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
二
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結果了，阿尼密先生，這個人，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為了追獵，翻過了他們赫林人認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一個山頭，見過另外部落的土人，那個奇怪嬰孩的傳說，就是他帶回來，又傳了出來的。」
葛克少校哼了一聲，道：「先生，你要去只管去，我可不去了。」
阿尼密道：「嬰兒可以看清東西的時間，也不需要太久的。」
阿尼密點著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回事？」
葛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們可能穿過新畿內亞，會到達它的北岸，你看這些人，你看看這些人。」
葛克少校聽了阿尼密這樣的回答，坐了起來，道：「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葛克少校搖著頭，道：「不是，那個赫林人，也是聽來的。」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聽」到了寶德的話：我又自由了！我絕不會再試一次取得他人的軀體，絕不會！再見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寶德道：「當然想過，我在兩歲那一年，就已經開始要離這裡。可是，我的思想，並不能使我的身軀飛起來，這——」他輕拍著自己的腿，又道：「這就是我第一次想離開的結果，我只不過跌了一跤，就變成了跛子。」
在那五個赫林土人的帶領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
葛克少校又道：「第一次聽到，和我曾告訴你的一樣，但是第二次，卻是赫林部落中的一個人告訴他的，說是有一個人，會說奇怪的話，做奇怪的事。」
葛克少校也奔了過去，叫道：「阿隆，阿隆。」
一個女人頂著一隻竹筐走了過來，竹筐中是一種黑色的果子，葛克少校立時取起了一個來，津津有味地吃著。
葛克少校道：「阿尼密先生，他們是在表示對你的尊敬，因為你做他們不敢做的事，先生，我要提醒你，他們是世代居住在這裡的土人。」
寶德一口氣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雙手緊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錯了地方。實在太錯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們是那麼愚昧無知，而我就生活在他們之間，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思想，而我就要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略停了一停，葛克少校道：「先生，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在一連串的苦笑聲之後，寶德道：「我會講話了。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對他們說什麼？荷蘭語？英語？我的話在這群人之間，根本沒有人聽得懂，我根本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當我第一次說話之際，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嚇呆了，他們不知做什麼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的簡直就膜拜著我，我想他們一定是嚇呆了。」
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肩頭。
阿尼密也不再睬他，自顧自走了出去，來到一株芭蕉樹下，將寬闊的芭蕉葉一條一條撕開來。他也在想整件事，從頭到尾地想一遍。
阿尼密又閉上眼睛，剎那之間，他想起了很多事來。
他不斷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順看他的口角流了下來，流在他裸露的、乾躁、而且粗糙的皮膚上，被突出在皮膚外的肋骨所阻。
飛機由阿尼密駕駛，他們才飛過了弗羅勒斯海和班達海，在阿魯台島的一個小機場補充了燃料，直飛新畿內亞的沿岸。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寶德又淒然地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裡很孤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孤獨。」
過了好一會，劉郎臉上的皺紋，忽然都湊到了一起；他叫了起來，道：「葛克！」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復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帶著一種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這時候，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劉郎交涉的情況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話，所以只好等著。
這種反應，顯然表示他們對那個土人，懷有相當程度的恐懼。
到午夜，一陣連續的鼓聲使他醒了過來。
阿尼密幾乎是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他們沿著河岸向前走，兩小時後，到了一個土人的村莊中。
因為，穴居人的言語是如此簡單，根本無法用他們的語言來表達稍微複雜一點的事情。
阿尼密呆了半晌，才道：「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去。」
下山是完全沒有路徑可循的，他們有時攀越懸崖峭壁，有時要撥著樹上的籐向下落去，在真正無路可走時，他們甚至只好踴身跳過去，如果失足的話，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們到了何處。
飛機終於在海邊降落，那是一個很寧靜的海灘。
葛克少校興奮了起來，分了三個竹筒，負在肩上，兩個人一起向前走去。
葛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儘管阿尼密已對他說過寶德教授的事，但是這時候，他雙眼睜得極大，真正怔呆了。
葛克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道：「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為什麼要去找那個人，但是你的意志是如此堅決，我想這件事一定是極有價值的，好了，我也參加。」
寶德教授雙手掩住了臉，聽自他喉際發出來的聲音，他像是在啜泣。
阿尼密嘆了一口氣，他在想，在比較詳盡的世界地圖上，日本的東京，和新畿內亞的腹地，看來是隔得如此之近，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個島上的一處地方，但是兩地之間，文明和原始的距離，卻幾乎等於人類整個文明史，相差五千年。
阿尼密道：「當然不是。」
阿尼密在黑暗之中，看不到葛克少校的神情，但是他卻聽得出，葛克少校在吁吁地喘著氣，接著他叫道：「你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不能有亮光！有了亮光，你會受幾百種敵人的攻擊，直到你死了，還不知怎麼死的。」
