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三月二日
第四十八章
隨著一記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夜空中爆出一團耀眼的橙黃色的光芒，那照明彈將黑夜變了白晝。
她真想殺了他。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路金跪下來，然後趴在雪地裡，「如果你想殺了我，那麼現在就動手吧。在我妻子來以前就動手。我不想讓她看到這場面。」
「安娜……」
前面有一個拱道通往修道院。當他走到拱彎下時他停下腳步。一扇生鏽了的鐵格大門就在盡頭。他朝那大門走去。門上用一條粗大的鐵鏈繞纏著鎖住。大門後面是一排坍毀了的建築半繞著院子中央的一個小噴水池。
他將車停下，摸索著他的口袋。他給了她香菸和打火機，又將車駛離路邊。安娜點燃香菸，發覺她的手在顫抖著。
這之後他便不發一聲。她也無所謂他講不講話。她所想的只是莎夏。當她又看見女兒時她的心都要碎了。把孩子摟在臂彎裡時腦海裡又勾回起那一大片回憶，她只感到她痛苦得都快要發瘋了。她就覺得好像有人將一把刀刺入她的心臟。
而然後路金就把她帶走了，她再也看不到她了。
「後面有人跟蹤嗎？」
史朗斯基跟他一樣的動作，鎮定地跪下身子，舉槍瞄準著扳開保險連開了兩槍。
就在這同時，一輛黑色的埃姆卡尖哨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它的引擎聲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動物在尖鳴著。當車子在路金跟前戛然急剎住時，帕沙從駕駛座位上急衝出車門，手裡握著一把小型衝鋒槍。
他聽到身後有人發聲。
那一刻在公園裡，她真想死了算了，因為只有死才可以停止她的痛苦。而臨到現在她又是滿腹憂慮；她的女兒會被怎麼樣？
終於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沉默。
她遲疑了一秒鐘，好像是要確認路金和他的妻子安全了，然後她轉身就奔。史朗斯基開始跟著她，倒退著身子，那槍仍瞄準著路金，直到最後他一個急轉身，朝修道院的牆那邊小步跑過去。
第一槍打飛起雪塊，但第二槍打中了帕沙，帕沙慘叫了一聲，滾倒在地上。
史朗斯基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我的上帝，你到底是在幫誰？！快跑！」
「尤里……這……這到底是怎麼回……？」
路金臉色一下子轉白，「你想殺了我？」
路金鬆了
看著他的臉，她意識到他人已經近乎到崩潰點了。在地牢裡的片刻工夫，她還對他存有點同情，但是現在一想到莎夏，她的怨憤又燃升起來。
「只有那女人在一起。我妻子在哪……」
她點燃另一支並遞了過去。路金掃了她一眼，「史朗斯基一定是愛上你了。」
「快走。這事交給我。」
當安娜鑽出車子，史朗斯基說道：「修道院後面在河邊有一條路。你會看見有一輛小汽車停在那邊。有人坐在駕駛座上等著。現在快走，快點。」
他告訴了她關於他妻子發生的事，當他講完後，他看見她臉上震驚的反應，但她沒有作聲。
他走回來用槍瞄準著路金的頭，然後對安娜喝道：「見鬼，你還在等什麼。快走！」
「也給我一支好嗎？」
「給我一支菸。」
他開始朝荒涼的修道院走去。走到一半他又回頭朝寶馬車望了一眼。安娜．克霍列夫仍在乘客前座位坐著。他聽到一記貓頭鷹叫聲劃過靜空。
當他奔到河邊公路時，剛能來得及聽到汽車開走的轟鳴聲。
「為什麼？」
「我現在帶你去換她的命。這是史朗斯基要求的。如果我不答應，他就會殺了我妻子。」
「那是因為他不想看著我被像你這種惡棍傷害或殺死。」
車子開始動了起來，一開始還是慢慢地動著，直到最後那射扁了的輪胎在雪地上控制住了，然後車子一下子躥了出去。
在明亮的光芒下路金看見史朗斯基停下了腳步，他的身影被照得通體透亮。他同時已轉過身來，愣怔於這一驟變。
她轉身朝修道院方向奔去。
突然間史朗斯基一槍打在寶馬車的右前輪上。輪胎「嘶……」地洩了氣。他又這般地打穿了駕駛位邊上的前輪。
「謝謝你。」路金忙移往門口，「我們最好現在就走。」
他拼命地快速動作，汗水從他臉上淌下來。他將托卡雷夫夾在胳膊下，並抓起那把照明彈槍。當他回頭朝擋風玻璃後望一眼時，只見娜蒂亞因看見那些武器而驚恐地瞪著他。
