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島》第三天 第六十七個病人

第十九章

第三天 第六十七個病人

第十九章

「不是我上司。我是替醫院那邊工作的。那個白魔鬼?他是監獄那邊的。」
「沒錯,執法官,亂搞的事情還真有那麼一些。要是讓我們去打仗,那戰爭在一九四四年就會結束了。」
崔又翻了一頁雜誌。「明天會很熱。」
「崔,」泰迪說。「我被關在這兒出不去了。」
「是嗎?」
考利好奇的目光是泰迪畢生僅見最冷酷的事物。刺探而明智,而且極度和藹。那是一個喜劇配角站在歌舞雜耍場地上的眼神,假裝不知道接下來的笑話會怎麼發生。
他站在樹葉之間,回頭望著艾許克里夫醫院。
「你得離開這兒,」他低聲說。
泰迪說。「哪些部分還沒修好?」
「這是為什麼?」
泰迪站起來。「恰克,」他說。
「不同的語言,一樣在亂搞。」
泰迪的西裝、襯衫、領帶,和褲子都已經洗好送回來,掛在衣櫥裡,外面包著塑膠護套。他換下雜役制服,把自己的衣服穿上,而一旁的崔則翻著光滑的雜誌紙頁。
「那就只能搭渡輪了,」他最後終於說。
「華盛頓先生,你知道今天晚上典獄長叫我什麼嗎?」
他搖搖頭,又翻了一頁。「是啊,先生。搞得他們全身發癢之類的。明天晚上又是滿月,事情會更棘手。真是不湊巧。」
「你今天晚上怎麼樣啊,執法官?」
他來這裡尋找真相,結果沒找到。他來這裡尋找雷迪斯,結果也沒找到。而且在這趟旅程中,他還失去了恰克。
「你絕對不能再胡來。你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說我跟你講過任何事。」
他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回到那個洞穴,但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了。她的火堆已經燒成一小堆餘燼,泰迪坐在火堆旁,儘管外頭的空氣溫暖得不像這個季節,而且愈來愈濕黏。
「是啊,沒錯。入伍是想拿槍,結果他們給了我鍋子。我用這手差勁的烹飪工夫去跟德國人打仗。」
而泰迪是哈台,面對著他的勞萊。他像個丑角穿著鬆鬆的吊褲帶,下身一個木桶權充褲子。笑話中最後一個出場的人。
「你當過兵?」
他終於撫平了那個捲角,把那頁翻過去。「啊,到現在好久了。自從我一九四六年退伍之後。」
「有什麼感想呢?」
崔站起來走到窗邊,泰迪看不出他是在望著外頭的一片黑暗,或只是看著玻璃上自己的鏡影。
「只不過我發現,這個島上的人會設法創造自己的事實。以為只要他們講過夠多遍,那些事情就會成真。」
「它對水裡的某種東西有磁力。」
「是啊,說得真沒錯,嗯?」
「懂了。」
「還不錯。」
「我什麼?」
泰迪點點頭。「他說這世界有太多低等人。混血兒,黑鬼,智障。他說我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個黑鬼。」
火熄滅時,泰迪脫下西裝外套,蓋在肩膀和胸前,然後頭往後靠著牆。就像前一夜那樣,他失去意識前所注意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
泰迪也微笑以對。
泰迪回房時,崔.華盛頓也在,正躺在床上看一本過期的《生活》雜誌。
「真的嗎?」
崔抬頭看。「你從來就沒有搭檔。」
崔低頭看著地板。「執法官,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泰迪說,「慢著……」
「啊,是喔。」
「鮑伯否認他精神失常。」
「我不反對這個說法。」
泰迪等著。
泰迪把口袋裡的東西換到身上的衣褲裡,把雷迪斯的入院初步評估表連同自己的筆記本放在大衣的內裡口袋。他坐在恰克的床鋪上,就在崔的床對面,打好領帶,繫妥鞋帶,然後靜靜坐在那兒。
「這點我明白。」