葛克少校道：「這還不容易明白？山裡的土人只會說最簡單的語言，這個人就算會說全世界語言也沒用，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說。」
阿尼密道：「我們步行去，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去找我們要找的人，我想，你當年被日本人追捕時，不見得是坐著豪華汽車逃命的吧。」
阿尼密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是的，一次已經夠了。要是像寶德教授那樣，不幸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的笑聲，越來越苦澀，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間，白癡比天才幸福得多，才學和知識是一種極度的痛苦，寶德教授實在太不幸了。」
一直到了第四天，他們才到了克蓬。
葛克少校道：「先生，看來我們仍是無法成功的。」他一面說著，一面指著遠處的高山，道：「赫林部落就在那山的後面，在克蓬，沒有人翻過那山頭過，所以那邊的情形如何，完全不知道。」
葛克少校揮著手，道：「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走，離開這裡。」
阿尼密忙將寶德放了下來，是的，寶德死了，已經停止了呼吸，三十年來悲苦的煎熬，就是一個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實現了之後，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只覺得自己的喉頭發乾，他只好重複著剛才已經問過的那個問題，道：「你難道沒有想過要離開？」
直到現在為止，他可以說，還沒有得到有關再生的寶德教授的任何有關消息，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經過了許多人嘴的傳說，而且極其簡單。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並不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著不動，但是人卻可以到任何地方。」
在土人的心目中，這個看
不過，這時候，他就算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尋已經有了結果，三十年來的搜尋總算告一段落了。
阿尼密說著話，他感到寶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頭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寶德。」
又過了一會，人叢中陡地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兩個人在人叢中向他們走來。
每一下嘆息聲，都充滿了這三十年來，他生在錯誤環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道：「我會原原本本，講經過給你聽的。」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現在一切全過去了，你和我們一起走，將你的事告訴世人，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你是第一個有兩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繼續你的研究，你可以成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個人。」
他在這樣問的時候，語氣很輕佻，顯然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卻很正經，道：「荷蘭語，或者是英語、德語、法語和拉丁語。」
阿尼密雖仍保持著鎮定，可是卻雙手不住的冒冷汗。
和族長一起走過來的，是一個看來很乾癟的老頭子。
阿尼密無意識地揮著手，對葛克少校的話，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際，突然，在離他們不遠處，傳來了一個顫抖的聲音，道：「對，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界上沒有人懂得這種語言。」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說來說去，你無非是以為我不會有成功的希望？」
寶德道：「我試過！可是在跛了腿之後，你以為我還有多少機會？」
阿尼密大聲道：「你不是一個穴居人，你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體，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只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才差可比擬。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始下山。
在某種意義上而言，相等於人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延長下去。
這時候，阿尼密和葛克也已經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他是一個有特殊能力的靈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著無數次和已經死了的人「接觸」的經驗，可是這一次，他卻無論如何，無法再和寶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聯絡了。
那乾瘦老頭子直來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
在他講完了之後，所有的人卻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會員問道：「這是悲劇，寶德教授難道不能選擇？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是偶然的不幸，還是必然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餘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但是，並不進洞來侵擾他們。
葛克又回頭問劉郎幾句，劉郎則轉頭問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傳譯了過來。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
也就在這時，阿尼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陡地奔向前去，將那個穴居人緊緊抱住，叫道：「寶德！寶德教授。」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他的決心也不禁有點動搖了。
這句話，當然產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個土人立時放下了他們的石矛，向前走來。
那兩句話，是純正的荷蘭語！
剎那之間，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寶德教授還在洞裡，還沒有出來。
接連兩天，他們只是與植物為伍，在濃密的叢林中走著。
阿尼密按住了少校的肩，道：「好了，你已經參加了一件整個和人類的未來，有極大關係的壯舉，比起來，和人類第一次踏上月球不知要偉大多少。」
