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法則》第二部

10 惡夢

第二部

10 惡夢

湯姆朝天花板上的電燈舉起蘋果,瞇起一隻眼睛。「辦公室沒有窗戶不會讓人心情鬱悶嗎?」
警衛回過頭來,繼續專心閱讀《晚郵報》。報上一則新聞敘述本週三早上有個女子在光天化日下失蹤,如今仍下落不明。記者羅傑.錢登在報導中引述犯罪特警隊隊長畢悠納.莫勒發表的聲明:莫勒證實警方在女子住處外的一輛車子底下發現女子的一只鞋,這個發現提高了發生犯罪事件的可能性,然而目前為止並未出現可供確認的具體事證。
「考慮一下,哈利。在外頭的叢林裡,只有一樣東西對你有幫助。」
「你坐的是愛倫的椅子。」哈利說。
「我以為你喜歡不會流太多汗的工作。」
警衛注意到兩台電梯都停在一樓無人使用,男子卻選擇爬樓梯。
「奧斯陸計程車公司。」
「可能也有很多公司不希望看見應徵者的工作紀錄裡註明了酗酒、不假缺勤、濫用職權、不服從上級命令、不忠誠。」
哈利沉默不答。
「謝謝你,我會考慮。」
想完之後,他看了看錶,再去信架看看有沒有其他信件送達。他從信架上拿出一份警探送交的報告,把收件人為莫勒的一封信放到正確的信架,然後走回辦公室。
星期四下午,一輛紅色郵政車駛到羅德拉卡區的郵局外停下。郵筒裡的信件被裝進粗布袋中,小心地放上郵政車後車廂,再運送到甘納盧斯主教街十四號的郵政中心。當天晚上,郵政中心依照郵件尺寸大小進行分類,一個褐色的氣泡信封袋和其他C5大小的信件都被分到同一個信件匣。氣泡信封袋輾轉經過數人之手,這中間自然無人特別注意它。氣泡信封袋又被按照地理區域分發,成為第一個被放進格蘭區信件匣的信件,接著又被分到郵遞區號0032的信件匣。
警探的報告簡明扼要:沒有任何發現。
「我需要可以讓我入睡的東西。」
哈利聽見有人打開計程車門,又聽見愛斯坦叫開門的人去死,然後愛斯坦回到電話上。
哈利在客廳電話旁坐下,撥打愛斯坦.艾克蘭的手機號碼。
電梯發出震動,開始移動。小女孩的長長金髮飄浮了起來。是靜電,小男孩心想,看著妹妹的頭髮緩緩飄起。小女孩的雙手突然按在頭上,發出尖叫。尖細刺耳的叫聲令小男孩呆立原地。小女孩的頭髮飄到了鐵柵門外,一定是被電梯門夾住了。小男孩想移動,但他似乎也被夾住了動彈不得。
哈利聽見這句話不禁汗毛直豎。令他汗毛直豎的不是這句話,而是說這句話的聲音。他緩緩轉過椅子,椅子發出痛苦的尖鳴聲。
「已經忘了。」
湯姆的下巴肌肉持續碾磨著、咀嚼著。
哈利並不答話。
「你是說羅眠樂?你瘋了嗎?那不是非法的嗎?不過我有氟地西泮,是差不多的東西,只要半顆就會讓你睡得昏天暗地。」
星期四和星期五
「歐雷克的父親也有酗酒的毛病,這個毛病摧毀了他們三個人。」
「對啊,可是她不會有事的。小妹,不要靠在門邊。」
「因為這是老房子啊。」小男孩說,拉上鐵柵門。
「也該是我們聊一聊的時候了,哈利。」
「你是說當電腦駭客?那個勾當不是害你被挪威銀行開除,還被判六個月緩刑嗎?」
電梯來了,他們打開門。一個身穿白外套的男子將鐵柵門拉到一旁,對他們微微一笑,隨即離去。他們走進電梯。
一發子彈,哈利心想。
「是因為蘿凱嗎?」
小女孩拉住頭髮,雙腳亂踢。要是他能移動就好了。
最後當氣泡信封袋躺在紅色郵政車後車廂,準備隔天早晨寄送時,夜色已深,奧斯陸居民多已入睡。
「這台電梯怎麼這麼舊啊?」小女孩問。
「哈利,你滿口酒氣跑去跟醫生要羅眠樂是行不通的。」
「去看醫生啊。」
湯姆拍了拍辦公椅扶手。
湯姆的手停留在門把上。
「搞到怎樣?」
「她也是這麼說,可是她還說她沒辦法再經歷一次。」
「結果你怎麼回答?」
「假日嘛。」
「還用你說!這輛計程車的車主跑去克拉卡羅鎮的木屋渡假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個全北歐最死氣沉沉的城市裡,開著這輛全奧斯陸最死氣沉沉的計程車到處跑,偏偏奧斯陸像是被人丟了天殺的中子彈一樣,沒有半個人影。」
哈利聽見吱吱喳喳的聲響,猜想可能是愛斯坦正在監聽警用頻道。