泰迪等著她,希望她只是出去撿柴火,但他心底明白,她不會再回來了。或許她相信他已經被抓住,而且認為此時他已經把她的藏身處告訴典獄長和考利。或許——這點實在太奢望了,但泰迪姑且縱容自己想一想——恰克發現了她,他們去了另一個她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
「告訴我,」泰迪說,但崔再度搖搖頭。「告訴我這裡在進行些什麼。」
考利又踏前一步。「什麼?」
「那我告訴你我不替那個狗娘養的白人工作,你為什麼不同意?」
「什麼?執法官?」
他到處找,發現了一根細長的樹枝,然後他轉向角落偏右那段鐵絲網。他助跑後在圍牆邊跳起,腳在圍牆上墊了一下往上跳。他把樹枝朝鐵絲網揮下,鐵絲網噴出一波火焰,點燃了樹枝。泰迪落回地面,望著手中的樹枝,火熄了,但那根細枝還在冒著煙。
泰迪搖搖頭。
泰迪的眼神和考利的相遇,看見了考利雙眼中的笑意。
他又落了地,吸了口氣,然後朝左邊的牆跳起,又擊中鐵絲網。再一度,又是沒有反應。
然後發現考利湊得更近,抬眼盯著他。
如果泰迪反駁,如果他要求知道恰克在哪裡,如果他辯稱的確曾經有個恰克,那他就落入他們的圈套了。
「你不喜歡人家這麼叫你,是吧?」崔低聲笑了,但乾笑一聲就停了。「不過你不曉得當個黑鬼是什麼滋味。」
「真是亂搞,」泰迪說。
「滿月。你認為會讓人們發瘋嗎?」
泰迪說,「啊,醫師,我明白。」
泰迪說,「什麼搭檔?」
「渡輪明天上午十點會到這兒。十一點整離開,前往波士頓。如果有人能偷偷摸上那班渡輪,或許可以渡過港灣,回到波士頓。否則,就得再多等兩三天,會有一艘名叫『貝琪.羅絲』的拖網漁船停在離南海岸很近的地方,從船邊丟下一些東西。」他回頭望著泰迪。「在這個島上不該有的那類東西。這艘船不會直接開到岸邊,所以如果有人要上船,就得游泳過去。」
「這個我知道,崔。不過這個人是你的上司。」
「你不是開玩笑?」
兩段圍牆交會處的上方有根金屬柱子,泰迪朝圍牆跑了三次才抓住。他抓牢了爬到牆頂,雙肩碰到鐵絲網,膝蓋碰到鐵絲網,手肘也碰到鐵絲網,每回他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怎麼會?」
泰迪又聳聳肩。「如果真碰到緊急狀況時,他開始給你下令,那你還不是得乖乖跳著去做。」
「人類的腦部,」崔說,「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水。」
「你去過很多地方,嗯?」
泰迪閉上嘴巴,感覺夏日夜晚壓得他眼皮好重。
崔皺起眉頭。「沒有恰克這個人,行嗎?從來就沒有。等你回到外頭世界,愛怎麼談恰克都隨你。但這裡?那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又試了一次,這回是對著角落上方的鐵絲網,什麼反應都沒有。
「我知道的確會。」他發現有一頁邊緣捲了起來,於是用食指撫平。
但沒有。一旦他爬上圍牆頂,就成功了一大半,接下來只要放低身子落到另一邊就成了。
崔兩腳甩下床,坐起身來。「你是想把我惹毛?」
「很好,」考利交抱的雙臂放下。「那你這位搭檔呢?」
「不,不是。」崔手肘撐起身子。「你聽到沒?我的意思是,執法官,這點我們講清楚了嗎?」
泰迪低聲笑了。「我連這個園區都走不出去了,更別說要離開這個島。就算我有辦法,我的搭檔——」
「會熱死人。病患不喜歡熱天。」
「執法官?」考利又往前走了一小步,像在追蹤蝴蝶。
「還是你的上司啊。」
「那當然。」
崔一副想揍他的樣子。
考利說,「再跟我說一次你搭檔的事。」
「精神病患者都會否認他們精神失常。」泰迪說。
它們開始抽搐了。
「不是開玩笑。你想想,老月亮先生可以拉動海洋,那再想想它對我們的腦袋能有什麼影響好了。」
「你看,」泰迪說,「他們今天晚上開了個會。之後,考利醫師來找我,告訴我說我從來沒有搭檔。如果我問你的話,你會說同樣的話。你會否認你跟這個人曾坐在一起,打過撲克牌,一起大笑。你會否認他說過要對付你那個壞心姑媽的方式就是跑快一點。你會否認他曾在這裡睡過這張床。對不對,華盛頓先生?」
「華盛頓先生,你在這裡有多久了?」
「什麼?」
他注意到崔沒看他,雙眼始終盯著那本雜誌,反覆翻著那幾頁。
