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拼圖》第五部 只要你移動,他們就抓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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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只要你移動,他們就抓不到你

醫生的職責不在於延長生命,而是終結痛苦。
——傑克.克渥基安醫生(Dr Jack Kesrkian)

星期一7:15 P.M.至星期一10: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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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而他相信她捏了一下他的手。最後,他們駛出無人煙的道路,前方隱約出現有人居住之地。莎克斯這才不情願地放慢速度,轉了彎,把車頭對準在遠方的城市上空升起,因八月熾熱的空氣而幾乎看不見的模糊新月。
萊姆看向貝格,貝格說:「我不能待這麼久,林肯。我的飛機……如果你想再等一星期,我可以再過來……」
她再一次點了頭。
「繼續說。」萊姆說。
「威洛比並不想去,他認為身為美國軍人,就不應該穿上聯合國的制服,去服從除了美國陸軍之外的命令。這是右翼派的一個大問題。無論如何,他最後還是去了,而他在仰光還待不到一星期,就被一個小混混從背後開槍殺了,成為保守主義的殉道者。反恐小組說他的遺孀被芝加哥一帶的極端組織吸收,一些芝加哥大學的畢業生轉而從事地下工作,例如艾德華和凱撒琳.史東。」
「不打緊,醫生,」莎克斯說:「我會幫他做。」
「好,要談就快,隆恩。我們正在忙。」
他又喝了些白蘭地。酒的澀味在他的上顎發散,慢慢變得平順、淡薄、輕緩。
她俯身親吻一下他的額頭,搖搖頭,意思要他別再說了。
「我知道。」她微微抿起被黑色細小縫線破壞的美麗嘴唇,這是她聽到這句話後唯一可見到的反應。「你知道嗎?我討厭你叫我的名字,我恨死了。」
「該怎麼做?」她看著藥丸問。「我真的不知道。」
莎克斯看著他,皺起了眉頭。
「黃色?」為什麼好像很熟。
「這樣就不乾淨了,」萊姆駁斥他:「已經算是嚴重污染。」
「沒關係,」莎克斯說,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子。「我這裡有幾條。」
「我可以感覺到震動,」他說:「我想我可以,用我的手指頭。」
「也很熱嗎?」
從林肯.萊姆極優越的位置,可以俯瞰公園,看見坐在長凳上的怪人、精疲力竭的慢跑者,以及圍著烤肉煙火、像中世紀爭戰後倖存者的一家子人。幾個牽狗的人等不及夜晚的熱氣消散,便出來完成他們遛狗的義務。
萊姆看著莎克斯走進來,停下,冷冷地向威廉.貝格醫生打了聲招呼。貝格醫生正站在外面有隼的窗戶旁,手裡拎著他那只惡名昭彰的手提箱。
萊姆很直覺想起「德利—卡佩尼試劑」。在可疑物質上加上以甲醇稀釋至百分之一濃度的醋酸鈷,然後再加上以甲醇稀釋至百分之五的異丙胺。如果這個物質是巴比妥類鎮靜劑,試劑就會變成美麗的紫羅蘭色。
唉,史丹頓的確聰明,超過他當初的預估。萊姆果然被他再度拉回現實世界的邊緣,甚至,他還越過了界。
「他知道了嗎?」
「天啊。」莎克斯喃喃說。
今夜是這個月來最熱的一個晚上。
「鳥呢?那兩隻隼呢?」
「自力救助?」貝格走了之後,萊姆一臉古怪地說。接著,他轉向莎克斯:「好了,妳想要我做什麼?」
「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說:「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工作。」
他開始吸了。酒裡已溶入了藥丸,但味道並沒有改變。也許,可能有一點點苦,就像……
