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第六部分 二十七日早上九點十五分~晚上六點三十分

第三十八章

第六部分 二十七日早上九點十五分~晚上六點三十分

第三十八章

他斷肢上的疼痛仍沒消除,他的身體都痛得直發顫。
他父親帶他們進到那溫暖、幸福的屋子,桌上擺著麵包,還有他們媽媽做的熱湯。壁爐裡烤木在「嗶嗶剝剝」地作響,並在這寬敞的老屋子壁上映上閃跳的光影。他的母親摟抱著他們,哄呵著他們,她的腹部因懷著孩子而隆起著,她叮囑他們不要再獨自跑到林子那邊去。
他此刻是躺在雪地裡,他的腦後碰到什麼堅硬的東西。從他躺的姿勢,他看見他是枕在一顆倒臥的樹幹上。他的腦後骨還感到有些隱痛,而他的身子則時時地輻射出一陣陣遍體的悸痛。他的衣服因爆炸已經被撕成碎條了,布料也已經烤焦,他聞到滿是焦布和油燼的味道。
驚恐中,他看見他的假肢已經被扯掉了,他的斷肢完全曝露在外,斷臂盡端的肉都已被燒黑了。
路金醒了過來,全身一個激靈,人處在一片凍結的黑色之中。他的四肢僵酸刺冷,活像冰液在流過他的血管。
這不是要安睡,他想到:我這是要死了。
那狼碎步走出那林子,並朝他這邊過來。
他嘶啞著嗓子喊道,「來人!」
一點一刻。
他的身體已經被燒得半焦了,他腿上和腳上都是一片片黑渣,肉都已經被燒焦得透到裡面骨頭了,一縷縷青煙從那軀體上冒升起。這人的左臂懸垂在一大塊捲翻起呈鋸齒狀的金屬殼板上,嚴重毀損的手肘部以下一段都被燒得完全發黑了,骨頭很明顯地折斷了,只是靠著已暴露在外的腱帶還牽懸著。那條不堪一睹的手臂在寒風中無力地飄搖著。
安娜說道:「我不明白。」
弗拉基米爾兩眼朝門那邊翻了翻,輕笑了一下,「愛情。沒有它我們會什麼樣子?俄國人就是喜歡吵架、扔東西。他們對當局不敢發的牢騷全部在家裡發洩。」他朝門那邊點了點頭,「不用為那兩口子操心,他們白天黑夜一直都是這樣。很快你就會聽見一記乓門聲,那個丈夫會罵他妻子一聲母狗,然後他就會出外去喝個大醉。」
弗拉基米爾撳滅他的香菸,從那麵包上扯下一大塊塞進嘴裡咀嚼著。然後又灌入一大口伏特加一同嚥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
他的衣服和臉上都結上了一層霜,自己感覺就像有人用一堆冰把他給封蓋起來一樣。寒氣刺齧著他的肌膚和骨頭,就像火焰從四面八方要把他吞噬掉似的。
當他橫躺在雪地裡時,人尚處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意識中。迷糊中,他開始辨覺到一股強烈的火油味並夾雜著一種略帶點甜膩的怪酸味。
公路上空無一物,只有輪胎在白色的雪面上壓出的深印。
在一堆扭曲翻捲起的金屬殼體裡,火苗仍在躥舔著。他看見那駕駛員的身體半身躺在那墜毀的機體內,半身露在外面。
他現在能回憶起或許是因為他正在接近死亡;就像人們所說的那種迴光返照。他眨了眨眼,驅掉那些腦中短暫的回憶。重要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
這以後一切就順利輕鬆了。
他感到他的腿變暖和了。他試圖想支起他的身子。
那個瘦臉男人將三杯伏特加酒放在那張破桌上。