「背靠著牆，兩腿分開。」
路金轉過身，
史朗斯基臉上現出狂怒的表情，有那麼一刻，安娜在想他會把她和路金都給殺了。
這一槍沒能擊中，打飛起修道院牆壁上的石片。當他再瞄準時，一旁帕沙突地端著衝鋒槍開火了，火舌從槍管裡不斷地躥射出去，直奔史朗斯基，飛出的彈片將史朗斯基前面的雪濺飛起來，遮住了路金的瞄準視線，修道院的牆上霎時被打出一圈槍洞。接下來發生的事令路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娜．克霍列夫對他的進來幾乎沒什麼反應，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張木床邊上。當牢門在路金身後「咣噹」一聲關上後，他輕喚了聲：「安娜？」
「我妻子……我們講好的，史朗斯基。」
她的女兒變了很多，但她確實是莎夏。她還記得她的氣息，她的膚香。然後便禁不住悲慨萬分，想到她們沒能在一起的那麼長的時刻。
「你要帶我去哪？」
當她看上去還在猶疑不定時，他說道：「安娜，這不是什麼精心安排的圈套，你必須要相信我。你現在得跟我一起走，時間不多了。求求你。」
「慢慢地轉過身來。」
儘管史朗斯基想了法子救她，但她並不怎麼感到欣喜。她看著路金駕著車。她對他充滿了怨恨。怨恨他的身分，怨恨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史朗斯基將槍管頂在路金的腦後，跟著扳開了保險。
她仰著頭，臉上微現出迷惑的表情。
「你看他這麼個做法。他這樣不顧一切地冒險，一個原因就是太過勇敢了再就是他愛你愛得太深了。」
「說服他不要傷害我的妻子。她懷了孕。史朗斯基要對我怎麼樣隨便他好了，但要是他傷害了我的妻子，我一定殺了他。史朗斯基和我之間再怎麼樣也不應該牽扯到她。你能照我要求的做嗎？」
他看見她眼裡滿露著傷痛。她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但她沒有哭出來。他搖了搖他的頭，「我不能回答這個，安娜。我真的不能。」
他火冒三丈地說道：「去那車子那邊。那女人就在車裡。帶她到這邊來。快一點。我可不能整晚在這裡。」
「什麼？」
「快走！娜蒂亞，離開這裡
「那你會怎麼樣？」
寶馬車吼叫著發動了起來。
「你來這裡要刺殺史達林。」
「是的。」
「你一個人來？」
安娜毫不退讓，「我是當真的。我不走，除非看見他妻子安全了並且你不傷害他。」
「我說了給我一支菸。」
有那麼片刻，她看起來還在猶豫著，他便用涅格夫的槍把猛敲著引擎蓋朝她大聲吼道。
安娜沒有移動身子，她看著史朗斯基，「那路金的妻子怎麼辦？」
「發動車子。開到街的盡頭等在那裡。開的時候小心，前輪胎被打穿了。但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快點，娜蒂亞，別再問了！」
「告訴我。」
「我……我沒看見任何人。」
路金看了她一眼，「你不要緊吧？」
他說道：「安娜，我要你聽仔細了我要跟你講的話。我現在就放你出去。」
「快點呀女人！走！」
身後頓時一陣沉默，然後路金感到那槍狠狠地頂在他的脖子上，「眼睛看著前面走。你要想動什麼歪腦筋我立刻就叫你橫倒在地上。」
「快進車子！」
「你就照我說的做。快走。快！」
「你不會殺了他？」
有那麼一刻只見史朗斯基轉過身來，傾聽著寶馬車吼叫著駛遠。路金將托卡雷夫扔在雪地裡，扳開涅格夫照明槍的保險，高舉過他的頭頂，然後狠狠地扣了下扳機。
「不會。現在快去！帶他的妻子過來。」
他關上車門，他的手已探到左前側的翼子板下。
他感覺到他的腦後被狠狠地一擊，立時一陣疼痛使他感到暈眩。
「好吧。」
路金還想再瞄準，那橙黃色的光芒卻開始閃爍減弱了，一串串青煙躥落到地上，那光芒開始熄滅了，光線漸漸地消隱在黑暗之中。路金聽到一臺汽車引擎在「咯——咯——咯」地發動著。
「別殺了他。」
看守打開地牢門，路金跨步走了進去。
「去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會面。是諾夫德維奇修道院。現在看守長只知道你是被轉去來福托福監獄。但我需要你的配合。等我們離開了這幢樓，請你千萬別做任何魯莽的事，而且除了我別跟任何人說話。還有等我們見到史朗斯基，我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路金忙站起身來，顧不及倒在雪地裡的帕沙，拼命地朝前追，在