那穴居人的聲音發顫，同時，他慢慢揚起發抖的雙手來。
阿尼密在會中，向各會員報告了他終於找到了寶德教授的經過。
越向腹地進發，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後和原始。
葛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寶德吸了一口氣，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聲。」
他一樣膚色極黑，有著捲曲的頭髮，皮膚上，有著因為營養不良而來的白屑；眉骨特別高，以致雙眼看來深陷。
葛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瓶子來遞了過去。
葛克陡地叫了起來，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道：「我明白，謝謝你提醒。」
在那段時間內，葛克簡直就像是待決的囚犯一樣，他勉力裝出要劉郎認識他的姿態來，因為，要是萬一劉郎竟然不認得他，那麼他就麻煩了。
他吸了一口氣，道：「那些，全是人頭？」
循著這種傳說追尋下去，是不是能找到再生的寶德教授，完全不可知！可是，只要他再繼續下去，他就得準備死亡。
一剎那之間，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僵硬得無法轉動脖子，回過頭去看一看那聲音的來源。
一個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寶德教授！這是無論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事實。
阿尼密在這些日子裡，學會了不少土人的簡單語言，他試著說出了十幾種，想和那些土人交談，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些屋子其實是沒有「門」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沒有用來掩蔽的「門」。
葛克的身子發著抖，他像是求饒一樣，攤著雙手，叫道：「劉郎，劉郎。」
阿尼密和葛克兩人睜大著眼，他們看到一個人，用一根木棍支撐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來，那人的身上也沒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樣，只是下體圍著一塊獸皮。
阿尼密道：「我們連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這裡多逗留半秒鐘。」
這是很難下結論的事，因為這件事，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事。
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鋪著由乾樹皮編出來的蓆子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雅加達，雅加達……」他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
正當阿尼密在欣賞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際，葛克的身子卻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指著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這些屋子的門口——」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快了——」
不一會，有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劉郎又指著那進來的土人講了幾句。
葛克少校又道：「就算你答應送給我十座酒廠，當我的頭被縮小了，掛在赫林人的屋子前，或是不知道在什麼部落，被他們的孩子當球踢的時候，我是一滴酒也喝不到的了。」
寶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為劇烈地發著抖，甚至無法打開瓶蓋，還是靠阿尼密的幫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然後，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過去。
在空中看來，海水在連綿不絕的海灘上濺起來的白花，形成一條直與天際接壤的白線，夕陽映得海水通紅，景色壯麗，嘆為觀止。
但是有一點，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們已經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長已經打開了一個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阿尼密走在前面，他略停了一停，就從背包中取出一支電筒來亮著。
阿尼密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上在冒汗，他的聲音也有點苦澀，那個白人在新畿內亞「失蹤」，是轟動世界的大事，他自然知道的，他道：「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仍然要去。」
寶德道：「是的，大約是出生之後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時間更短，我想，
阿尼密和葛克都帶著完備的攀山工具，也經過了三日三夜，才翻過了山頭，發現了這一族穴居人。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個生人所有的。
葛克道：「劉郎就是常到阿隆那裡去的那個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觸的赫林人，他會講阿隆那個部落的話，我也見過他兩次。」
因為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留在雅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極其複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著巖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兒的體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體了，可是事實上，嬰兒的視覺，聽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著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兒的聲帶，只能作簡單的震動，只可以發出哭聲來。」
當他們來到海灘上之後，天色已經迅速黑了下來，向前望去，不到一百公尺，就是鬱蒼的森林。
阿尼密道：「好吧，總算越來越近了，我們向前走。」
那一群穴居人，和一群狒狒，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他們在交談著，那五個赫林人中的兩個，已叫嚷著向前奔去。
他們都看到，在他們的身後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沒有的一件東西——一張草簾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真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有語言？因為，他們發出的聲音，和狒狒的叫聲，實在沒有什麼多大的差別。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壞，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是事實上絕不是那樣，嬰兒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第二天，阿隆已經準備好了阿尼密所要的酒。