「我可以說上德國人很多壞話,但這些王八蛋確實造出了最一流的摩托車。周圍有很多這個牌子還開在路上,而且它們要比蘇聯的產品好上許多倍。甚至軍隊裡也在用它們。上個星期我開著她兜了一圈。引擎運轉得還是很滑順。」他將這輛寶馬推到房間中央並問史朗斯基,「你以前開過摩托車嗎?」
驚急之下,他忙抓起那皮腰帶。這皮層裡有一個小袋是放備用子彈夾的,他一把扭開袋口,發現了那子彈夾,他的手指緊張惶急得直抖,用一隻手拼命地往手槍裡加子彈。
弗拉基米爾說道:「好,把它發動起來。那發動踢腳在你的右面。就是那個金屬翻臂,把它翻折出來。」
他搖晃著站起身子,也顧不了他手臂燒傷那一陣陣的燎痛。他朝大路望去。明亮的車燈在樹叢後一閃一閃的,一排車隊正駛過。
槍膛裡是空的。
他不知道他昏過去有多久了,但他猜想這不會很長,因為那墜毀處仍在燃燒著。雪片開始飄落下來掉在那火焰上嘶嘶作響。
弗拉基米爾又朝安娜笑了笑,「坐在後面。感覺一下。」
「在俄國人管制的路上?你這樣等於是把槍對著你的頭再扣上扳機。就在這兒吧,你最好發動它一下,感覺一下它的分量。不用管那些鄰居,他們已經習慣我騎這個玩意兒了。」
史朗斯基找到了那個發動踢腳,把它翻了出來,抬腳用力踩了它一下,這頭座騎一下子就發動起來。那平穩規律、全無異音的引擎聲震響在整個堆物間裡。
當他在作嘗試時,他聽到矮樹叢裡一陣沙沙的響聲以及一記低沉的咆哮聲。
他想不起具體的情況,但估計當那直升飛機油箱點燃時,他一定是被那燃油包圍上了。所有他能確切記得的是當米爾機撞及到地面和在爆炸的前一刻那令人魂飛魄散的崩毀。他模糊記得那乘客座旁的門被墜落的巨力衝開。他被飛甩了出去,跟著他的腦後撞到了什麼硬的東西。
「當然,騎著它會冷得要命,」弗拉基米爾提醒道,「你必須得穿嚴實了不然你的卵蛋會被凍得像岩石一樣硬的。」
史朗斯基在院子裡騎著兜了半個小時以熟悉這頭座騎。一開始很困難,但靠著弗拉基米爾的指點,他得以掌握了怎樣合適控制好這輛寶馬摩托車的技巧,學會了怎樣換檔,操作手把上各個開關扳扭,以及萬一引擎熄火了該怎麼辦。幾個好奇、面黃肌瘦的孩子從工房裡走下樓來,纏著弗拉基米爾讓他們騎一下,他把他們噓走了,再將寶馬車推進堆物間裡。
他人麻木僵住了,渾身浸透了汗水,而且他感到自己人在發燒。
「喝吧。你們接下來會很需要這酒來鼓點勁的。」
米契亞自負地笑著,「那是因為你在跑呀,小弟弟。我拉你都來不及。」
「狼,爸——爸——!」路金哭道。
那公路是他的唯一希望。
過了一會兒,在他發燒的腦海裡,他看見了娜蒂亞的臉,在朝他微笑著。
他是在他的照相館裡接到了那個電話,一個小時以後,他在冬宮附近的一個公園裡跟那對男女碰上了頭。他帶著他們乘了幾條環線電車,繞回到他住處。直到他們落坐在莫埃卡運河旁的一條靠近涅夫斯基大街的弄堂裡的兩室戶居室裡後才歇上一口氣。
史朗斯基讚許地微笑著,「我們什麼時候走?」
現在初起的驚駭已經過去了,而代之以急切的心情。看來他得轉移到大路那邊上。要是他能緊急通知最近城鎮的民兵——雖然他知道這個辰光那男的和那女的可能已經在列寧格勒了,也可能在這等同距離的其他某一個地方——但這還是有一絲機會能讓他抓住他們。他可以通知沿途各個駐地部隊並在主要公路上設立關卡。
他慢慢地動了一下他左手手指。在作著試探。但那裡沒什麼劇痛感,看來至少他還可以移動某個部位。他又接著試抬起他的手腕,只是有點麻木。足以讓他能看他的手錶。
列寧格勒
愛沙尼亞
那兩頭狼只在不到兩米遠的地方。他都能聞到牠們的體腥味了。牠們又亮出了牠們的利牙,縮緊著身子準備撲上來。