安娜．克霍列夫仍是看著他，似乎她一時還難以相信這發生的一切。她看起來在觀察研究著他的臉。
很長的時間裡他猶豫著，最後他狠狠地說道：「我很想斃了你，但不是這一次，路金。我想你算是撿回了條性命。我也講不清為什麼會放過你。但我告訴你。今晚過後要再讓我看見你，你就死定了。」
當寶馬車轟鳴著開走時，路金回頭再朝修道院那邊望去。他仍能看見史朗斯基的身影在牆壁的陰影下朝河那邊移動，有六十米遠。
他拼急地摸索著直到他摸到那個打了結的繩子便猛一抽，解開繩子。他感覺到那把托卡雷夫左輪槍隨著繩結的打開而鬆落了下來。他將武器放在引擎蓋上，然後又在翼子板下摸索著，又抽開第二根繩子，一支大口徑的涅格夫照明彈槍「噗」地掉落在雪地裡。
「因為這事？知道了又怎麼樣？最終我們幾個人都是註定要死。你和史朗斯基，我懷疑在貝利亞知悉這一切後你們還能不能活著走出莫斯科。而我妻子跟我因為我現在的妥協也肯定是死路一條了。」
莫斯科
史朗斯基用槍指揮著路金，「跪下來。然後趴在地上。」
「現在閉上你那該死的嘴巴繼續走路。」
史朗斯基聽到背後有聲響便急轉過身來。安娜從修道院的牆腳陰影下奔出來，並緊緊挽住路金妻子的手臂。
路金被撥轉到右邊，史朗斯基推著他朝前走，「到車子那邊去。」
「你很勇敢，但也是個十足的傻瓜。今晚過後你不可能有機會接近史達林的。全部的軍隊都在莫斯科搜查你。聽我一句忠告，忘了你來莫斯科想做的事，你會送掉你的性命的。還有安娜的性命。」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看見他妻子滿臉驚恐的神色，忙將她推進寶馬車裡。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但什麼也沒說。只見她兩眼哭得通紅，臉容悲苦而蒼白。路金覺得她人看起來有點神思恍惚。公園裡發生的一切看起來給她的心靈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創傷。
「在你們跳傘降落到蘇聯之前我們就知道你和那女人的全部情況。」
他看見悲傷頓時滿溢上她的面龐，儘管自己也身處絕望之中
他說道：「這不是圈套。出了點事，你需要知道一下。」
史朗斯基又照了照車裡面，「好，慢慢走出來。」
安娜坐在乘客前座上，路金駕著車。她兩眼木然地盯著擋風車屏外莫斯科的燈火。
他的聲音聽起來絕望得像要斷氣似的。她一定看見他眼睛下的黑圈和全身的緊張樣，而他自己也意識到事情弄到這地步是多麼的荒唐；他不再是審訊官了，反變成在哀求她了。他不知道此時的她是不是痛恨他，或者還對他的困境感到解恨，但最終她點了點頭。
「趴下，不然我現在就打掉你的腦袋。」
「不。你要不放他的妻子我就不走，而且答應我你別傷害他們倆。你要不這樣我就不走。」
路金想要回頭，但感覺到那槍管一下子頂在他的頸脖上。
他們走到寶馬車邊，史朗斯基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安娜的臉，「就你一個人？」
當史朗斯基在二十米遠的時候，路金霍地從雪地裡跳起身子並一把抓住娜蒂亞。
「那我的女兒會怎麼樣？」
「你還知道其他什麼？」
路金盯了她一眼，「安娜，我告訴你一件事。我這有生以來從沒殺死過或傷害過一個女人。再說我也不是自己要求這份追捕史朗斯基的工作的，我是奉命行事。但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要是他傷害了娜蒂亞，我一定殺了他。」
安娜鬆開那女人的手臂。史朗斯基已經開始朝修道院移身了，那托卡雷夫仍對準著路金。他跟路金的妻子錯身而過，然後朝安娜大叫道：「回車裡去。」
路金強捺住怒火照他吩咐的做。當史朗斯基搜完他的身子後，他問道：「安娜在哪裡？」
他們跑到一半時，史朗斯基大吼道：「夠了！讓她自己一個人過來。」
路金丟下照明彈槍，抓起托卡雷夫。隨後動作一氣呵成地跪下一條腿，肘臂倚在膝蓋上，扳開左輪槍的保險並瞄準著。他現在看史朗斯基是一清二楚，然後就扣動了扳機。
「在車子裡。」
「求求你，埃歷克斯。」
他輕輕地搭著她的肩膀，「我們最好現在就走。時間不多了。」
「等會兒。」
路金關掉了引擎，並熄掉了車燈。當他跨出車子時，他對安娜說道：「求求你在車裡等著，千萬別跑開。」
「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