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島》第二天 雷迪斯

第十二章

第二天 雷迪斯

第十二章

「啊,對不起說錯了。你真的認為你屬於這裡嗎?」
「我也死了。」
「如果你待會兒要大喝一場的話,」雷迪斯說,「就給我一瓶吧。」他對泰迪擠了擠眼睛,拍拍他的背,轉向恰克,感覺上好像再平常不過了。
「你離開這裡的時候,」考利說,「我可以給你幾個名字。都是非常好的醫師,他們可以幫你。」
「你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安得魯.雷迪斯湊上前,點著了泰迪的香菸。「嘿,兄弟,咱們沒事了,對吧?」
他朝小女孩揮揮手,知道她不明白。但他知道,這是為了她好。你長大之後,就得做些困難的決定,那是小孩子不可能懂的。但你得替小孩子做決定。泰迪一直揮手,雖然那個被母親帶向陵墓的小女孩並沒有揮手以報,然後小女孩凝視著泰迪,眼神中已無求救的期盼,她認命向這個世界屈服,認命當犧牲者,她嘴邊還沾著花生醬和果凍。
「她死於火災。我想念她就像……如果我在水裡,我對氧氣的那種思念也還比不上。」他抬起眉毛望著考利。「你滿意了嗎?」
考利腳踝處雙腳交叉,點燃一根香菸。「執法官,我不是想分析你的腦袋。信不信由你。不過今天晚上你在那個房間跟瑞秋發生了一些事。不光是她的問題而已。如果我不對你所扮演的惡魔角色感到好奇的話,我這個心理醫師就太怠忽職守了。」
泰迪把他的手槍抵著彼得的太陽穴。
他跟著她回到艾許克里夫醫院,他們跟恰克碰面,三個人走進一條綿延一哩的長廊。泰迪告訴恰克:「她會帶我去找德蘿瑞絲。老弟,我要回家了。」
泰迪望著他笑了起來。
「對。」
泰迪想起一開始他怎麼會來到這個房間了,然後花了好一會兒評估自己的狀況。視線清楚。腦袋裡頭沒有圖釘了。胃有點想吐,不過不嚴重。頭的右側有點微痛,感覺就像是一塊出現在三天前的淤血。
考利擰亮一盞小燈,燈立在他房間角落的椅子旁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著你的。」
「沒問題。」
「總之,這個女人有一天晚上要來見我。我想,她是急著趕路吧。那是巴黎的一個雨夜,她絆倒了,就這樣。」
「沒事了,」他說。「那些藥丸真厲害。」
「好吧,好吧。有道理。不過,執法官?」
他們走在懸崖上,底下俯瞰著隔離島的海岸,然後他們亂走來到了墓園,泰迪發現了一條麵包,還有一些花生醬和果凍,於是在陵墓裡做了些三明治,那個小女孩好高興,坐在他的大腿上,吃著她的三明治,泰迪帶著她走出去,來到墓園中,然後指指他父親的墓碑,以及他母親的墓碑,還有他自己的:
泰迪抬眼望著他。
「這個嘛,不曉得。」彼得說。「請便吧。」
「你覺得怎麼樣,執法官?」
一九二〇—一九五七
「瑪麗,」考利說,說出口後,好像他整個人的一部分也跟著離去了。
「真的,不過沒關係,老大。真的。我屬於這裡,這裡就是我的家。」

泰迪看到了他臉上的痛苦,即使在這麼多年後,他仍震驚且難以相信自己成為宇宙笑話的靶子。
考利望著泰迪,眼神就像望著交通繁忙街口上的小孩。「執法官,我對自己的專業領域很在行。我承認,我是個自大狂。我的智商超高,而且我從小就很會觀察人。比任何人都強。下面我要說的話,沒有冒犯的意思,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有自殺傾向?」
泰迪說,「我的小鎮是空的。一個人都沒有。」
瑞秋走進了墓園,站在那塊泰迪在暴風雨中撞倒的墓碑旁。她慢慢來,一點也不急。她好美,頭髮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還滴著水,手上的切肉刀已經變成了一把長柄斧頭,她拖在身邊說,「泰迪,別鬧了。他們是我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
