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三部 巡警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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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巡警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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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骨者凝神看著她,然而他看到的不是這位年輕、患有厭食症的女人,看到的不是她嫌塌的鼻翼、過厚的嘴唇和如黑土般的膚色,他只看到潛藏在她外貌下的完美骨架結構。
「什麼?」塞利托叫道:「這麼簡單?天啊。總部的人知道了嗎?」
若要到嫌犯藏匿的地點,走這條路線算相當迂迴,不過戴瑞很清楚他為什麼這麼做:反恐行動通常會避開主要街道,因為那裡通常有恐怖份子的黨羽在監視。戴瑞坐在領頭廂型車的後座,綁好身上武器裝備的魔鬼粘束帶。再過不到十分鐘,他們就會抵達目標地點了。
那扇小門後面是一道滑槽,在過去做為運煤之用,現在只通向一條狹小的通道,連接到隔壁廢棄房屋的地下室。
「你開除啊!」
「你應該放棄了,喝酒對你絕不會有好處。」
「不行。」
湯瑪斯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有禮貌點,他用這個動作暗示萊姆。
一個警察在施耐德床下找到一本日記,裡面記載了這個變態者的犯罪紀錄。「骨頭,」施耐德寫道:「是人類最終的核心。它不會變化,不會騙人,不會退讓。一旦我們的外表的肌肉腐爛殘敗之後,那些少數人種的缺憾,那些性別上的弱點,都會被燒掉或煮掉。我們是——全部都是——珍貴的骨頭。骨頭不會說謊,它是不朽的。」
「什麼?」
不到一分鐘,他便聽見門後傳來悽厲尖叫聲,緊跟著的是一聲透不過氣的痛苦呼喊:「天啊,不、不、不……」接下來的字詞全消失在她驚懼狂暴的尖叫中。
「他們怎麼辦到的?」萊姆問:「我敢說,一定是靠那枚指紋。」
「梅爾開門讓我進來的。」她說,朝樓梯那邊點個頭。
「隆恩,能麻煩你倒杯酒給我嗎?」
她沒戴帽子,深藍色制服領口沒扣,紅色的長髮垂至肩膀。若把她的頭髮置於對比式顯微鏡下,任何人都能一眼辨識出來。
他按住她的太陽穴,輕輕撫摸。千萬別裂了,拜託……
這些工廠老闆只熱中追逐金錢,不願為手下的女工提供任何基本設施,連奴隸應享有的東西都缺乏。老闆不信任這些女工,也不認為她們在上班時間會突然急著上廁所,便把剪裁房和縫衣房的大門關上加鎖。
不過,有一種方式是他最喜愛的。「我得出結論,此種方式最佳。」他在日記後面寫道:「只要把屍體埋在土裡,讓大自然去做這沉悶單調的工作。這是最耗費時間的方法,卻也是最不會散發引人注意氣味的做法。雖然我沒辦法肯定說出理由,但我特別喜歡在生物體仍活著的時候掩埋。」
在這本瘋狂的日記中,記綠了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實驗,都是他尋找最快捷清除被害人骨頭上肌肉的方法。他試過用煮的、用燒的、用鹼水熬浸、綁在野地供動物啃食以及泡在水裡。
一九一一年,一場大災難降臨這座美麗的城市。在該年三月二十五日,數百名年輕女工一如往昔在曼哈頓下城格林威治村的一家成衣工廠勤奮工作。這裡有許多類似的成衣工廠,而且有個很難聽的綽號:血汗工廠。
「可是,我們已經被解散了,妳沒聽見嗎?一切都結束了,再也不干我們的事。」萊姆瞄向黑漆漆的電腦螢幕,想看自己的頭髮是否還保持剛梳好時的整齊。
「我從聯邦調查局那裡過來。」她對塞利托說。
塞利托忙問:「怎麼了?」湯瑪斯沒開口,仔細觀察萊姆的臉色。
