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第一部分 一九五二年

第二章

第一部分 一九五二年

第二章

卡思聲音發抖地叫道:「別動!你聽見我說了嗎?丟下你的武器。」
一粒子彈尖嘯著穿過樹林,他左邊的樹屑飛濺開來。
還有三十米。
上帝!
為什麼這個男子和小孩被殺害,他們是誰,警察們毫無頭緒,但是他們以特有的瑞士效率開始著手工作。
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毫無跡象可以把這兩具不知名的屍體跟失蹤的人聯繫起來,兩個人都沒有可鑑定身分的證物,所穿的衣服可以在歐洲任何一家大型服裝店買到。小女孩的外套和內衣是從巴黎的一家百貨商場買的。那男子的服裝則是從德國的一家非常流行的男子運動用品的連鎖商店裡買的。
但是這一次,在這十二月的早晨,在魯切尼郊外的這片森林裡,他將要造成的失誤則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誤。
卡思在倒地以前就死了。
卡思直乾咽著喉嚨。他差點也要尖叫起來。他感覺到冷汗從他的臉上直淌下來,覺得他那顆備受驚嚇的心都要爆裂開來了。他想轉身跑開,別再看下去了。但是到這時他似乎剛剛意識到他的手中還握著一支獵槍,而且除非他出手相救,否則那女孩也難免一死。
當他小心地一步一步朝那片開闊地挨近時,他聽到了人聲。卡思停住了腳步,摩挲著下巴。他可從來沒有在森林裡這麼早碰到過人,而發出的那種低悶的聲音又讓他覺得稀奇曖昧。看起來他可能撞到了一對露水鴛鴦,在魯切尼星期五午夜舞會過後仍野在外面,跑到這樹林裡偷歡來了。這種事難免會發生的,他猜想著。但是他卻沒有看到任何汽車停在林邊路上,而在樹林裡也沒有看到自行車的輪胎印。
上帝,求你了。
然後突然間他跑出了林子。
這些屍體兩天後在森林裡被發現。
另外在英國,戰時配給制仍得推行;伊娃.斐隆死了。在美國,剛結束了總統選舉,共和黨人德威特.迪.艾森豪威爾擊敗了他的民主黨對手埃德萊.史蒂文森。而在好萊塢,這沉悶的一年裡少有的值得津津樂道的逸聞之一就是有爭議地冒出了一個令人屏息的金髮女星,名字叫瑪麗蓮.夢露。
疤面男子舉起了他的左輪手槍,停在那跪著的男子的腦門前,那武器發出一記類似馬打噴嚏的聲音,一粒子彈穿入那男子的腦袋。他的身子往後一顛,便重跌在草地上。
卡思跌撞著身子逃回林子中,但是那個人已經朝他衝過來了。當卡思疾穿過樹木而逃跑時,渾然忘記了他碎裂下巴的疼痛。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逃命,回到汽車裡去。
在魯切尼克里米諾阿姆特郡,即使是鐵石心腸的警察都認為這是他們所看到過的最慘不忍睹的凶殺場面。不管怎樣,一具被殺害的小孩屍體總是讓人覺得可憐並且是特別的殘忍。
這一年對整個歐洲來說不是個好年頭,似乎聽到的盡是壞消息。
當卡思將他那輛老式的黑色奧佩爾停在森林入口處前的路上時,天已經發亮了。他從汽車後座的毯子底下抽出那支單管獵槍。這是一支精度十二的曼斯頓獵槍,現在來說已經有點老了,但還是管用。他鑽出車外,關上車門,再將一盒子的子彈塞入他的獵式茄克的各個口袋,槍膛仍折開著,然後抖擻精神啟程步入樹林裡。
這五十米就像一千米似的。卡思拼足吃奶的力氣奔跑著,一隻手捂著他滿是鮮血的臉,他的全身被強烈的求生欲望燃燒著。那小女孩被槍殺的慘狀在他腦海裡重現著,就像惡夢裡的東西鞭笞著他往前跑。
有一點他倒是對的,他碰到的那些俄國人確實都是些邋遢、愚蠢的農民。但是他們同時也都是些玩命的凶狠之徒。而最最凶狠的敵人則莫過於俄國的冬天了。天氣是如此的寒冷,以至於你自己的小便會霎時結凍成冰而得動手扳掉它。那刺骨的波羅的海和西伯利亞寒風猶如剃刀般地鋒利,幾分鐘裡就可以將大草原刮得寸草不留,你的糞屎會被凍得像水泥般地堅硬。
但是那個凶手或者說他的身分,則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孩子也在哭著,但是一件白衣服捂住了她的嘴,縛紮在她的黑色頭髮後面。她還不超過十歲,卡思猜測著;當他看到她臉上滿布著驚恐可憐的表情並且身體嚇得篩糠似地發抖時,他直覺得想吐。
耶穌顯靈……