「不過呢,」湯姆說:「如果他們不錄用你,說不定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樣說好了,他們都沒辦法提供可以讓人感興趣的挑戰。再怎麼說,對一個警界公認最頂尖的警監來說,那些工作都太沒有挑戰性了。再說他們給的薪資也沒有特別好。最後的結論大概就是這樣對吧?你提供服務賺取薪資,讓自己有足夠的錢可以吃飯付房租,有足夠的錢可以買啤酒和干邑,還是威士忌?」
「湯姆,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可以進來嗎?」湯姆問。
哈利感覺自己聲音發顫。
「哈利,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兩個人幾乎都是最早到辦公室的?很奇怪對不對?因為我們也都是最晚回家的人。」
哈利發覺自己緊咬牙根,把補牙處咬得發痛。
「據我對你的了解,你一定會請她出門之類的對不對?」
「不會有事的。」小男孩說,拍了拍圓臉小女孩的頭,卻發覺小女孩的細長頭髮黏在他手指上。原來是靜電造成的。
「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遺憾。」
他雙腿一盪,下了床,走進廁所。尿液射入清水。眼神空洞。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床上睡覺了。
哈利心頭大驚,在床上坐了起來,心臟猛烈跳動猶如暴走的大鼓。
「我去看過了,醫生開了安眠藥『宜眠安』給我,可是沒有效。我要醫生開更強的藥給我,被他拒絕了。」
「你知道嗎,哈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你度過這個難關,呃,只有一樣東西可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星期五早上六點,太陽的光芒照耀著艾克柏山,使得警察總署閃閃發光有如水晶。接待處的警衛大聲打了個哈欠,從《晚郵報》上抬起雙眼,看著第一位早起員工拿出身分識別卡在門禁讀卡機上刷了一下。
哈利去冰箱拿出那瓶低酒精啤酒,在扶手椅上坐下,看著酒瓶上的標簾。瓶蓋嘶地一聲被打開,釋出氣體。他把鑿刀放在咖啡桌上。鑿刀的綠色木質刀柄和刀身附著薄薄一層黃色的工地灰泥。
「你騙人。」
「我的天啊。」
哈利按下倒帶鍵,再聽一次。
「報紙上說天氣還會更熱。」警衛說,很高興終於有人能跟他講一兩句話。
「哈,我流汗流得才多咧,跟豬一樣。那個樞門的王八蛋買的是沒冷氣的車。下班後我還得喝很多酒才能補充流失的水分,跟駱駝沒兩樣,酒錢又貴得要命,我昨天賺的都不夠拿去付。」
「搞到你跟我誓不兩立。搞到總警司得簽核那些文件,你知道的。」
然後又聽一次。
「什麼?」
「對啊,可是當電腦駭客我很在行啊,開計程車就……對了,車主想減少他開車的時數,可是我已經得值一個十二小時的班了,又找不到新的司機。哈利,你會不會也想來開計程車啊?」
「媽咪很累嗎?」
「我知道,」哈利說:「一發子彈。」
「我說我沒事,然後她露出悲慘的表情。」
「好。最近我手頭有點緊,不過月底可以把錢給你。這種藥能把夢消除掉嗎?」
「不太算。」小男孩說,按下一樓按鈕。「這間房子是給很累的人來這裡休息一下的。」
「傳言?」
哈利輕彈手中報紙,來到信架前,取出過去這兩天莉絲白的搜尋報告。他的答錄機裡有五則留言,四則是維廉留的,一則不是。哈利聆聽留言。維廉的留言都大同小異:警方應該加派人手、他認識一個靈媒、他想登報懸賞,希望有人協助警方找到莉絲白。
進門來的金髮男子身材高大,雙眼布滿血絲。男子只是瞥了警衛一眼,並未接話。
「什麼?」
哈利開始閱讀報告。什麼發現也沒有。他又讀了一次。依然毫無所獲。他整理思緒,開始把案情從頭想一遍。
「我說她說得對,她應該避開我這種人才對。她臉色一沉,然後就走了。」
「休息一下?你知道我是不休息的。」
「你自己。」湯姆說,然後離去。
「有傳言說你要離職了。」湯姆說。
他難以聽出打來的人是男是女,更難以聽出打來的人是不是蘿凱。訊息顯示這通電話是在晚上十一點十分接到的,來電號碼為「無號碼」。如果蘿凱是從侯曼科倫區的家中打電話來,號碼就會這麼顯示。倘若真是蘿凱打來的,她為什麼不打他的家裡電話或手機?