「好戲上場!」駕駛喊道。戴瑞立即把林肯.萊姆拋諸腦後了。
在警方發現的祕密房間裡,就有三具屍體是處於這種狀況。從這幾位可憐的被害人張開的手臂和驚慌的面容,顯示當施耐德將最後一把泥土剷至他們頭上時,這些人仍是活著的。
「現在應該超過妳睡覺時間了吧,莎克斯?」
「不行。我管你行……」
「柏金斯打電話給市長了。那傢伙是計程車司機。他出生在這裡,但父親是塞爾維亞人,所以他們認為他想策劃破壞聯合國會議之類的活動。他擁有非法交易軍火紀錄,喔,他還有精神病史。戴瑞和調查局的特勤小組已經出動去抓人了。」
「因為不管戴瑞能不能抓到那個人,我都覺得我們沒時間再等下去了。我是說,如果真的要救那個人質的話。」
在這場『三角牌衣廠』大火中,共有一百四十六人遇難。然而,警方在清理屍體時,卻一直找不到一位名叫艾絲達.韋拉伯的女子。有好幾位目擊者親眼看見火警當時她從八樓的窗戶跳了出去。所有跳樓的人都摔死了,艾絲達會不會是唯一奇蹟似生還的人?所有遇難者的屍體都排列在街上供親人指認,只剩下艾絲達的遺體還不知去向。
走下樓梯,老朽的木頭發出吱嘎聲響。
「妳拿回來了?」萊姆問:「怎麼可能?」
集骨者看著她,出神看著她緩慢、可憐兮兮的樣子。
「管你累不累,你都需要休息了。」
「把他抓走!」
「我不累。」萊姆厲聲說。
「預計抵達時間,四分鐘。」駕駛喊道。
「……不行。」
「快倒酒!」萊姆吼道。
廂型車駕駛把第一輛車開到陰暗的停車位,低聲對戴瑞說:「是柏金斯。」拍拍他的耳機。「上級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們想知道是誰負責這次攻堅行動。」
在搜索這棟讓人反胃的屋子後,警方又在地下室旁找到另一個祕密房間,裡面堆滿肌肉已剝離乾淨的白骨。
於是,屍體被人盜走的流言開始產生,有人謠傳當時有名男子從火警現場揹了一大綑東西逃走。這傳聞讓警方氣惱至極,居然有人膽敢盜屍,褻瀆無辜的年輕少女遺體,因此他們全力展開追緝。
「不,他還在樓下,我請他稍待片刻。」莎克斯環抱雙臂,看向牆上的時鐘。十一點已過了。「我們沒時間了。」她又重複了一次。
艾絲達奮力走到那扇鐵門,拉開它,爬了進去。
(過來我這裡。)
塞利托被萊姆惡狠狠的話嚇了一跳。
她直接跑向他充滿耐心等待的臂彎。他抱住她,像戀人一樣緊緊摟住這個女人,體驗以手指觸摸她鎖骨的美妙感覺。然後,他拖著這個已歇斯底里的女人,慢慢走回那個通道小門。
集骨者觀察她喉嚨之下的鎖骨。換做其他男人,可能會盯著她的胸部和乳暈,但他卻看著胸骨柄的凹陷處,看著由此綻放向外如蜘蛛腿的肋骨。
幾個黑色的箱子成排靠在牆邊,等待二十區來的警員把它們搬回偵查資源組。梅爾.柯柏抱起一台顯微鏡箱子下樓去了,隆恩.塞利托仍坐在籐椅上,但已不太說話。很明顯的是,林肯.萊姆完全沒什麼醉意。
「我……」
「我們繳的稅,他們都拿去幹嘛了?」
「喂,兄弟,你應該放輕鬆點。」塞利托說。
艾絲達……
塞利托急忙向窗外望去。

「那需要很大工夫,」萊姆說:「我寧可冒險不靠杜拜林醫生和行為分析專家的協助。呃,艾米莉亞,妳回心轉意了嗎?為什麼回來這裡?」
「莎克斯巡警,」湯瑪斯說:「歡迎妳回來。妳現在的樣子真是美極了,我們先前竟然沒有時間注意。」
「我猜那是最容易想到的。還有,告訴我,他們關心下一個人質嗎?」
「天啊。」萊姆發出呻吟,他呻吟得越來越大聲。
「是我。」變色龍戴瑞說。他轉向隊員說:「我要完全監控對街和巷內。狙擊手,到那裡、那裡和那裡去。還有,我要所有人在五分鐘之內就定位完畢。各位都沒問題吧?」
「嗯,這是他們的本性。我再猜一件事,他們一定認為,在逮捕到嫌犯後,就能逼他說出藏匿人質的地點。」
「好吧,看來鹹魚又能翻身了。」萊姆笑了起來。「湯瑪斯?湯瑪斯!我們要咖啡,泡濃一點。艾米莉亞,把那些玻璃紙樣本,連同梅爾從牛小腿骨挑下的一小塊樣本照片,送到實驗室去。我要在一小時內取得偏光比較報告。不要拿什麼『有此可能』的垃圾回來,我要精確的答案——要知道哪一個連鎖超市系統才是我們那位嫌犯買牛小腿骨的地方。還有,隆恩,叫你那位小兄弟回來這裡,那個名字和職棒選手一樣的傢伙。」