每個月他將感興趣的翻拍照片和記錄文本送到在彼得格勒的一個流亡組織的間諜那裡,這些東西又再被一路傳送到在巴黎的流亡組織辦公室,而最後是到美國人手裡。
他已經躺在這寒冷的林子裡有三個多小時了。
他咒罵著。他需要更多的熱量。那火對他是絕對的有幫助。他原地轉著身子,直到他的兩腿更加靠近那火苗。
他慢慢地閉上了他的眼睛,許久才又張開,在微弱的光線下費力地側頭看著自己的身體。
數秒後那引擎聲和燈光在樹那邊消隱了。
他起身朝門那邊走去,史朗斯基和安娜跟著他。
路金聽到一記野獸的嚎叫聲,立時驚醒過來。
史朗斯基看了看他的手錶,「那就今晚吧。等車輛開始塞滿主要公路了,這樣就不會讓我們引人注意。」
那槍聲迴蕩在四周樹林處。那兩頭狼尖嗥起來。
這真是場噩夢。
這是一個破敗的地方,牆上石灰剝落,家具也是破舊得很,是在一座由原來沙皇時代的老建築改建成工房的二層樓裡。空氣裡有著一股食物發黴、變餿的味道。正屋旁邊還引出一個小廚房,也就是他們現在坐的地方,在桌上他擺放了厚厚的粗劣麵包和幾盤加了肉末的厚粥。
雪狼。
或許會,或許不會。
那個人收回目光,吸了口菸,「兩個原因。第一,從你告訴我的來看,KGB和民兵毫無疑問地是專門在找你們。第二,無論你們選哪條路徑肯定都會有困難。」
話音剛落,便聽得一記摔上門的聲音,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破口罵道,「母狗!」,跟著樓梯響起得得腳步聲。
「誰知道過多久這座城市會被檢查哨卡圈圍起來?為你們著想,你們走得越早越好。」
他踉蹌著穿過樹林,他的腿軟弱無力,他的肺因費力強撐著而像火燎一般。他花了十分鐘的時間走過五十米的距離來到公路邊。
「我會盡量牢記這一點的。」
路金的心臟怦怦地猛跳起來。
「說是容易。鐵路上走,有紅星快車。它隔夜從列寧格勒到莫斯科,路上十二個小時。但從你告訴我的情況來看火車站很有可能被監視起來。乘飛機是最快的了。每兩小時就有飛機飛往莫斯科。但機票很難弄到手,你們可能要等好幾天才能拿到機票,而這還算你們幸運的。而且毫無疑問,跟火車站一樣,KGB和民兵也會對機場嚴密監視。當然,你們可以再偷一輛車開下去,但沿途休歇的話要開一天半,而要是你們開著輛被偷的汽車被檢查哨口截下的話,那就是找上麻煩了。」
史朗斯基說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說我們碰上了麻煩?」
這個人中等年紀,他那張黝黑、瘦長的臉是一副全然無所謂的神色。
他想閉上他的眼睛安睡一下,忘卻他的痛苦。
路金忙亂地張動著他凍僵的手指,瞄準著靠近他的那頭野獸扣動了扳機。
那以後呢?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他試圖要回憶下去,但是一陣薄霧包繞住了一切。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臉和往事因為歲月的流逝都已變得模糊不清了。那個時候的事,在米契亞死以前的事,他能回憶起的是非常的少。米契亞,老是那麼的驕傲和勇敢。
努力之下,他用意念強使自己依次移動著四肢。先是手指,再是手臂,再是腿。動作是非常的慢,但已不是這麼痛了,而只是種微微的痛。沒有骨折,看來他的脊梁骨沒被摔斷。看來他的麻木只是因為被凍僵的關係。
這是人屍肉燒焦的氣味。
那狼飢餓地嚼食著那肉。