「我有一點錢,」萊姆說:「大部份都留給布萊妮和湯瑪斯,我……」
塞利托把被汗浸濕的襯衫拉離身體,瑟縮著說:「這裡還真他媽的冷,林肯。天啊,我說,只是請你幫忙想想,又不會對你怎樣?」
「所以我們才更需要你。」班克斯大膽地說,還加上了「長官」的字眼以化解萊姆的怒視。
「是嗎?」
萊姆張開嘴,放開吸管,看向陰暗的樓梯間。
「這麼說來,戴瑞的線民果然說對了,」萊姆笑了起來:「卡蘿拉正是那個從機場出來的人,和八二三號嫌犯一點關係都沒有。」
湯瑪斯不久前放了一張CD進音響中,是山姆.巴伯哀傷的弦樂慢板作品。但萊姆卻發出嗤之以鼻的笑聲,說這是悲哀的陳腔濫調,要求他更換成蓋希文的音樂。
「人跑掉了?」
「是啊,」萊姆說:「解決了。」
「你解決他了,是嗎?」她問,點頭指向那血跡。
「這樣不是很棒嗎,萊姆?」她叫道:「哎,比性愛還棒,比任何事都棒。」
艾米莉亞.莎克斯爬上樓梯,走進萊姆的臥房,注意到他正在看著窗外。「你在看什麼?」她問。
塞利托瞄了酒瓶和袋子一眼,便把目光轉向莎克斯。但莎克斯一語不發,只把雙手扠在胸前,無聲地傳達出請他們離開的訊息。這個表情告訴他們,就算用警察的階級也干涉不了,這裡發生的事和他們毫無關係。塞利托的眼睛清楚接收到這個訊息,但是他並不打算馬上離開。
她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是的。」
引擎發出吼叫聲,他們飆上了一百九十公里,沿途的樹木和馬匹如流星般倒退。在田野裡吃草的馬群不安地抬起頭,只看見一輛黑色雪佛蘭風馳電掣般飛過。
「什麼事?」
「用『裝備』如何?」貝格說。
塞利托警探一屁股重重坐在吱嘎作響的籐椅上。「一小時前,聯合國發生了炸彈攻擊事件,就在他們舉行歡迎各國代表餐會的時候,爆炸地點在宴會廳隔壁。」
萊姆問:「那個組織的人呢?」
(只要你移動……)
他們啜了一口白蘭地。
萊姆把腦袋枕在昂貴的高級枕頭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睜開眼睛。他說:「我有幾個條件。」
莎克斯,我說了謊:人有時候就是無法忘掉死者,有時候只能乖乖地隨同他們而去……
「也不見了。那個女人在炸彈快爆炸之前就到醫院把她接走了,現在根本找不到人。」
「去看看。」他對她說。
「妳?」醫生謹慎地問。
林肯.萊姆突然想起在伊利諾州郊區的童年。他小時候不肯喝牛奶,他母親為了讓他喝,還特別買來內部塗有草莓或巧克力醬的吸管。這件事他早已忘記,直到現在才又突然想起。這是很偉大的發明,他還記得,那時他每天都期盼快點能喝到下午的那杯牛奶。
她身上穿的已不是運動衣,也不是警察制服。她穿了一條牛仔褲和森林綠的短上衣。她美麗的臉龐上有幾條萊姆沒看出的抓傷,雖然這三天來發生不少事,但他猜這傷痕並不是她自己抓的。
「你可不可以把它們留下來,擺在桌上?」
它們是多麼脆弱啊,就像它們引發的夢幻一樣。
「不用了,」他說:「我會寄電子郵件給她。」一陣咯咯笑聲。
他該如何向她解釋,現在讓他仍然決定要自殺的原因,絕大部份是因為她?今天一早醒來,看見她就躺在自己身邊,他感到的是一股強大的苦楚。他知道她將馬上就會起床,穿好衣服走出這扇門,回到她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人的生活。為什麼?他雖不敢妄想,但他們兩人似乎天生注定該是一對戀人。然而,她遲早會遇到另一個尼克而墜入情網,這只是時間的問題。現在八二三號的案子已經結束了,讓他們連繫在一起的力量也已消失,他們的生命即將分道揚鑣,這是不可避免的。
「是那個母親。」萊姆和莎克斯同時脫口而出。
她消失在樓梯口,一會兒後又回來了,表情不太高興。跟在她後面走進房間的是隆恩.塞利托和傑瑞.班克斯。萊姆注意到年輕的班克斯又用剃刀笨手笨腳地刮了一次臉,他應該趕緊學會怎麼控制他的剃刀。
在戶外,低懸的太陽放射出柔和的橙紅色光芒,染紅了樹梢和中央公園旁第五大道上的一長排優雅的房子。
他看了一下公鳥。「我並不認為。不知怎麼,牠們看來好像不在乎熱。」
