之、若不是覺得有愧於陸葳蕤,謝道韞如何肯這樣做!
陸納道:「是啊,皇帝生怕陳操之成了龍亢桓氏的佳婿,急著讓陳操之與我陸氏,呃,還有謝氏定下婚姻。我與謝安石請求賜婚的表章已經呈上,預計明日崇德太后就會召見葳蕤和那謝氏女郎,呵呵,這個陳操之真有上天眷顧啊。」
……
陳操之應道:「能。」
陸夫人張文紈道:「葳蕤在後園,你去對她說,莫要惹她哭。」
陸納哂道:「事已至此,責備他作甚,左右夫人也算是折中的良策。」
陸夫人張文紈聽罷半晌無語,對謝道韞的事她原就有些擔心,她是擔心陳郡謝氏以勢壓迫陳操之娶謝道韞,吳郡陸氏自盧竦案后聲譽受挫,雖然夫君陸納升任吏部尚書,但與掌握了中兵的謝安相比,權勢稍有不如,而且陳操之與陳郡謝氏關係甚是密切,這從陳操之與謝安之子謝琰分別出任司州長史和司馬就可見一斑,雖然陸夫人不信陳操之會棄葳蕤而改娶謝道韞,但總難免有些擔憂,現在聽陳操之說謝安要請求皇帝賜婚,以左右夫人的名份讓陸葳蕤和謝道韞同嫁陳操之,陸夫人心反而鎮定下來。對於雙娶,陸夫人並沒有太多的抵觸,畢竟彼時世家大族男子蓄養姬妾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她夫君陸納就有三個姬妾,只是夫君專寵她,她在都中,夫君就很少與姬妾同宿,但謝道韞可不是給陳操之做妾的,謝道韞是要與葳蕤分庭抗禮同嫁陳操之,這事前所未有——
百花草堂三面遍植各種花卉,一年四季花開相繼,冬月天氣,臘梅、茶花、寒蘭、墨蘭、還有早開的黃蟬蘭都綻放吐蕊、花枝搖曳、寒香漠漠隨風飄逝,陳操之嗅著這冷沁花香,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神奇地平靜下來,他跟著陸府小婢上了台階,脫去麻布履,著白色布襪進到草堂小廳——
小廳軒敞,几案茵席雅緻簡潔,茅草屋頂的房子冬暖夏涼,西南角有一高足小銅爐,吐著細細沉香煙篆,坐在茵席上的陸葳蕤起身迎過來,輕喚一聲:「陳郎君——」如水雙眸探詢地在陳操之臉上一轉,便即垂下細密睫毛。
陳操之在陸府用罷午餐,回到秦淮河畔陳宅東園,卻見謝道韞的貼身侍婢因風候在小嬋房裡,見陳操之回來,趕緊上前施禮,說道:「陳郎君,我家阿元娘子遣小婢來問,她明日可否去探望陸小娘子?」
陸夫人張文紈見夫君並無不豫之色,也放寬心,笑道:「好教夫君得知,方才我可把陳操之小小的數落了一番,操之的汗都下來了。」
陳操之便把昨日在烏衣巷謝府與謝安的談話一一向陸夫人稟明,沒有藻飾,沒有虛言,只是如實奉告。
陳操之答道:「想。」
陳操之應了一聲,便向陸夫人張文紈施禮,在下首跪坐著,小婢奉上香茶,黑陶茶壺、越瓷青盞,二沸之水泡葛仙茶,陸夫人自去年與陳操之同道進京品嘗過那種新奇簡約的茶藝之後,陸府就完全照搬陳操之的飲茶方式了——
陸葳蕤聽陳操之這麼說,低下頭下,長長睫毛亦覆下,遮住剪水雙眸,這事她想過多日了,自那日去探望了謝道韞便常常想,沉默一會抬頭問道:「陳郎,你能娶我不能?」
陸葳蕤臉上浮起甜美笑意,好像漣漪一般漾開,足下輕挪,靠近陳操之,先將飄蕩在陳操之肩頭的一片碎葉嘬唇輕輕吹落,然後將下巴抵在陳操之左胸鎖骨位置,仰起臉輕聲道:「陳郎不必費神向我解釋了,我不會與人爭什麼,我只在乎陳郎如何對我,我只要陳郎想著我,我也想著陳郎,我要嫁與陳郎為妻,這些我都能得到,我還能要求什麼呢。」
陳操之小心翼翼道:「操之愚頑鄙陋,蒙葳蕤垂青,已是意外之喜,雙娶實在是想都不敢想——」
陳操之道:「尚未來得及稟明,安石公今日赴台城會與陸使君商議此事。」
陸納看著陳操之與葳蕤攜手同游的樣子,很是欣慰,這幾年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終於可以落下了,說道:「不見得,葳蕤自有她的聰明處,有點故不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的意味。」
陳操之急道:「張姨,晚輩決沒有這個意思,昨日安石公也是突然提起這事的。」
陳操之唯唯稱是。
陸納笑了笑,說道:「與我一起去後園看看。」邁步先行。
陳操之看了一眼陸葳蕤,陸葳蕤沉靜地望著他,眼神清澈,陳操之道:「張姨、葳蕤,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說,請張姨、葳蕤聽我說完——」
陸夫人張文紈問:「這麼說是謝氏的人逼迫於你了?」
陸夫人張文紈察覺氣氛有異,不自禁地挺直腰肢,說道:「嗯,操之請說。」
陸夫人點頭道:「是。」
……
陳操之甚窘,他從來沒有被人逼得啞口無言的時候,齊人之福並不是那麼好受用的啊。
陸葳蕤又問:「你若外出,還會不會像出使長安那樣常常想我?」
陸夫人張文紈問:「操之可曾向葳蕤她爹爹說過這事?」
冬日陽光暖暖,後園花香淡淡,二人執手靜立半晌,陸葳蕤抬眼看著陳操之,問道:「陳郎,你在想如何措詞嗎?」
陸夫人張文紈哂笑道:「你不敢想,倒是由謝家人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你的福氣可真是太好了。」
陸納、張文紈夫婦二人來到後園,遠遠的見陳操之與葳蕤攜手在花樹下穿行漫步,不時二目相視微笑,郎情妾意的樣子。
陳操之欲言又止,赧然道:「張姨,讓我先和葳蕤說一會話可好?」
陸納問:「操之與你說了?」
陸夫人張文紈不悅道:「操之,你這是與謝氏的人先商量好了,然後來報知我陸氏啊!」
陳操之對因風道:「你即回去轉復道韞娘子,若方便的話立即就去橫塘拜訪,因為明日崇德太后將召見。」
陸葳蕤看看陳操之,又看看繼母張文紈,盈盈起身出小廳去——
陳操之淚眼朦朧,抬頭望,高天寥落,雲淡風輕,低頭看,佳人在抱、幽香細細,這樣的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啊,像陸葳蕤和謝道韞這樣的女子都是應該有專情男子呵護一生一世的,而現在,這一對美麗天使都收攏雪白羽翅停棲在他的肩頭,他要勇挑重擔,好生愛護她們,嗯,就是這樣。
陳操之退出百花草堂,覺得背心汗濕,這比當日在鄴城說服慕容恪還要費神,而且所有智計和機辯都用不上,因為這不是用計謀、逞口舌的時候。
陸夫人張文紈趕緊跟上,一邊問:「陸郎,皇帝恩准賜婚了?」
陸夫人與陳操之一起看著陸葳蕤的背影,那背影窈窕秀美,行步之際,有難言的美妙韻律,彷彿流麗的行書款款頓挫,很快轉過一排冬青樹后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