他極力揮開腦中那可怕的推測。火仍在慢慢熄弱著,那熱燙的火苗仍在餘燃著。要是他能靠近點那火攝取點熱量,或許能化解他骨頭的疼痛。
狼一般是不會攻擊活著的人的,除非是感受到了威脅,但他猜想任何野獸如果是空餓著肚子那麼是會的。眼前這頭狼看上去華貴漂亮,卻也是飢腸轆轆。
路金扣開保險,舉槍朝天發射。
「那乘長途汽車怎麼樣?」
史朗斯基講述了有關路金,那個少校的插曲。倒不是他樂意談這事,而是這今後發生的一切都會事關到他們旅程的成敗,甚至可能將弗拉基米爾也牽扯進危險中去。但這個人卻對這可能危及自身的變故顯得驚人的渾不在意。
還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弗拉基米爾咧嘴笑了笑,「很簡單。你們再回上波羅的海的路,穿過普希金,到這兒。」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地方,「這是一個叫嘎契納的小鎮,離這座城大約八十公里路。從這裡你們走任何一條分岔小路,往東南方向到諾夫哥羅德。到那邊,你們還剩下五百多公里路到莫斯科。但你們一到了嘎契納,這之後的路程,因為有太多的小路穿越丘陵和無人居住的林子,這就得要出動一半的軍隊才能找得到你們,所以從那兒你們不會有太多的困難到莫斯科,只要你們的交通工具不跟你們作怪。
喊聲毫不起作用。他斷肢的疼痛一浪接一浪地襲來,他的眼皮越加沉重了。
他以前聽到過這種嚎叫聲,在小時候。一段記憶頓時湧入他的腦中。他和他的哥哥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在一個冬天的黃昏,他們一起在一塊靠近他們父親屋子的野地裡玩耍著。他的父親在遠處屋子邊劈著柴,時不時地抬起頭看看,向他們招手。
「你要是有顧慮的話,我們可以離開,」史朗斯基說道,「但我們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五分鐘過去了,他試著想要站起來,但他的兩腿軟得像橡皮一樣。
然後他閉上了他的眼瞼,終於招架不住那難忍的疼痛和那凍人的黑暗。
路金咒罵著,喘息著。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飛機的殘骸和駕駛員那燒得半焦的屍體上。或許那些狼是嗅到了駕駛員那被烤熟了的人肉的味道。
弗拉基米爾給他們每個人又倒了杯伏特加,他們又坐在廚房裡,並攤開地圖。
院子盡頭的堆物房裡一片漆黑,弗拉基米爾打開兩把沉重的掛鎖,並打開燈開關。
史朗斯基握著手把,跨上這頭座騎。感覺很是粗實和沉重。
上帝,這感覺真是太舒服了。
弗拉基米爾大笑道,「聽?要是生活中每一件事都像我的鄰居那樣可靠有規律就好了。」
弗拉基米爾得意地微笑著,「看見了沒有?它仍是一下子就能發動起來。現在,你怎麼想?」
他記起了這種怪味。任何經歷過戰火的人都不會忘記這種怪味。這像動物的腐屍味,但來得更甜膩。
「從來沒有。」
他不服地看著他的哥哥,「那幹嘛你也一起跑?」
弗拉基米爾搖了搖他的頭,「這裡當然有長途汽車服務,但不是直接到莫斯科的。你們要換好幾條線,整個路程要化好幾天的時間。要是你們不熟路的話,根本就行不通的。」
「那就最好了。」