「出去了。」
「喔,對了,牠們還在。」
「六人死亡,五十四人受傷,」班克斯接口說:「其中有二十人傷勢嚴重。」
「那個小女孩呢?」莎克斯問:「佩妮呢?」
「過程是有點不公平,」他說:「我裝死騙過他。」
萊姆轉頭看向艾米莉亞.莎克斯。
萊姆說他並不記得這個名字。
「你說芝加哥的組織?他們全跑光了。之前他們在威斯康辛州還有個基地,現在已人去樓空,不知道他們逃至何方。」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萊姆沒有回答,雖然班克斯喊錯了他的頭銜,他也不想回應。
「湯瑪斯去哪了?」她問。
日落時分,艾米莉亞.莎克斯走進萊姆的房門。
「把藥混在酒裡。」萊姆說。
萊姆提議,如果聰明的話,最好到紐約市警局的訓練場去飆車,但他並不意外聽見莎克斯說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她剛進警校的第一個星期,就再也不去那個地方。所以,他們駛出了長島,計畫開到納索郡的郊區去繞一圈。
萊姆沉默了好一會兒。
班克斯繼續說下去:「為了這次會議,聯合國雇用了很多臨時人員,嫌犯正是那些臨時接待人員中的一位。有五、六個人看見她揹了背包來工作,把背包放在宴會廳旁的儲藏室裡,然後在爆炸前一刻離開。防爆小組的人判定這是兩磅C4炸彈或塑膠炸彈。」
「這次我幫不了忙了。」
他發現班克斯和塞利托都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樓下傳來重重的敲門聲。看來,敲門的人不但用了手,還加上了兩隻腳。同時,喊叫的聲音也傳了上來。
是明亮還是黑暗?會有音樂聲還是完全沉默?會看見迷幻夢境還是無夢沉睡?我即將會有怎樣的經歷?
「你想留什麼話給你老婆嗎?」
我若會幫你的忙,也是衝著這點,隆恩。
「一些熱得受不了的人。」
莎克斯靠在床邊,以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萊姆的平底杯。
「說吧,林肯。」
她把一個袋子放在床腳邊,拿出裡面的東西,那是一瓶昂貴的白蘭地。他提醒過她要威士忌,但莎克斯說她會準備酒。她把酒放在藥丸和塑膠袋旁,看起來像一位稱職愉快的職業婦女,剛從「白度西」美食商店回家,帶了大包小包的蔬菜和海鮮,準備以最短的時間把它們變成晚餐。
莎克斯看向貝格。貝格說:「我和林肯才剛剛談完。」
「你一個人辦到的?」
醫生把藥丸、白蘭地和塑膠袋放在床邊桌上。接著他又翻尋公事包。「我沒有橡皮筋了,真糟,沒有可以綁塑膠袋的東西。」
「是啊,無影無蹤。」
「聯合國人事室已經查出來,這個接待員的名字叫卡蘿拉.甘斯。」
「第五檔,最高檔並不是最高速。那是省油用的。我才不管什麼省油的問題。」她說,然後以左手擺在排檔桿的圓鈕上,旋轉了一下,往下退了一檔。
塞利托說:「如果只有那個女人,呵呵,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她現在帶了自己的女兒一起走。加入地下組織的小女孩?林肯,你知道這孩子的一生會變得如何嗎?」
莎克斯猶豫了一下,旋即露出了笑容。她站起來,拿起那個玻璃杯,抽掉吸管。她打開窗戶,將杯中的茶色液體潑向公寓巷道上方鬱燠炙熱的空氣中。此時,就在幾呎遠的地方,窗台上的那隻隼抬起了頭,怒目瞠視她手部的動作。牠高高昂起灰色的頭部,過了一會兒,才又轉身繼續餵養牠那饑餓的雛鳥。
班克斯把話接過來。「炸藥是藏在一包小孩用的玩具黏土裡,和其他玩具放在一起。我們認為她本來打算把那小女孩一起帶去,這樣宴會廳的安檢人員才不會對那包黏土起疑。但佩妮還在住院,她也就沒了藉口,因此她放棄宴會廳,改把炸藥藏在儲藏室裡。不過,這樣造成的破壞也夠嚇人了。」
「艾米莉亞,」他開口說:「我還是要這麼做,我已經決定了。」
「我知道,只要兩個小時就好。在你死之前,我想讓你先去做一些事。」
「哎呀。」她說,繞過史丹頓和波林之前陳屍的地方。那裡已用漂白水拖洗過了——嫌犯已死,此案已不必上法庭辯論——但房裡留下的粉紅色痕跡仍十分明顯。