「我想幫你,」湯姆站了起來。「你知道,事情可以不必搞到這樣的……」
「再經歷一次什麼?」
哈利按下答錄機倒帶鍵,再按播放鍵,調高音量。他閉上眼睛,靠上椅背,試著記起她的呼吸,感覺她的呼吸。
「街上車子多嗎?」
「呃,說是傳言也許有點太誇張。這樣說好了,我有我的消息來源。你可能已經在找工作了吧,比如說保全公司、保險公司,說不定還有討債公司?一定有很多公司需要一個有點法律背景的警探吧。」強健亮白的牙齒咬入蘋果的果肉之中。
冰箱空蕩蕩的,裡頭只有一瓶低酒精啤酒,那瓶啤酒是他在視線模糊的情況下放進購物袋的。他打開洗滌槽上方的櫥櫃,只見啤酒瓶和威士忌瓶一字排開,靜默地望著他。這些酒瓶全是空的。他一陣暴怒,大手一揮將這些酒瓶給打得四散紛飛。他關上櫥櫃,耳中仍聽得見酒瓶噹啷作響。他又看了一次時鐘。現在是星期五清晨,挪威酒品專賣店還要再等五小時才會開門。
湯姆倚立在門框旁,臉上帶著微笑。他正在吃蘋果,把裝有蘋果的袋子遞向哈利。
哈利覺得自己的頭部發出嘶嘶聲,彷彿保險絲燒斷似的。
「你必須跟對團體,你跟的團體必須能讓你有所收穫才行。」
「救命啊!」
「打電話來卻不聲不響很討人厭對不對?」
但爹地先去停車場開車了。
「只有你自己,我要說的是你自己。」
「不知道是哪裡生產的蘋果,可能是澳洲吧,很好吃喔。」
「因為我幾乎是逼她把它連根拔起的。有個任務我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結果失敗了,我沒辦法接受,所以我跑去狂喝酒,整整三天都泡在自己的爛攤子裡,什麼電話都不接。第四天她來我家按電鈴。起初她大發脾氣,說我不能就這樣跑掉,還說莫勒一直問說我怎麼了,然後她撫摸我的臉,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
「你知道嗎,哈利,我突然想到我沒有氟地西泮了,還有,這種藥很危險,它不會讓你不做夢,效果正好相反。」
小男孩今年十一歲,小女孩七歲,是小男孩的妹妹。兄妹倆來醫院探視媽咪。
「最好的狀況是,」湯姆繼續說:「你賺的錢除了足以應付生活基本開支之外,還多出許多,偶爾可以讓你帶家人去諾曼第旅行。」
「哈利?」
電話一陣靜默。
窗簾縫隙透入的光線灰濛濛地。他朝床頭桌上的紅色數位數字瞄了一眼,顯示的是四點十二分。夏日夜晚糟透了。惡夢糟透了。
「為什麼?」
「這我也知道。忘了我打過這通電話吧,愛斯坦。」
「也許吧,反正氟地西泮不是你要的。試試看放輕鬆,哈利,休息一下。」
「好個頭啦,已經半小時沒載到客人了。」
他聽見自己聲音嘶啞,然後又躺回枕頭上。
最後一則留言只有呼吸聲,沒有其他聲音。
「哈利,你跟我在很多方面都不一樣,但這不表示我不尊重你的專業才能。你是個目標導向、聰明、有創意的人,你的清廉操守更是無可懷疑。我一直都這樣覺得。最重要的是,你是個堅強的人。社會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很需要你的這種特質。不幸的是,競爭要用的手段不一定都是我們想用的,但是如果你想贏,你就得和對手使同樣的手段。還有……」
「你跟蘿凱吵架了?」
「這裡是醫院嗎?」
「他說我要服用更強的藥物還太年輕。你有這種藥嗎?」
哈利搖了搖頭,視線並未離開湯姆。
「媽咪!」小女孩放聲大叫,雙腳被拉離電梯地面。但媽咪躺在床上,臉上帶著蒼白的微笑。
「請便。」哈利說。
「然後現在你會做惡夢?」
哈利並不答話。湯姆走進來,在身後關上了門,繞過辦公桌,在另一張辦公椅上坐下,然後靠上椅背,大聲咀嚼誘人的紅蘋果。
「對。」
「不在了。」哈利喃喃地說。
湯姆壓低聲音。
「還有,搞到你永遠無法替你自己跟你愛的人做一些美好的事,因為你負擔不起……」
「這種藥可以讓我不做夢嗎?」
湯姆朝門口走去。
「很顯然這個女人喜歡你。」
「我應該繼續幹破解電腦密碼的老本行才對。」
「哈囉?哈利?你小時候的麻吉在問你,你存在的基礎還在不在?你要不要回答?」
「爹地!」小女孩尖聲大叫,踮起腳尖。
「晚上好,愛斯坦。」
愛斯坦深深嘆了口氣。
「有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