弗拉基米爾歪嘴笑笑,隨口朝地上吐掉黏在嘴唇上的菸絲,「或許吧。」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後看著他們兩個人,「我有一個主意。或許這能行得通。來,我給你們看。」
他盡量試著不動他的頭而急切地掃視著看有什麼東西可以防身的。他看見他空了的皮腰帶和那槍套散落在那四零八落的殘骸處。這一定是在他被扔出米爾的機艙門時鬆落開的。他驚恐地發覺手槍沒在那槍套裡。
弗拉基米爾一把扯去布單,露出一臺德國軍隊公文送遞員騎的寶馬摩托車,後座上還吊著兩隻跨鞍狀的公文皮袋。這摩托車原來的灰色又被重漆成了綠色,輪胎很是寬厚,那深深的橡膠槽紋是被製作用來在崎嶇的地形上行駛的。弗拉基米爾微笑著,鍾愛地用手撫摸著那皮鞍座。
慢慢地他欠起他的身子移向那燃火處。這化了很長的時間,很久很久,是為了等腿上被牽引起的疼痛消解,但最終他還是成功了。那火苗的熱量就像暖流滋潤進他的身體裡。
路金痛苦而驚駭地盯著自己的傷處。他想要挪動一下他的手臂,但那斷肢全無反應,他的整個軀體都僵麻得不能動彈,到底因為是寒冷還是驚駭過度,他也說不清。
他費了好些工夫,一點點地環顧身旁的情景,最後他的眼睛定在他右旁邊燃燒的火焰。
路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人一下子釘在原地。
他支起他的脖子想打量四周,頓覺一陣劇痛貫透他的左臂,他禁不住痛叫了一聲。
他感覺得到近旁什麼地方有光和熱。
「外邊的那輛摩托車是專門設計用來跑山地的,很容易穿行在爛泥路上,不會有麻煩的。我建議的這條路線是一條迂迴路線,而且很長,但照目前的情形可能是最安全的了。不用擔心迷路;你們可以拿著這地圖,我會再給你們一個指南針。幸運的話,你們只需十二個小時多一點就能到莫斯科了。要是你們必須得丟棄摩托車的話,這沿路小鎮還有幾條火車客運短線。當然,也就是說這得換好多趟火車,但這也沒辦法,這是我能建議的一條最好的線路了。要是你們扔掉摩托車的話,不用操心去撬掉車牌照。像許多還開在周圍的德國摩托車一樣,我的這輛沒登記。」他咧嘴笑了一下,看著他們兩個,「這一切聽起來怎麼樣?」
「我的天!現在他媽的你們是徹底完蛋了,小兄弟。」
他一瘸一瘸地走到路中央並拼力揮舞著他的手槍。
「KGB和民兵很可能會監視火車站、汽車站和機場,甚至還可能布點檢查地鐵站。」他點了點地圖,一張公路網從列寧格勒往各個方向張開,「他們甚至可能在進出這座城市的各個主要公路設立路卡,要是他們還沒發現你們丟棄的那些小汽車的話。而當他們發現了這輛車,他們肯定會全面撒網來找你們。到莫斯科有六百多公里路。用摩托車你們應該可以避開出入列寧格勒的主要公路。不過有一條路他們也許不會檢查,那就是回塔林的路。」
他又盯著那殘骸看。那駕駛員的屍體已停止了餘燃,但那個人被嚴重燒焦的手臂還仍懸在那扭曲的金屬機身外。
那裡是一堆嘶嘶作響、扭曲變形的金屬殘骸,熱汽從墜毀的米爾機騰升起。林子倒沒被火燒到,但在斷截了的駕駛艙裡還有一小團火光,這殘骸是趴臥在那個高大的高壓電鐵塔的底下。幾根金屬電纜倒垂著隨風飄搖,每當它們的斷頭刮擦到那鐵塔時便迸散出一大團火花。
矮樹叢中又發出另一陣沙沙的響聲,第二頭狼出現了。這次,路金看見這頭野獸在盯著他。
「哈!他見了什麼都害怕。」他的哥哥米契亞邊大笑著,邊羞著他。