她看著貝格。「混蛋,萊姆。」她走回床邊,蹲了下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替他把垂在前額上的髮絲撥開。「你可以再為我做一件事嗎?」
「妳真的確定?」貝格問莎克斯。
「把你最後的幾個小時留給我。」
萊姆很清楚,她的本性不會容許她這麼做,然而,他看著她藍色的眼睛,此時滿盈著淚光,異常清澈明亮。於是他點點頭,對貝格說:「這樣也好,醫生,你能不能把那……今天該用什麼委婉語稱呼那些東西?」
「你告訴他吧。」塞利托低聲說。
萊姆沉思了好一會兒,心裡想著:我和她有好幾年時間可以談天,可以爭吵叫罵,可以說出我們心中的欲望、憤怒和悔恨——但是,我們卻把這些時間都浪費了。現在,他認識艾米莉亞.莎克斯才不過三天,他們卻對彼此揭露內心的事,深度超過布萊妮在過去十年間所達不到的。
莎克斯把藥丸丟進萊姆的玻璃杯,它們一下子就溶解了。
「聯邦調查局的物證反應小組已經準備好隨時出發,佛雷德負責這件案子,而他也要求——很客氣地,沒錯,這是他用的字眼——他希望能麻煩你來做現場鑑識。目前現場還保持得很乾淨,他們只把傷患送醫和搬走屍體而已。」
塞利托說:「這裡有張字條是卡蘿拉寫的,她使用辦公室的信封,交到祕書長那裡。裡面寫的都是聯合國政府的種種不是,美國人的自由受損之類的屁話。上面還提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倫敦發生的炸彈攻擊事件,也是他們幹的,而且這種事以後還會更多。我們得快點捉到他們才行,林肯。」
「那是兩年前的新聞,威洛比原本是陸軍中士,後來被派到緬甸加入聯合國維和部隊。」
她還買了一點冰塊,這是萊姆的要求。他記得貝格曾解釋過那袋子的溫度。她打開拿破崙干邑白蘭地的瓶蓋,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並注滿他的平底杯,插上一根吸管塞進他嘴下。
「林肯,我得和你談談。」
強風從敞開的車窗灌入,把他們的頭髮吹向後。狂風粗暴,但如果關上窗戶,艾米莉亞.莎克斯就會聽不見引擎的聲音。
臉上仍有刮鬍刀傷的班克斯神采奕奕說:「祕書長和市長都要求你出馬,聯邦調查局站長柏金斯也一樣。還有,如果這樣還說服不了你,等會白宮就會打電話過來。我們當然希望你能早點答應,警探先生。」
(全書完)
「算了吧,隆恩,」萊姆說,一心只注意擺在他身旁,正對他散發誘人力量的玻璃杯。「這次我不可能。」
莎克斯把吸管移至他嘴邊,他以雙唇含住。她握住了他的手。
塞利托說:「林肯,根據目擊者說,裝炸藥的背包是黃色的。」
貝格把東西放好後,走近床邊,一手按著萊姆的肩膀。「希望你自力救助的過程能平靜祥和。」他說。
「沒錯,就是你們從教堂救出來的那個女人。甘斯是她的化名,她真名是夏樂蒂.威洛比,丈夫是羅恩.威洛比。你想起來了嗎?」
「那是不符美國風格的。」她說,車速已打破了一百六十公里。
啊,沉默的老招術又使出來了。
她把藥丸倒出來,幾顆巴比妥鹽鎮靜藥丸在手中碰撞發出微細的啪噠聲。
「協議就是協議,莎克斯。」
她握緊雙拳,走向窗戶前。「我很想帶一位談判專家來和你好好辯論,你知道,那種說話真的很有技巧的高手。可是我不能。我現在只能說,我真的不想讓你這麼做。」
她用吸管攪動杯中的酒。萊姆看著她的手,儘管她的指甲仍傷痕累累,但他卻不再為她感到悲傷。這個夜晚是屬於他的,是個快樂喜悅的夜晚。
「我們來試試二百四十公里,」她提議說。林肯.萊姆閉上眼睛,沉醉在狂風、剛割過野草的氣味和速度的感覺中。
她以時速八十公里的高速過彎,車子偏滑了一下,然後才平平穩穩地上了四檔。
他閉上眼睛。房裡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萊姆嘆了口氣,看向身旁那個玻璃杯和吸管。就在剛才,他已如此接近安寧,還有痛苦。兩者的分量皆無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