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子》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13

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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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胖警官笑了起來。「你覺得今天夠倒楣了吧?」
「他們是誰?」胖警官咕噥說。
「我不收賄,好嗎?」他露出微笑。「至少不會被這種重要的案子收買。」
兩個人回來了,他們可能就是剛才故意發出腳步聲離開的人。其中一位禿頭、身材削瘦的男人完全不理李桑尼,一進房間便逕自走到電腦前,開始忙著在上面打字。另一個男人穿著西裝,頂著一頭醒目的紅髮,在看見李桑尼後,便驚訝地眨眨眼睛。「等等,這個人不是惡鬼。」
「好,信你一次。」
「你何必這麼做,小瘦皮猴?」戴瑞粗聲粗氣地問,口氣中帶有不少威嚇。
「快回答!要說實話。因為如果我被扎到了,我也會反過來扎你。」他提著李桑尼的衣領,用力搖晃。「有針頭嗎?」
「當然,我是說真的,真的。」
「宋醫生,」李桑尼點點頭,「在救生艇上他就坐在我旁邊。他沒事吧?」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讓李桑尼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
「我一定幫得上忙的,老闆。我敢說,能幫很多很多忙。」
「那裡的人全接受賄賂。」科伊咕噥說。
此時,林肯.萊姆突然說:「不,我需要這個人。」
李桑尼指著這間屋子說:「我從她的車子裡拿到地址,便過來了,心想或許可以在這裡得到一點和惡鬼有關的消息。我是說,可以讓我找到他的線索。」
「無合法身分者。」
萊姆身為自然科學家,就算是聯邦調查局表列的毒癮行為特徵,也不在他知識領域的基礎範圍內,更別提什麼脾臟失調。「我們還是把焦點放在事件上。」他說。
「喂、喂、喂,」戴瑞說:「把你的手移開那個東西。」
「絕對不行,」科伊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是個無合法身分者。只要我們一不留神,他就會馬上開溜,喝得醉醺醺地跑去賭場。」
李桑尼這時也覺得這個紅髮男人好像有點面熟。
「英語?」那個黑人問。
「為了惡鬼,去年他在我的城鎮殺了三個人。那時,他在一家餐廳和小蛇頭碰頭。你知道什麼是小蛇頭嗎?」
「我會,」李桑尼喘著氣說:「我說英文。」
「好吧、好吧。我暫時不碰槍,黑仔。」
李桑尼的眼中噴出了火,他大步走向科伊,儘管自己的個頭比他矮上許多。
萊姆點點頭。「說下去。」
「惡鬼朝他開了一槍,但沒有生命危險。艾米莉亞——你看到的那個紅髮女人——現在正在問他話。」
「像這樣為了追捕犯人什麼都不怕的人,我願意讓他跟我們合作。」
「什麼意思?」
「為什麼?」
李桑尼不知道那些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太瘋狂了,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湯瑪斯說:「這裡不准抽煙。」
「那個小蛇頭騙了他,他們幹了一架,惡鬼當場就把他殺了。但是,餐廳裡有一位帶著女兒的婦人,還有一位坐在長凳上的老頭,惡鬼把他們全部殺害,才逃離現場。」
「是『黑』的意思。哎、哎,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沒別的意思。」
胖警官拿起無線電,呼叫說:「梅爾、亞倫,回來吧,我們逮到他了。」
「別抽煙。」
「他的意思是人脈,」鄧艾迪解釋:「只要你收買該收買的人,就會有強而有力的『關係』。」李桑尼又點了頭。「沒有人願意出來作證指認他,他開槍殺人的證據也平空在公安局裡消失。我老闆失去耐心,這件案子就這麼被集產主義化了。」