「啊,糟糕了。」
這似乎是個再恰當不過的解答,泰迪搞不懂自己為什麼以前沒想到。
「怎麼不同?」
「這個嘛,」泰迪說,「我很高興你沒有冒犯我的意思。」
他在黑暗中眨了好幾次眼睛。「誰在那兒?」
然後他忽然奔跑起來,因為她出現了,瑞秋.索蘭度,她尖叫著跑過大廳,手裡拿著一把切肉刀。泰迪還沒能追上她,她就朝那三個小孩撲倒過去,切肉刀提起又落下,提起又落下;泰迪僵住了,很奇怪地出神了,心裡明白此時他已經無能為力,那些小孩死了。
「我不能孤單一個人。我無法面對。沒法在這個操他媽的世界裡。我需要她。她是我的德蘿瑞絲。」
「說得好,」考利說。「我來這裡的頭一個月,也是都睡不好。德蘿瑞絲是誰?」
他往後靠坐回去,打量著泰迪,一邊抽著菸;此時泰迪聽得見外頭的暴風雨,感覺得到牆壁上風暴吹襲的壓力,感覺得到風雨竄過屋頂下的縫隙,考利仍保持沉默警戒,最後泰迪說:
「你已經死了。你有個那個什麼來著。」
「那我想,我就是死了吧。我的小鎮上半個人都沒有。」
「她絆倒了。」
然後他們聽到了她的聲音,從他們前方的黑暗中傳來的尖叫。她的尖叫。她來了。她就在黑暗中的某處,全速衝向他們,然後那個小女孩說,「幫幫我們。」
「真的?」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
泰迪扣下扳機,看著子彈從布林腦袋的另一邊穿出去,那三個小孩目睹整個過程,此時發狂似的大喊,然後彼得.布林說,「該死,」往後靠著牆,一手摀著子彈射入的傷口。「你居然當著這些孩子的面?」
「她又來了。」
「這回會不同的。」
「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那麼你一定會自殺,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你指的是德蘿瑞絲吧。」
泰迪說,「她叫什麼名字?」
「後來是你的太太遇害?執法官,你覺得一個人被擊垮之前,能承受多少暴力?」
考利往前湊,拍拍泰迪的膝蓋。「離開前來跟我拿名單,好嗎?執法官,我希望從今以後五年內,我可以安心知道你還活在世上。」
考利低笑。「執法官,拜託你對自己坦白點吧。如果我們讓你們兩個獨處,你說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們兩個還會衣著整齊嗎?」
那三個小孩回來了,沿著長廊跑向他們。他們全身濕透,拚了命大喊著。
「因為你知道——」
泰迪說,「什麼?」然後雙腿晃出床外。
「你的頭怎麼樣了?」
「呃,那我很高興你到家了。」
考利點點頭,在椅中轉身,拿起身旁桌上的一杯水。他遞給泰迪。「恐怕是副作用,來吧。」
「我也希望。」他輕聲說。
泰迪說,「醫師,我是個執法人員。不管你認為你在那個房間裡看到了什麼,都不是那麼回事。」
「那個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泰迪說。「我是在扮演她希望我扮演的角色。」
一開始,泰迪走過赫爾鎮的街道,他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街道。他經過了以前去買口香糖和冰淇淋汽水的那家小雜貨店。他經過了狄克爾森家和帕卡斯基家的房子,經過了莫瑞家、波依德家、維農家、康斯坦丁家。但沒有人在,到處都沒人。全鎮都是空的,而且一片死寂,連海洋的聲音都聽不見,然而在赫爾鎮,你總會聽見海洋聲的。
「你知道我殺過多少人嗎?」泰迪說,淚水流過他的臉龐。