這頭野獸站停著打量著這失事的殘骸,眼睛在陰影裡閃射出瑩黃的光點。當那頭狼小心翼翼地從樹叢邊探步出來並朝那殘骸處嗅聞著時,他仍躺著一動不動。牠看起來沒有注意到路金。那頭野獸踱步到那死去了的駕駛員身邊,牠聞著那燒得半焦的肢體。然後開始舔著那肉。最後牠將牠的利牙埋入那手臂裡,往外扯著那手臂要將其從那破孔裡拉出來,隨即牠一個甩頭將手臂撕扯到地上。
突然間,一對車頭燈在前方出現,一輛卡車轉過彎從飄落的雪花後赫然冒出身來。
他的客人們沒碰那些食物,但接過了伏特加,史朗斯基問這個男的,「為什麼?有什麼問題嗎?」
他的父親說道:「狼是不會害人的。除非牠們受到了威脅。記住這一點。現在,來,媽媽已經準備好晚飯了。」
房間霎時被照得通亮,弗拉基米爾叫他們進來,然後關上門。這個寬大的房間很明顯在過去沙皇時代是屬於那些住房主人的分列開來的馬廄之一,從院子裡進出。弗拉基米爾的堆物間裡放的是老式的、已經朽爛了的家具,在一張窄窄的鉗作臺上是一些引擎的零組件。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張蒙塵的布單,上面都是油漆斑漬。
兩頭白色的狼。
安娜坐上座騎,在史朗斯基的身後,將手臂圍住他的腰。
那以後就是一片空白。
弗拉基米爾漠然地搖著他的頭,「不用為我擔心。我的顧慮早就隨著戰爭沒有了。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家庭。只留下我孤身一人。還有什麼可以顧慮的?」他欠起身抓起那伏特加瓶子,「那些王八蛋,就讓他們來槍斃我好了。」
這個人樣子難看地怪笑了一下,點燃一根香菸,「所有你告訴我的情況只能意味著一件事。你們兩個人被鳥上了,要不然,我的名字就不叫弗拉基米爾.呂科夫。」他瞄了一眼安娜,為他的粗話聳了聳肩,隨後吐了口煙,並將菸盒遞給他的客人,「沒有其他可以解釋這一切,我恐怕是這樣了,我的朋友。」
這聽起來有點像狗叫。
這個人肯定是死了,而這都是他的過錯。他太急於要抓獲史朗斯基和那個女的。太急於要攔截他們逃跑。但他們還是逃跑了,他失去了他們。
這曾經是在他的手中,他想起來了,他曾經用來透過那直升機的機艙舷窗開火射擊的。然後他看見靠近他的右旁有一樣金屬閃亮的東西。那是一把手槍的槍柄。
他又為他倒了杯酒,史朗斯基站起身走到窗前朝下看著。底下有一個小院子,通向街上的一個拱道。院子的一端是一排掛著插銷鎖的木門,看起來像是屬於這工房樓裡住戶的室外堆物間。院子裡滿處是亂扔的垃圾,躥跳著幾條瘦骨嶙峋、翻找食物的野貓。
一份危險的工作。但他堅定心意要對蹂躪他國家的赤色分子報仇。
他又開了一槍,跟著又是一槍。
史朗斯基瞧著安娜,煩悶氣躁地嘆了一口氣。安娜默默地看著他,然後她對弗拉基米爾說道:「一定還有其他什麼法子吧?」
在這餘燃未熄的廢墟邊,兩根電線垂懸著並擦爆著火花。路金一開始還搞不懂怎麼沒人來調查這被毀壞了的高壓線鐵塔。直到後來他望見頂上至少還有六、七根電線完好無損地並列著。修理工最終會來的。但問題是什麼時候?到那時說不定他已經被凍僵至死了。那直升飛機的無線電通訊要是完好的話還可以派上用場,但是眼前的失事場面告訴他動這種念頭是在浪費時間。
他在靠近彼得格勒岸堤的一家照相館找到了工作,為彼得格勒海軍學院的高級軍官拍肖像照。他們是非常欣賞他的技藝,又再把他們的朋友和家人帶到他這兒來,現在他經常在海軍盛大的晚會上為他們和他們的同志拍攝留照。
他忙去抓他的手槍。皮腰帶和槍套都不見了。那沙沙聲越來越近了。
也或許他已經癱瘓了,那爆炸震斷了他的脊梁骨?