科伊說:「還有,我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已被惡鬼收買的人呢?」
「不可能。」
「都是旁觀者嗎?」
一個華裔男人走了過來,他剛剛也藏身在這個房間裡。這個人身上穿著一套時髦的深色西裝,脖子上掛著一條徽章項鍊。他用中國方言把同樣的話問了一遍。他說的是廣東話,不過李桑尼懂他的意思。
塞利托問:「你查出任何與惡鬼有關的事嗎?他打算住哪裡?他的手下還有誰?」
戴瑞說:「你們都聽好,我們現在沒心情聽你們爭辯,所以都別吵了。只要林肯有需要,李桑尼就必須留下來。科伊,這件事就由你去辦了。快打電話給國務院,給他一張臨時簽證。這樣大家都同意吧?」
「用偷溜進來的方式?」科伊問。
那個黑人把李桑尼提起來,讓他雙腳差點離了地,完全不理會他呻吟喊痛。黑人一手提著他,另一隻手拍拍他衣服口袋。「聽好,瘦皮猴,你口袋裡有針頭嗎?我會被什麼東西扎到嗎?」
李桑尼突然領悟,為什麼海岸防衛隊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福州龍號的位置:全因為這個人,林肯.萊姆。
李桑尼繼續說:「我說,吳啟成太情緒化了,很容易衝動。」
「不過,」萊姆說:「這件案子對你來說永遠不會被集產主義化。」
李桑尼臉上露出困惑表情。「我為什麼要把他引渡回國?你沒注意聽,我剛剛說過了,關係。一把他送回中國,他們一定會釋放他。我想要做的,是一上岸就逮捕他,然後把他交給你們的公安局處理。」
萊姆仔細檢視這張身分證件和駕駛執照,上面都有這個男人的相片。這個人的名字叫李抗美,身分是六果園公安局的警探。
戴瑞問:「你是怎麼溜到船上的?」
這位高瘦的調查局幹員立即像連珠砲般爆出一長串話。「喂,科伊,你知道嗎?這幾個字對我來說有點像果汁機裡的碎石頭,聽起來刺耳極了,一點尊敬的意思都沒有,聽起來很不友善,尤其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時候。」
於是,李桑尼開始向大家說明惡鬼是如何炸沉福州龍號,而逃離搭上救生艇的只有張山姆和吳啟成兩家人、宋約翰等其他幾個偷渡客,以及一個小嬰孩,其他人則都淹死了。「張山姆!他成為救生艇的指揮官,他是個好人,夠聰明。他救了我的命,在惡鬼開槍殺人時,把我從海裡拉了起來。吳啟成是另一個家庭的一家之主,他也很聰明,但不太穩定,肝脾失調。」
科伊說:「可是,你來這裡能做什麼?我們又不會把他引渡回中國。」
科伊說:「沒錯,你說對了——你幫不了我們的忙。在中國,也許你是個警察。可是到了這裡,你只是那些無合法身分的混蛋之一。你得被遣送回去。」
「我……」
「去你媽的。」科伊說。他真的火大了。
「當然不會,」李桑尼說,如烏木般的眼珠透出黑氣。「他在我的城裡殺了人,我一定要讓他受到審判。」
「他帶了一個幫手在身邊,船上還有船員,這裡還有負責接應的小蛇頭,他們都有可能宰了你。」
萊姆轉頭對戴瑞說:「看看我們有沒有人在中國,可以馬上確認他的身分。」話才一說完,這位聯邦調查局幹員的大手中便出現了一支小行動電話。他開始撥打電話號碼。
「沒問題、沒問題,」李桑尼說,但突然又插了話:「不過,我得先抽一根煙。拜託啦,老闆,可以吧?」
鄧艾迪看見萊姆皺了眉頭,便說:「這是中醫術語,一時很難解釋得清。」
「所以,」李桑尼接著說:「我便開始臥底,假裝自己是豬隻——偷渡客。」
「去年我們移民局派了一些人到中國,和福州公安局的人開會,討論人蛇偷渡的事情。這個人也在那裡,是他們之中的一個。」
塞利托和萊姆互換了一個想笑的表情。萊姆已能想像,若李桑尼當著莎克斯的面說出這些話,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他們?」戴瑞問,把重心歪向一邊的長腿上,轉過了身子。「你說『他們』指的是誰?」
「所以他才會找到我們,」林肯.萊姆說,目光落在那張釘有他自己的名片的那張開會通知上。「我還正覺得奇怪呢。」
「那個人是宋約翰。」萊姆說。