「德蘿瑞絲,」他說,「她睡覺時老是翻來覆去,而且她的手,我不是開玩笑,十次裡頭有七次,會猛地落到我臉上,蓋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就是啪地一下,手就摔到我臉上了。我會把她的手拿開,你知道。有時候還動作很粗暴。我正睡得香,然後,砰,把我給打醒了。多謝了,親愛的。不過有時候,我就讓她的手放在那兒,吻著它,嗅著它,完全沉醉。呼吸著她的氣味。醫師,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用整個世界去換那隻手再回到我臉上。」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把他們交給你。」
又是聳聳肩。
「我說了算,」泰迪說。
恰克點點頭。「我從來沒離開過,以後也再不會離開了。我的意思是,老大,你看看我的手。」
接下來,他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大理石大廳,裡面充滿了人群和醫院推床和紅色的靜脈注射袋,他立刻覺得好過多了。無論這是哪裡,至少他不是孤單一人了。三個小孩——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走過他眼前。三個人都穿著醫院的長罩袍,那個小女孩很害怕。她抓緊哥哥們的手。她說,「她在這裡。她會發現我們的。」
「糟糕了。」考利說。
「沒問題,」泰迪說。
「我不是你爸。這裡不是我的地方。」
泰迪掉了淚。「我好愛你。」
「你說瑞秋。」
牆壁隆隆響,夜晚隨著風雨搖晃。
「我們得走了,」恰克說。「老友,時間滴答流逝哩。」
「我現在沒事了。我知道自己的責任了。我的腦袋恢復正常了。」
泰迪往下看著膝蓋上那隻手。然後抬頭看考利。
「我愛這個女人的程度就像……呃,沒得比,」他說,聲音裡有點驚訝。「這種愛是無法跟任何事物比較的,不是嗎?」
「我不喜歡水。」
「好吧,」泰迪說著嘆了口氣,牽起她的手。
「她不是故意的,」泰迪說。「她只是害怕。」
「那你想怎樣?」
考利點點頭。「至少你不會欺騙自己。」
「我太太,」泰迪說。「她死了。而且,醫師,我還沒適應這件事。沒關係吧?」
「寶貝,我也愛你。真的。」她走上前來吻他,深深的吻,雙手扶著他的臉,舌頭探著他的,喉頭湧上來一聲呻吟,傳到他的嘴裡,她吻他,愈來愈深,他好愛好愛她。
「啊,」泰迪說。
「當然沒問題,執法官。我很抱歉。她死得很突然嗎?」
「然後沒了。她絆倒了,往前摔,撞到頭。死了。你相信這種事嗎?在大戰期間,你會想像一個人有各式各樣可能的死法。她是絆倒摔死的。」
「現在把那個小女孩給我吧,」她說。
泰迪望著那三個小孩跑過來,越過了他和考利。然後空氣變了或不知出了什麼事,因為他們一直跑一直跑,但再也沒有往前移動。
「墓碑。」
泰迪聳聳肩。
「你又不能未卜先知。」
「誰叫我人在一個小島上的精神病院裡,外頭還有颶風呢。」泰迪說。
「那是什麼樣的母親?」考利說。
泰迪說,「我的家就是瑞秋。」
「我可以。我專門研究悲痛創傷和倖存者的內疚。我受過同樣的苦,所以才會針對這方面研究。幾個小時前你望著瑞秋.索蘭度的眼睛,我觀察到那是一個很典型有強烈自殺傾向者的神態。你的上司,就是外勤調查站的主任?他告訴過我,你是他手下軍功最多的人。說你戰場上拿到的獎章可以戴滿胸膛,這是真的嗎?」

「像我一樣嗎?」考利說,但他現在不是考利了,他變成了彼得.布林。「她害怕,於是殺了她的小孩,這麼一來就沒關係嗎?」
「殺了她的小孩?」考利說。
「她是瑞秋。」
「——如果繼續喝酒的話,那我早就朝嘴裡開槍了。」
「我知道。但我們已經說好了,她會當我的德蘿瑞絲。我會當她的吉姆。這是個好交易。」
「太好了!」恰克說。「我好高興。我再也不離開這個島了。」
「有時候,」考利靜靜說,「我會整整三個小時都沒想到她。但有時候,我會連續好幾個星期無時無刻想起她的氣味,想起她知道某個特定晚上我們可以湊出時間獨處時看我的那一眼,想起她的頭髮——她閱讀時玩頭髮的樣子。有時候……」考利擰熄了香菸。「不管她的靈魂去了哪裡——如果有那麼一道門,比方說,就在她身體底下,她死的時候門會打開,然後她的靈魂就進去裡頭?如果我知道那道門會打開,那麼我明天就會回巴黎,我會跟著她爬進去。」