葛克少校高興道：「那邊土人部落的語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
葛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沒有人會懂得他們的語言。」
阿尼密道：「那就簡單了。」
葛克少校道：「沿這條河向上遊走，如果我沒有記錯，大約經過十幾個村莊，就可以找到克蓬了。」
阿尼密轉頭向著地圖上看了一眼，沒有出聲。
阿尼密終於發出了聲音，他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寶德教授！寶德教授！」
葛克少校來到阿尼密的身邊，低聲說道：「赫林人。」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當天晚上，村落中的土人為阿尼密舉行了一個「晚會」，土人用樹葉作戰裙，舞著生了銹的戰刀，整夜跳著舞蹈。
阿尼密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睡著，只是在沉思，而葛克少校在自顧自講了許多話之後，倒響起了鼾聲。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確，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這個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異常人，那麼，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長了。
走在前面的一個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因為在他的額上、頰上，全貼滿了天堂鳥的羽毛。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他決定繼續下去，三十年來，在毫無線索的情形下，他都沒有放棄，如今有了線索，怎可以不追尋下去？
葛克少校苦著臉，道：「阿尼密先生，那是三十年之前之事了，那時，我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現在，我已經快六十歲了。」
葛克少校又道：「我不認為那地方可以供飛機降落。」
過了半晌，他又開了口，仍然是極其純正的荷蘭話，聲音也依然在發顫，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終於來了。」
然後，葛克少校轉過身來，用極興奮的聲音叫道：「阿尼密先生，快過去，阿隆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葛克少校呆了片刻，又和阿隆說了半晌，才說道：「阿隆說，赫林族人最喜歡喝他們釀製的一種酒，你要討好赫林人，最好帶點酒去。」
縮小了的乾人頭，還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五官來，至少有十二個以上。
阿尼密急急忙走了過去，阿隆看到阿尼密，有點疑懼的神情，葛克不斷地說著，又做著不同手勢，阿隆走了過來，阿尼密只好也和他擦著鼻子。
寶德接連幾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著頭，這種感覺，他們是完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們都做過夢。
阿尼密這樣說，那就是表示他還是要去。
葛克少校連嘴唇都變白了，可是他還是掙扎著，說了一句自己以為很幽默的話，他道：「我不以為那些是人腳。」
雖然時間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卻一點變化也沒有，只不過「非人協會」，卻多了幾個會員。
所以，這時候，當他的雙臂發著抖，向上揚了起來之際，支持他身體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側跌了下去。
阿尼密「哼」了一聲，說道：「照你那麼說——」
少校吞了一口口水，道：「先生，你要明白，你要去的地方，你要見的那些人，連赫林人和他們比較起來，也可以算是文明人。」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鎮定，也企圖使不住發抖的寶德教授鎮定起來，他放慢聲調，說道：「寶德，你——」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絕難想像到，赫林人竟有著相當高的住屋文明，他們利用天然的樹幹，每在樹幹之間，搭上離地約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後，用木柱圍起來，上面蓋著整齊的芭蕉葉，就成了「屋頂」。
可是，幾乎毫無例外地，他們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說消息是從山那邊傳過來的。
阿尼密抬起頭來，看到火光映著眾多穴居人的臉，遠處，是一片濃黑。
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人實在是人渺小了，渺小到了連天體中，億萬星球中一個極小的星球，人本身所居住的，已經住了幾十萬年的地方，到目今為止，還有太多未知數。
在阿隆的部落裡，阿尼密也曾喝過這種用不知名的果實釀製的土酒，知道這種土酒的酒精成份極高，他真怕族長這樣喝法，喝醉了之後，會凶性大發。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聲道：「快講正經事。」
阿尼密沉重地說道：「是在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濁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
當天晚上，他們宿在半山腰上。
他們大約逗留了一小時，就繼續向前去，天色將黑，他們到達了另一個村莊，就宿在那個村莊中。
阿尼密冷冷地道：「我看你身體可以支持得著，說起年紀來，我比你老多了。」阿尼密一面說著，一面已經將飛機的高度降低。
阿尼密有點惱怒，道：「有什麼不同？」
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
各會員全不出聲，因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他們的沉默，自然是為不幸的寶德教授，作無可用言語表達的哀悼。
寶德低著頭，道：「一個穴居人？」
阿尼密看到葛克和阿隆兩人奔到在一起，行一種奇怪的見面禮，互相用自己的鼻子，用力擦著對方的鼻子。
寶德長長地吁了一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已經一邊一個，將
阿尼密一抬頭，望著前面連綿不斷的山巒和鬱鬱蒼蒼的森林，開始出發。
第二天，他們翻過了又一座山頭，見到了另一個土人部落——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他們平均每隔兩天，就翻過一座山嶺，遇見另一個土人部落。
葛克少校像是餘悸未息，又說道：「你可知道，在這個地方，至少有一百種以上的昆蟲，是有毒的，你看見過有毒的飛蛾沒有？在新畿內亞的森林中，至少也有二十種以上不同的毒峨。」
在那一剎間，葛克少校顯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極限，他陡地鬆了一口氣，身子搖晃著幾乎倒了下來，阿尼密忙過去將他扶住。