「黑鬼。」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從來就沒有搭檔。現在這成了事實了,事情已經決定了。我從來就沒有搭檔,他也沒有在這個島上的某處受傷,或死掉。或關在C監或燈塔。我從來就沒有搭檔。你要不要跟著我說一遍,這樣我們就講清楚了?我從來就沒有搭檔。快點,跟著我說一遍。」
「呃,你想想嘛——月亮會影響潮水,對吧?」
放心,而且很害怕。
泰迪聳聳肩。
泰迪指著他。「是啊,這就是這個島上的事實,我知道,也很喜歡。」
「沒錯,但我要怎麼離開這個園區呢?」
泰迪面對著西南角的圍牆,忽然想到崔可能會騙他。如果泰迪手放在這些鐵絲網上,用力抓住,結果上頭通了電,明天上午他們就會發現他的屍體倒在牆角,黑得像上個月的牛排。問題解決了,崔立下大功,或許還會送他個金錶當獎品。
「因此,」泰迪說,「鮑伯是精神病患者。」
「是啊,沒錯。看遍這個世界了。」
崔回頭望著他。「同意嗎?」
崔一隻手摩挲著下巴,不敢置信地咬緊牙瞪著泰迪。
「那就好,很好。」
「同意,」泰迪說。
他們就這樣站在那兒一會兒,徐徐晚風吹過圍牆上方的樹林,微微掀動著樹葉。
「我不能這麼做,真的沒辦法。看著我。」崔抬起雙眉,眼睛睜大了。「我,不能,這麼,做。你只能靠自己。不要想搭渡輪了。」
泰迪說,「那麼,你不替典獄長工作。」
等回到波士頓,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後悔,有時間可以內疚、羞愧。也有時間可以思考自己的意見,跟賀里參議員商量,擬出一個攻擊計畫。他會回來的,而且會很快,這一點毫無疑問。但願屆時他身上帶著法院傳票和聯邦搜索令。而且他們會乘坐自己的渡輪來。他會怒氣沖沖,他會在盛怒之下實現正義。
「我沒辦法在這個島上再熬三天了,」泰迪說。「我對地形不熟。典獄長和他的手下卻很熟。他們會找到我的。」
考利雙臂交抱在胸前。
崔雙手緊扣著膝蓋。他望著泰迪,泰迪看得出他飽受煎熬。他雙眼濕潤,下巴的肌肉顫抖著。
「這個我相信。」
「不。」崔搖了好幾次頭。「你根本不曉得這裡在進行些什麼。忘掉你所聽到的,忘掉你自以為曉得的。他們會對付你,他們打算對你所做的事情,一做就沒有挽回餘地了,如何都無法回頭。」
但現在,他只是很放心自己還活著,來到了圍牆的另一端。
「我不替那個人工作。」
考利直起身子,現在微笑擴散到他臉上。
「跳著去做,像隻兔子。」
「狗屎,」崔說。「你可能不相信,不過你今天走運了。暴風雨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尤其是電力系統。現在圍牆上通電的鐵絲網大部分都修好了。大部分。」
崔的雙眼從雜誌上抬起來。「什麼?」
崔朝著自己的反射影像點點頭。「那我建議你趕快動身。別再浪費時間了。」
「忘了你的搭檔吧,」崔用氣音說。「他走了,你懂嗎?他不會再回來了,大哥。你得動身了。你得為自己設想,而且只能靠自己。」
泰迪望著恰克的床。床已經重新鋪過了,床單和毯子塞得好好的,完全看不出前兩夜有人睡過。
「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泰迪說。
「你知道,」考利說,低頭踢著腳下的草地,「我在這裡建立了一些寶貴的東西。但寶貴的事物在自己的時代也往往會被誤解。每個人都希望能迅速解決困境。我們已經厭倦了害怕,厭倦了哀傷,厭倦感到被擊垮,厭倦感到厭倦。我們想要重回昔日時光,但我們甚至已經不記得那些時光了,而且很矛盾的是,我們想趕緊步入未來,全速衝過去。耐心和寬容成為這個過程中第一批犧牲品。這不是新聞了,一點都不是。事情一向是如此。」考利抬起頭。「像我這樣,有這麼多有權勢的朋友,但我也有同樣多有權勢的敵人。人們想把我所建立的東西奪走,我不能不抗爭就投降。你明白嗎?」
「西南角。有兩段修不好,就在西牆和南牆相接成九十度角的地方。其他部分會把你當成烤雞燒焦,所以小心不要失足伸手亂抓,懂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