卡思今年三十二歲,是一個個子瘦長但卻動作笨拙的男子。他笨手笨腳地前行著,身子還微帶點瘸。笨手笨腳是他從小生就的;但是身子瘸卻是十一年前基輔戰役中所留下的一個本不情願要的紀念。雖然出生在德國,但是被徵入希特勒的軍隊並不是卡思的抱負之一。在戰前他就曾打算移居魯切尼,在那裡他妻子的叔叔經營著麵包生意。但是他把這事拖得太久了,猶如在生活中他把其他許多事都拖得太久一樣。
他看到她絕望而徒勞地掙扎著,此時那劊子手已將槍管按在她的頭上準備扣扳機了。
兩天以後,希特勒入侵了波蘭。
在其他許多事情上卡思都被證明是判斷錯誤的。就像對蘇聯戰役開始時自願報名上前線這件事,他算計好了因為德國軍隊席捲烏克蘭大草原是如此地容易,因為那些俄國鄉巴佬都是些邋遢、愚蠢的農民,所以這場戰爭將是小菜一碟。
他對這片樹林可說是相當的熟悉,哪一條小徑通向哪裡,兔子的築窟位置會選在哪裡。他還知道兔子喜歡吃香噴噴的東西,就像他一個星期,六個晚上幫忙烘烤出來的那種新鮮出爐麵包。而一想到食物,他便不禁覺得飢腸轆轆。他躡手躡腳地穿行在樹林裡,當走近樹林中央那片開闊地時,他隨手將獵槍後膛「啪」地合上。
卡思第一次看見他凍作一團的糞蛋時,禁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其實一點沒什麼可笑的。當他正用刺刀去戳著這一傑作時,他中了一記黑槍。兩百米以外的一粒子彈乾脆俐落地鑽入他光露著的右半爿屁股裡。
卡思是一個夜班工人,在古城裡一家規模不大卻勤勉不息的家庭作坊式的麵包房裡工作。他在這個星期六凌晨五點就下班了,但夜班過後他並不急於回家,而早已打算好去打兔子。這是他在週末養成的一個習慣。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的妻子向來討厭他上夜班。希爾達.卡思一到他下班的早晨就是脾氣不好,而在週末,她又一向喜歡起得晚一些。所以每個星期六早晨她的丈夫為了保持家裡的寧靜,便鑽到魯切尼西面的格奇沃德樹林裡去放槍。
十二月十一日
當卡思趔趄著身子縮回去時,他的小腹一陣緊抽,全身一下子滲出了冷汗。那個跪著的男子可憐巴巴地抽噎著,他中等年紀,臉又瘦又灰,像得了病痛似的。卡思注意到他眼睛下面深深的紫青塊和手上的血痕條,表明這個人已經被毒打過。
一個頭戴寬邊帽,身穿深色冬季大衣的男人就站在樹林裡的開闊地中央,手裡握著一支左輪手槍。但是真正叫卡思驚駭得透不過氣來的是那支手槍在對準著跪在溼漉漉的草地上的兩個人,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個小女孩。他們的臉像死人一樣慘白,手和腳都被繩索捆綁住。
這一年還可以看到法國在越南面臨著由胡志明發動的全面性的攻勢。在朝鮮,一場血腥的戰爭正方興未艾。而在歐洲,鐵幕已經在西柏林和周圍蘇聯統轄的地區之間降下,克里姆林宮的這一最終姿態標示著戰後的和平還遠未光臨。
女孩那漂亮的臉蛋凍結住了,而且一片蒼白。她頭上槍洞的周圍和後頸上的一部分肉都已經被森林裡的小動物啃去了。
在德國,舊事又被翻了出來,紐倫堡的一場審判開始了它的關於一九四〇年卡丁森林大屠殺的聽證會。四千具屍體在波蘭的一座小城外被挖掘出來,所有的死者都被捆綁並被小口徑手槍所射殺。這些令人觸目驚心的屍體曾是波蘭軍隊的精華。
十米。
再觀察屍體,唯一的線索是那個男子的右臂上紋著一個淺小的刺青,這是一個小小的白色鴿子,在手肘部以上幾公分的位置。
警察獲悉這個麵包工人歷來一直在完成他的星期五夜班後去打獵,便推測他可能正好撞上了那個男子和孩子被屠殺而送掉了性命。
他打量著那站著的男人,他的武器上有一個長長、細細的消音器。但是卡思卻無法從他站的位置看清這個人的臉,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但他留意到一條鮮紅的傷疤從這個人的左眼一直伸到他的下巴處。這條傷疤是如此地濃豔,從遠處看過去就像是有人抹了一筆上去。
而這一切對曼佛瑞.卡思來說,與他所要碰到的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此刻,在這寒冷的十二月早晨,他正躡手躡腳潛邁步在瑞士古城魯切尼郊外森林裡。儘管這個時候他自己還懵然不知,但這一天將標誌著一個開始,同時也是一個終結。