此刻史朗斯基看著他說道:「告訴我們你有什麼打算。」
他一口喝完一杯,看著那一男一女,然後用袖口背抹了一下他的嘴並笑了笑。
他是個烏克蘭人,戰後,他作為難民居住在巴黎,幹著攝影師的行業,一直到美國人一手操辦把他派入蘇聯,身分是蘇聯戰俘,在前線推進到戈廷根時被俘。當他跟那裡的數以百計的其他俄國士兵一起被轉交後,便在KGB的手裡被嚴審了幾個星期,即便是過了那道關,他還是得在古拉格苦熬兩年,為了他不可原諒地被德國人俘虜。
那兩頭狼掉頭躥回樹林。
一頭純毛漂亮的白狼鑽出那矮樹叢。
他抹了把他臉上的冷汗。這兩頭狼不會跑很遠的。牠們只是受了驚嚇而已,牠們很明顯還餓著肚子,這只是個時間問題,牠們早晚會頂著風險再回來尋找食物吃的。
然後那記嚎叫聲讓他們嚇了一跳。當他們四處張望時,只見兩對尖銳磣人的眼珠在樹叢中直直地盯著他們,漸漸地這兩雙眼珠從林子後橫移出來而露出全部身體。
他幾乎要失去意識了,但他知道他不能在這樣的氣溫下躺太久。他的身體會迅速失去熱量。再長一點時間,他就會凍死的。他想要挪動一下,但他的身體仍是一片麻木。
那狼一記發怒的咆哮,亮露出牠那利牙尖齒來,接著另一頭狼被驚動了,停止嚼食,也朝他怒聲咆哮著。
「對一個初學者來說不算太壞。你學得不錯。」
他摔在了雪地裡。這很可能使得他身上衣服和手臂上的火焰被封熄住而使它們不致燃燒開來。但是,他斷肢上的疼痛仍是直徹心肺。
路金不禁倒吸了口冷氣。
史朗斯基轉過來看著他,「我們必須得想法到莫斯科。」
二月二十七日
愛沙尼亞
牠們白色的皮毛是如此的光鮮竟耀射出閃爍的亮澤。路金嚇得「哇」地大叫一聲,轉頭奔向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急忙朝他跑過來。他用雙臂一把將他摟緊在懷中,而路金至今仍還記得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舒人的氣味,那是一種夾雜著消毒藥水、肥皂和汗水的奇特的味道。
「考慮到我們沒有很多的選擇餘地,這值得試一試。」
「我可以學,會很快的。」
寒風在樹林間一陣接一陣地呼嘯狂吹著。他的四肢仍感到冰一樣的冷,骨頭關節也被這嚴寒凍得發痛。牙齒不住地打顫著。他舔了舔他的嘴唇,就感覺像舔在冰片上一樣。跟著他又吸了口氣,刺冷的空氣一下子灌入他的肺裡,嗆得他一陣猛咳。
但這不是狗叫。
他又聽到了那嚎叫聲。
這麼靠近;他都已經這麼靠近了。
路金大聲喝叫著,然後轉動著他的身子,就地一個滾翻,抓起那把手槍。
咯嗒。
當史朗斯基剛接過一根香菸,突然他們房子的對過處傳來一對夫婦高聲爭吵的聲音,互相對罵著,又傳來摔門聲,吵聲越來越響。突然,一記脆響聲一下子凝結住了爭吵的空氣,聽起來是什麼人被挨了一記耳光,跟著一個聲音哇哇大叫,「不許你的髒手碰我,你這頭骯髒的豬!」
這是一聲微弱之至的叫喊,是絕望掙扎的叫喊,但沒有人回應。
現在天已經亮了,蒼白的冬晝因那絮絮飄下的雪片愈加顯得灰暗而陰沉。
忽然他發現一片燈光劃閃過樹木,並聽到引擎的隆隆聲。他想起了那條大路。或許是有人來調查這被毀壞的高壓電鐵塔的爆炸。
列寧格勒
一個念頭湧上了他的腦海;如果他的背脊骨斷了,他還會感覺到肢體的疼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