她咳了兩不,鼻孔張大——雖然他幾乎已能不在意,但這裡的氣味確實很重。
正是這些殘酷手段激起報紙記者們的靈感,替施耐德起了一個流傳千古的綽號——集骨者。
「林肯……」塞利托安撫他。
湯瑪斯轉過身,生氣地說:「我再也不想忍受這種狗屁了,行嗎?」
「你說對了。」
「我的肝。」萊姆的臉上露出獰笑。「可能肝硬化了。」
湯瑪斯說:「我敢說你的血壓已經過高了,你需要休息。」
「你要幹什麼?」她問。整個人還因剛才受到重擊而有氣無力。
她點點頭。
去你媽的艾米莉亞.莎克斯,萊姆心想,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她。
他從口袋拿出刀子,蹲下來,割掉她的內衣。她低著頭,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
「我需要酒。」
(過來我這裡,艾絲達。)
也許他該先打個電話,他也許該……
他拉她站起來,她奮力掙脫他,踉蹌走向地下室角落的一扇小門。她不是真的想逃跑,沒打算這樣就真能逃出這裡。她只是抽噎著,伸出手,搖搖晃晃走向那扇門。
「門都沒有。」
肉體的愉悅,他心想……這可差遠了。
他繼續開車前進,思緒回到行李廂的那個女人——艾絲達.韋拉伯身上。她的手肘很瘦,鎖骨也有如鳥類翅膀纖細。他踏下油門,讓計程車加速往前衝,甚至冒險闖了兩個紅燈。他已迫不及待,無法再等下去了。
衝進施耐德的屋子裡,警方看見一個讓警界老鳥也為之色變的恐怖景象。他們在地下室發現艾絲達.韋拉伯的屍體(或說是她的骨骸)。施耐德果然從火場偷來她的屍體,並慢慢剝除了她的肌肉,使用的手段令人驚駭得難以描述。
艾米莉亞.莎克斯走進房間,目光停在空盪盪的桌子上。萊姆感覺自己的嘴唇上還淌著口水,頓時升起怒火。因為被她看見自己流口水,因為他還穿著為她換上的殘障者用的白襯衫,還因為他已打算獨處:永遠孤寂,永遠待在陰暗靜止的平和之中——在那裡他就是國王。不只是一天,而是永恆的國王。
「你放棄了?」她問。
廂型車隊緩緩停住,車上跳下二十多位幹員,人人穿著黑色戰鬥服裝,手持裝有探照燈和雷射瞄準器的衝鋒槍。街邊有兩個流浪漢看著他們,其中一位立刻把手中的麥芽酒瓶藏進襯衫底下。
「巡警,」塞利托開口了:「就算我們有心想做,也沒有半點證物了。那是唯一的關連……」
「他們是關心,」莎克斯口氣平平地說:「但他們最關心的還是先逮到嫌犯。」
在災難發生那天,大火從八樓開始延燒,沒幾分鐘火勢便吞沒了整棟工廠。工廠裡的女工們想要逃生,卻因大門被鎖封死而無路可走。許多人被燒死在工廠內,有更多人,有的身上還著了火,從一百呎高處躍下,摔死在堅硬無比的鵝卵石地面上。
莎克斯繼續說:「從第一個現場到最後一個,所有證物都在。」
「他們查到他的身分了。」
「不要再傷害我,」她喃喃說,把頭垂下:「求求你,別傷害我。」
他現在已通過「三角牌衣廠」大火舊址——也許是潛意識促使他把車開來這裡。當年工廠所在的那棟大樓名叫「艾許大樓」,名字很諷刺,現在已不復存在。如今這裡已屬於紐約大學的一部份。過去與現在……如果此時看見穿著白色短衫的女工,拖著火花和黑煙優美地落下,像雪片般紛紛摔死在他周邊,集骨者也不會驚訝。
「你敢不聽我的話?我可以把你開除。」
「可是梅爾.柯柏才剛走。」
「我拿來了。」
其實他已不想喝了。
集骨者開車回他住的地方。他經過一輛巡邏車,但他的視線一直保持向前,因此那幾個警察並沒注意他。
她踉蹌走在泥土地上,哭泣著。
塞利托突然大笑起來。「林肯,她是搶來的,真他媽的要命!」
「我全帶回來了,現在就在樓下的車上。」
戴瑞看向彼德斯房子的一扇窗戶,窗戶隱約透出昏黃的燈光。
口水弄得萊姆有點癢,他扭動已發痠的頸部肌肉,想甩掉黏在嘴唇上的唾液。湯瑪斯迅速上前,從面紙盒抽出一張面紙替萊姆擦拭嘴唇和下巴。
不知道為什麼,戴瑞突然想到了林肯.萊姆。他很後悔自己先前用那種態度搶來了這件案子,但是他別無選擇。塞利托是條鬥犬,波林像瘋子一樣——雖然戴瑞還是對付得了他,真正讓他不安的是萊姆。他像剃刀般銳利(媽的,是他的小組發現彼德斯的指紋)。在過去,在他還沒出事前,任何人都動不了萊姆一根汗毛,也沒人玩得過他。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房門口傳來。「我們沒時間了。」