連他自己都聽得出這聲音裡再明顯不過的害怕得走音的語調。突然間,他的對手一個急轉身,他都來不及扣扳機,那支消音手槍已經又發出另一記馬打噴嚏的聲音。子彈擊中了卡思的右下巴,打碎了頷骨和牙齒,再穿出肉膚,將他整個人朝後掀撞在一棵樹上,獵槍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
然後這一切就發生了,快得卡思都來不及反應。
光線是非常地好,而且變得越來越亮。一片水汽般的薄霧飄渺在低半腰。雖然晝光還沒泛白到最亮,但對射擊來說已足夠了。
曼佛瑞.卡思老是失誤。
唯一可以確認身分的屍體就是那個曼佛瑞.卡思,在他的皮夾裡有一張駕駛執照和一張獵槍持有許可證;還有他戴了一隻手錶,上面刻著:「給曼尼,隨同我的愛,希爾達。」
小女孩從她的口塞物後面尖叫著,她那圓睜著的雙眼充滿了驚怖。
然後突然間,卡思的憤慨之情陡然升起,血脈不再冰冷了,而是熊熊燃燒起來。那跪著的男子和小女孩實在是太可憐了,動人惻隱,好像在無奈地等死。
他又驚怖絕望地尖叫著,抬手擋住兩眼。
曼佛瑞對殘酷的死人場面並不陌生——他在俄國的大雪原裡就看到過這個——但是他將要目睹到的卻要遠甚於此。這簡直是一種魔邪。
這段路要跑五十米,透過樹叢,他能看到那輛奧佩爾,但也能聽到那個人從後面樹林緊追來的聲音。
卡思哆嗦著手,慌忙舉起他的霰彈獵槍,尖聲嘶叫,「住手!」
卡思這次沒有聽到打中他的那記槍聲,但是他感覺到那粒子彈像一把火燙過的匕首般插入他的後肋,他的身子朝前猛衝在奧佩爾的引擎蓋上,他痛叫著,身子挨著汽車往下滑落,他轉過血臉,看見那個男人用武器瞄準著他。
當卡思身子移過樹木來到開闊地的邊緣時,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並停住了腳步,瞪視著眼前的這一幕。
當他奔到奧佩爾處,猛力拉開車門時,在他身後,那個人從樹林裡閃出身來。
放此冷槍的那個俄國鄉巴佬想必也在呵呵笑著。但是卡思卻笑不出來了,三個星期以後,只是在戰地醫院裡瘸著身子走路,而且從那以後就一直這樣瘸著。
機場和邊卡都加強了戒備,但這只是一場無用的行動,因為瑞士警察對他們所要尋找的目標毫無具體概念,對凶手又沒有任何的描述特徵。但是根據樹林裡的腳印他們推測案犯可能只有一個人,是男性。另外一個現象就是卡思的屍體以及那個男子和小孩的,都是被從同一武器裡發出的子彈所擊斃,很可能是出自一把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這種型號的手槍自從二戰以來在歐洲隨處可得。
「相信我,希爾達。」當戰爭的陰風颼颼作響、他妻子建議他們立即移居到瑞士她娘家親戚家去時,他胸有成竹地告訴他的妻子,「不會有戰爭的,寶貝。」
接下來的法醫調查確定這女孩年介十歲到十二歲,她沒有遭強姦,但是在腿上、手臂、胸部以及生殖器部位卻是傷痕累累,表明她被打死之前的幾個小時裡非常痛苦地被毒打和折磨過。躺在她旁邊的那具男子屍體也是一樣。兩具屍體都被放入魯切尼警察局陳屍房的冷凍庫裡。
二十米。
一張殘忍、冷酷的臉轉過來看著他。疤面男人冷冷地盯著卡思,他那薄薄的雙唇活像一把刃片在他的臉上輕輕劃過後留下的一道口子。他的眼睛似乎在一瞥之間就掃遍了周圍的一切。兩眼略朝樹林的左右邊眨了眨,然後目光又盯回到卡思身上,估量著他的對手。但是他的眼睛裡毫無懼色,似乎他早已習慣了面對死亡和施加死亡。
另外一個也是獵手,就像卡思一樣,但卻要幸運得多,因為他沒有在不應該的時間去不應該去的地方。當他看到那孩子的屍體時,他掉頭就跑。
求你了!
當卡思痛苦地捂叫時,他看到那個人朝那女孩的頭上開了一槍,她的身體顛了一下,然後蜷縮在地上痙攣地抽搐著。
第一槍穿入他的右手掌,再從左眼後的腦勺處穿出,撕破了他的視網膜,立時使他失明;當他又痛苦地嚎叫著從引擎蓋往下滑時,疤面男人朝前跨了幾步,從容不迫地加裝著子彈,然後舉起槍。這最後的一槍打爆了他的腦袋,削去了他另一邊的腦殼。
瑞士,魯切尼
這個人在跟那個跪在草地裡的男子講話。那個跪著的男子在嗚咽的停隙中連連保證著什麼。卡思聽不清那些話語,但他卻能看到那個臉上有疤的人一副不屑一聽的表情,意識到他將會目擊到一場奪人性命的行凶。
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