泰迪說,「不知道,我自己也很好奇。」
「應該是吧。」
雷迪斯是個可怕的人類標本——渾身長滿了瘤,瘦長的臉,戽斗下巴比一般人還要長兩倍,滿嘴歪七扭八的牙齒,生滿疥癬的粉紅色腦殼上冒著亂糟糟的金髮——但泰迪很高興看到他。他是這個廳裡他唯一認得的人。
恰克搖搖頭。「他們跟我不相稱。有時候手指頭會變成老鼠。」
愛德華.丹尼爾斯
泰迪接過杯子,幾大口喝光了。
他微笑,玩笑地朝泰迪搖搖一根手指頭。
差勁的水手
「謝了,老大。」他拍拍泰迪的背,轉身走向考利,然後瑞秋不知怎地在他們前方遠處出現,泰迪開始加快腳步走過去。
「啊,老天!」泰迪大喊著坐起身子。他覺得他硬把自己喚醒,硬讓腦子恢復知覺,好脫離那個夢。他可以感覺那個夢還想回到他腦子裡,等待著,門大開著。他只消閉上眼睛,頭往後倒向枕頭,就會再度沉入夢鄉。
「該死。」泰迪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
「她怎麼?」
「我也不喜歡水。所以我們就是朋友囉。」
「你沒有阻止她。」
「那是一種特別的恩賜。」考利雙眼看著他香菸上冒出來的煙霧,視線穿過房間,凝視著外頭的海洋。
考利朝他露出了歉意的微笑。「那些藥丸的藥效比我預料的要強一些。你已經睡了四小時了。」
考利身子往前湊,遞給泰迪一根菸,幫他點著了。「我在法國時愛上過一個女人,」他說。「別告訴我太太,好嗎?」
「可以的,」泰迪說,走得更快了。「是你不明白而已。」
「有,」泰迪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再也不喝酒了,醫師。」
「大夫,我沒心情接受心理分析。」
「果然產生效用了。那麼,誰是德蘿瑞絲?」
「你們在法國怎麼樣了?」
好可怕——這是他的小鎮,但每個人都不見了。他坐在海洋大道上的海堤,搜尋著空盪盪的沙灘,他坐在那裡靜靜等待,但卻沒有人出現。然後他明白,他們都死了,早就死光光了,不見了。他是個鬼,穿越數世紀回到他的鬼城。小鎮再也不存在了,他再也不存在了。這裡消失了。
她說,「幫我一下,我就會成為德蘿瑞絲。我會當你的妻子。她會回到你身邊。」
「我要喊你爸爸。」
「是啊,」泰迪說,「至少這點我還辦得到。」
「對,對。我剛剛說什麼來著?」
「為什麼你是差勁的水手?」那個小女孩問。
泰迪說,「什麼?我可能會惹禍上身的。」
他把小女孩交給她,她抓住小女孩的手臂,另一手拿起斧頭說。「我馬上就回來,好嗎?」
「怎麼了?」
泰迪搖搖頭。「聯邦執法官不能去找心理醫生的。萬一消息洩漏,我就會丟工作了。」
瑞秋抬頭望著他。她的臉和脖子有點點血跡。她說,「幫我一下。」
泰迪望著那雙手,覺得好得很,一點問題都沒有,他也這麼告訴恰克。
「你做惡夢了,執法官。很可怕的惡夢。」
那些夢,是他生平所做過最可怕的。
泰迪坐在床上。「我在這裡多久了?」
「然後呢?」泰迪盯著他。
「怎麼?」
「不。我的意思是,沒錯。我不喜歡你,彼得。」
「什麼?」考利沒移動雙腿,但他卻始終跟在泰迪身邊,滑行著。「我不明白什麼?」
考利說,「你不能愛上一個殺了自己小孩的女人。」
「說你戰時待過亞耳丁森林區,還參與了解放達豪集中營。」
泰迪點點頭。
「我嘴巴好乾。」
考利舉起一隻手。「好,你說了算。」
於是他說,「當然,沒問題。」然後幫了她。他們不知怎地一口氣把三個小孩搬起來,穿過後門出去,來到湖邊,然後放入水中。不是亂扔進湖裡,而是非常溫柔,把他們放在水中,然後那些小孩沉下去。其中一個男孩又浮上來,一隻手猛揮,瑞秋說,「沒關係,他不會游泳。」
他們站在岸邊,看著那個男孩沉下去,然後她一手環住泰迪的腰說,「你會成為我的吉姆。我會成為你的德蘿瑞絲。我們會生出新的小孩來。」
「我能怎麼辦?等我趕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已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