李桑尼對萊姆解釋:「剛剛我用中文叫你『老闆』,就是上級長官的意思。你一定得留我下來,我能幫上忙。我知道惡鬼心裡在想什麼。他和我都來自同一個世界。我像他一樣,從小就開始混幫派了,而且我在福州花了很長時間幹臥底。」
「地獄判官。」他喃喃說。
另一個男人,既矮又胖,也衝過來把李桑尼壓倒在地。他用膝蓋重重抵住李桑尼的背,讓他的腹部和腰際登時一陣劇痛,差點使他喘不過氣。霎時之間,這個男人的手銬已快得像鰻魚一樣,緊緊銬住了他的雙手。
李桑尼告訴他們,後來救生艇撞上礁石,他和宋約翰等幾個人被拋了出去。他們奮力游上岸,而等李桑尼回到救生艇靠岸的地方時,惡鬼已經殺害了兩名偷渡者。「我一上岸就趕去逮捕他,可是當我趕到時,他已經離開了。於是我躲在路邊的草叢裡,看見一個紅髮女人跳進海裡救了一個人。」
其中一人比李桑尼要高上許多,皮膚像炭一樣黑,穿著一套亮黃色的西裝和襯衫。他剛剛就藏身在這個房間的牆邊,此時以極其迅速熟練的動作,一把將李桑尼手中的槍拍掉,用自己的手槍抵住他的太陽穴。
先前那位衣著整齊的金髮年輕人出現在門口。「喔,捉到他了。」他的口氣一點也不驚訝。李桑尼頓時明白,剛才這個人提著垃圾走到巷裡時,就已經發現他的行蹤了,然後又故意不把門關上。這個人是故意引誘他上樓的,而其他人則發出聲音假裝離開,設計成留下林肯一個人獨處的樣子。
房間響起一陣微弱的嗶嗶聲。梅爾.柯柏轉身看向電腦,讀過螢幕上的訊息後,便把螢幕轉了個方向,好讓大家都能看見。聯邦調查局在新加坡的辦公室已寄來一封電子郵件,證實李桑尼的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六果園公安局的警探。他最近已被列入臥底名單,除此之外,他的單位就不願再多透露任何事。電腦上也出現一張李桑尼穿著海軍藍制服的相片,很明顯就是現在房裡的這個男人。
科伊說:「不,這點我絕不贊同。你們不能讓他們之中的人參與執法工作。」
除了對這些異鄉客的嘲弄輕蔑態度外,他對惡鬼還存有一點私人恩怨。幾年前,科伊曾派駐在台北,負責聯絡在中國大陸的臥底人員,試圖探聽出幾個主要蛇頭的動態。在調查惡鬼時,他底下有個女線民突然失蹤,研判可能已經遇害。案發後,他們才知道這位線民有兩個小孩,她因為亟需用錢才會想要密告惡鬼——這點犯了移民局的大忌,如果他們早知道她有小孩的話,就絕對不會吸收她當線民。科伊因此而被上級申斥,停職了將近六個月。正因為出了這件事,他才會更處心積慮,誓言非把惡鬼逮到不可。
萊姆打量著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問道:「『李』是你的姓還是名?」
「什麼意思?」戴瑞叫道:「黑仔?」
「他可以當這件案子的顧問,就像我一樣。」
「我在福州有許多線民。上個月,我聽說惡鬼在台灣殺了兩個人,都是大傢伙,很重要的角色。他打算離開中國幾個月避一避,直到台灣的國家安全局不再找他為止。他先跑到法國南部,然後準備到俄國的威堡鎮,搭乘福州龍號和偷渡客一起前往紐約。」
「你的意思是指危險嗎?當然,當然。可是,這不就是我們的工作?永遠避不開危險。」他伸手想拿剛剛被戴瑞拿走的香煙。
「沒錯,這裡是私人住宅,但一樣不能抽煙。」
「真是活見鬼。」李桑尼說,不甘不願地把香煙推開。
萊姆心想他房裡可能馬上就要開演一場功夫大賽了。但這次,李桑尼忍住不理科伊,用平靜的口吻說:「在我們國家,我們有四種階級的人。這種階級和你們不一樣,不是用貧富來區分的。在中國,我們做的許多事情是沒辦法用金錢換算的。你們知道什麼是最高榮耀嗎?為國效忠,為人民盡責。我說,既然我還算是他媽的一個好條子,這就是我應該做的事。」
「沒有,我的確打算這麼做。」
「沒有,在船上和我講話的人並不多。雖然我常趁水手不注意時溜上甲板,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去嘔吐。」他搖搖頭,顯然想到那段不愉快的航程。「我無法接近惡鬼。」
「你叫我什麼?」
輪椅上的男人轉了過來。「看看我們逮到了什麼?」
「不,」紅髮男人說:「我認識他,我以前見過。」