「不,我還要再喝一杯。」

「戴瑞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莎克斯說:「除非等到上法庭時。他們去抓嫌犯,我們來救人質,這樣分工不是很完美嗎?」
現在,萊姆就像一個壞掉的玩具。對男人而言,無法好好死去而只能苟延存活,是最悲哀的事。戴瑞先前走進他的房間——他的臥房——重重傷害了他,沉重地超過達到目的需要的程度。
是啊,我正準備要放棄了,萊姆在心裡暗自答腔。永久地放棄,就在下星期一。不會再有什麼十二階段計畫,只要一個步驟就完成了。

接著她又從通道爬回來,這次的動作飛快,不停揮舞著雙手,似乎想揮開她剛才所看到的景象。
萊姆也看了時鐘一眼。老天,他真的累了。湯瑪斯說得對;幾年來,他連續醒著的時間從未像今天這麼久。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不,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發現——儘管今天他曾因種種事件的刺激打擊而憤怒、困窘或傷痛,但到目前為止,時間過得並不像過去三年半那樣,每分每秒都像壓在靈魂上的難以忍受的重擔。
警方逐漸縮小搜索範圍,最後把目標鎖定在地獄廚房某條巷內一棟老舊的房子,離六十街的牲畜市場不遠。他們一進入巷裡,迎面而來的卻是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他扶著她,攙著這位頭部挨了一擊、意識還不清醒的女人走下地下室。一到最後一級階梯,他便將她放倒在地上,低頭看著她。
「你想要嗎?」她屏住呼吸說。「好,我讓你搞,來吧。」
廂型車拐進彼德斯住的那條街。他們剛才經過的街道大都有許多熱壞的居民,他們拿著啤酒和香煙坐在街邊,只希望多呼吸一、兩口清涼的空氣。然而,彼德斯住的這條街卻十分陰暗,而且空無一人。
他看著沿途經過的老舊公寓和滿是垃圾的空地。上一次他到這個破敗的地方時,他的身分是皇后區來的拉斯達教信徒彼德.海爾.湯姆斯。那時他從一個瘦小的波多黎各人那裡,買了一百三十七磅的古柯鹼。這個傢伙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打算搶劫買家。他收下戴瑞帶來的錢,卻掏出一把槍,對準戴瑞的鼠蹊部,冷冷靜靜扣下扳機,就像在A&P超市挑選青菜一樣自然。喀、喀、喀,槍枝無法擊發。托比.德里多和其他支援小組的人在這混蛋找到另一把槍前,及時衝入制伏他和其他同黨,救了戴瑞一命。諷刺的是,正因為戴瑞的演技太逼真,讓這些歹徒真的相信他是買家而非條子,才差點使他賠掉自己的性命。
「再倒一杯酒給我。」他要求。
「你藐視殘障人士!我可以告你。隆恩,逮捕他。」
湯瑪斯說:「他不能再喝了。每次他像現在這種心情時,就會讓人受不了,我們沒必要忍受他。」
幾星期後,警方的強力動員總算有了收擭。警方找到兩位格林威治村的居民,他們都看見火警當時確實有名男子肩上扛了一綑「像地毯一樣」的東西逃離火場。警方循線查訪,一路迫到西城,在偵訊當地一些住戶後,他們發現這名嫌犯的特徵和仍在逃亡中的詹姆斯.施耐德吻合。
她抬起頭,目光與他相對。她的眼神充滿無助、充滿哀求,但他完全沒注意,他眼中只看見她的身體。他開始動手脫下她的衣物,除掉她身上那件紫色的慢跑裝。很難想像,今日居然會有這種年紀的女人以這種裝扮出門,身上僅只穿一件……呃,只穿一件內衣。他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艾絲達.韋拉伯竟然是一個蕩婦。她應該是工廠女工,每天縫製襯衫,每五件換取一便士工資。
幾輛黑色廂型車在街道上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