「地鐵站不能抽煙就夠蠢了,但這裡是私人住宅,不是嗎?」
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男人注意到李桑尼眼中的憤慨,於是說:「沒錯,是我們這位觀察力敏銳的湯瑪斯在倒垃圾的時候注意到你,接下來……」他朝電腦螢幕撇個頭,然後說:「指令、保全系統、後門。」
那位華裔警官突然發出一聲大笑,舉起李桑尼皮夾中的一張證件,湊近他的臉仔細比對。「和我們一樣,」他說:「他也是警察。」
他偷偷潛行到那輛輪椅後面,看著桌上那些和惡鬼有關的證物和線索。他想要……
「好吧,反正你們調查局一開始就派了人來,就已清楚表示這件案子並不真正屬於移民局了。你想留他就留吧,不過他的事我一點也不想管。」
「你來這裡做什麼?」萊姆問。
李桑尼大笑。「喂,那我們又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替他工作的?」
塞利托嘆了口氣,趕緊抓住李桑尼的衣服,把他拉回來。「喂,在這裡別亂來。」
李桑尼冷笑了一下。「每當有東西被破壞,我們就會說它被集產主義化。在過去的毛澤東時代,政府把商業和農業全轉成公社或集體經營,結果失敗得還真他媽的快。」
科伊大笑起來。「你不是開玩笑吧?」
萊姆心想,這位年輕的移民局官員的問題是——身為執法人員,他顯得太情緒化了。每當他開口提到「無合法身分者」時,萊姆總是從他的口氣裡聽出一點不屑的意味。他似乎非常瞧不起這些人,而且好幾次說過,這些人會違法潛入這個國家,並不是因為嚮往什麼自由或民主制度,全都只是為了來賺錢而已。
「完全沒錯。」他回答,一點也不難為情。
那個黑人從他口袋裡翻出現金、香煙、彈匣,以及他在海灘上偷來的那張紙。「哎呀呀,看來這小子從艾米莉亞那裡借來了他不該借的東西,而且是趁她忙著救人性命的時候。他真是不要臉。」
「小紅,我這麼叫她。嘿,我說,她長得真美,性感極了。」
「你是指吸毒用具嗎?沒有、沒有。」
萊姆笑了,沒想到眼前這位矮小寒酸的傢伙,擁有的資訊竟然比聯邦調查局和國際刑警組織合起來的線索還要準確。
「不是惡鬼,那麼就是那位失蹤的手下,」萊姆說:「是他的幫手。」
「瘦皮猴,我再問你一次。你、會、說、英、語、嗎?」
「什麼?」科伊驚訝地說。
「見過?」那個黑人探員問道。
電腦螢幕上立刻出現這棟建築物後門的攝影機監視畫面,整條巷子清清楚楚一覽無遺。
「這我得自己來,因為,你們絕對不會讓我幫忙的。我沒說錯吧?你們只會把我遣返回去,而我一心只想親手抓到他。」
「集產主義化?」塞利托問。
喔,捉到他了……
此時,那個黑人從李桑尼的口袋裡摸出皮夾。他捏了一下已濕透的皮革。「我猜,我們這位小瘦皮猴是游泳來的呢。」他把皮夾打開,交給那位華裔警官。
前進一公尺,再一公尺。李桑尼是個瘦小的男人,走起路來完全不發出任何聲響。
「因為你不可以。」看護湯瑪斯固執地說。
「我的姓。我不喜歡名字叫『抗美』,」他不等人問便主動解釋:「所以我都用『桑尼』這個西方名字。」
「我不是。」
「歡迎加入,桑尼。」萊姆說,接著望了時鐘一眼。時間已過正午,離惡鬼開始無情追殺偷渡客已過了六個小時。他現在可能已相當接近那兩個家庭的人了。「好了,我們開始研究證物吧。」
「你的選擇是對的,」李桑尼對萊姆說:「我一定能幫上大忙,老闆。」說完,他走向桌前,伸手想拿起剛剛帶在身上的那把槍。
科伊帶著笑意看著一心只想蠻幹的李桑尼,同時掏出了身上的手銬。「李先生,你已經被逮捕了,罪名是非法入境美國領……」
「好吧,」萊姆不高興地說:「但你要到外面抽。看在上帝的分上,找個人跟他一塊去吧。」
「不,你和我不一樣,和我們這裡任何人都不同。別碰那把槍。」
可是,身為一位好執法人員,你必須把這些私人的情緒都扔至一邊。超然的態度是絕對不可或缺的。這個概念等同於萊姆服膺的一個守則:忘掉死者。
李桑尼點頭說:「我們想逮捕他,可是他有非常有力的……」他思考該用什麼字來表達,但最後還是轉向鄧艾迪,用中文說:「關係。」
「怎麼?我也是警察,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