他催著葛克少校，向村莊中的土人詢問那個嬰孩的事，但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如果這件事得到了證實，那麼，人類的發展史完全要改寫。
寶德教授面肉抽動著，突然發出了極其淒酸的笑聲來。
葛克又向劉郎說了幾句，劉郎領著他們出去，許多赫林人又圍了上來。
阿尼密沒有出聲，只是望定了葛克。
阿尼密道：「當然，你是嚮導。」
過了好一會，寶德才又道：「當我可以聽到外界的聲響之後，那大約是七八天之後的事，我就覺得不妙，我聽到的人的交談聲，全是音節十分簡單，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拚命想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麼人之間，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們之前，我無法知道。」
葛克少校道：「不錯，但是據赫林人說，他們和山裡的那些部落相比，他們簡直是極其溫和的了，而那個嬰孩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赫林人也未必知道。」
阿尼密和葛克少校爬上了河邊的一塊大石，躺了下來。
阿隆在接受了阿尼密的禮物——一柄鋒利的小刀之後，笑得合不攏口來，帶領著阿尼密和葛克，到了一間茅屋之前，大聲呼喝著。
如果不是有了變化，寶德教授是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在黑暗中久了，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小心移動著腳步。
他們越向內陸走去，所見到的村莊也越是原始，克蓬只不過是幾十間茅屋所組成的，就在河邊不遠處。
葛克少校攤了攤手，不敢再說什麼。
阿尼密皺了皺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語言？」
那穴居人出來的時候，是用一條木棍支撐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顯地曾受過極度的傷害，當他的右腳碰到地面之際，左腳離地還差著半尺，他是一個跛子。
那村莊中的土人，看來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與世隔絕。
寶德咳嗽了幾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託，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生嬰兒的體內，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楚，那種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
葛克偷眼向族長看去，族長已經醉倒了，鼾聲大作，天堂鳥的羽毛，在隨著他的鼾聲而起伏著。
阿尼密立時道：「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經驗。」
阿尼密並沒有睜開眼來，只是說道：「是。」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麼找得到？」
葛克少校向阿隆說了幾句話，阿隆立時大聲地叫了幾下，所有的土人，都以極尊敬的眼光望著阿尼密。
葛克少校睜大了眼睛。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聲，道：「據這土人說，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嬰孩，只不過他聽得出那邊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說起，他只聽到了而已。」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託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全破壞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阿尼密側耳聽了片刻，鼓聲一直在連續著，他道：「你懂得他們的鼓聲？」
寶德講到了這裡，又發出一連串的苦笑聲。
寶德喘著氣，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別問什麼，你們有酒麼？」
劉郎轉過身去，對族長講了幾句話，族長吆喝一聲，立時有十幾個人走了過來，將葛克和阿尼密，連拖帶扯，來到了一間茅屋之中。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種極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葛克攤了攤手，道：「當然很困難，不過他說，山那邊的土人部落，是一個十分友善的部落，那邊物產豐富，土人從來也不殺人。」
要不是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聲音，他們一定會以為，那是他們多日來辛勞所產生的幻覺。
他向前走著，不多久，連道路也沒有了，他只好揮著刺刀來砍路，當他前進了約莫十來碼之際，看到葛克少校在前面，一大叢龍舌蘭前站著。
阿尼密雖然是「非人協會」的會員，但是總不是萬能的；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也只好聽葛克少校安排一切。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圍在他們身邊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轉動著，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
寶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
阿尼密沒有出聲音，他向下面望去，在濃密的樹林掩映之中，好像看到有一點火光閃耀著，除此之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在濃稠如漆的黑夜之中，完全充滿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
那山洞口的草簾掀動，一個人，慢慢地現身出來。
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向前走去，葛克少校每向前走一步，就回頭向飛機看上一眼，一直到來到了森林中，再也看不到飛機為止。
屋子內的大人都奔跑了出來，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內，除了下體有一種用樹枝纖維織成的「布」遮掩之外，全是赤裸的，皮膚又黑又粗，頭髮短而捲曲，但是和非洲大陸的土人，又有著顯著的不同，這些土人，究竟是什麼人種，人種學家一直在爭論不定。
阿尼密走向前去，道：「我不表示太樂觀，因為前途太艱險，你總有退縮的時候。」
他的口唇掀動著，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時離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體內的嬰兒，以供我去寄託——」
寶德像是沒有聽到阿尼密的問題，只是自顧自道：「又過了兩個月，我的聲帶，已經可以發出複雜的震動了，我可以說話了。」
寶德連聲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個小穴居人，我……我不知道這個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阿尼密已經知道，寶德教授的情形絕不像三十年前，他們「商量」的那樣順利，其中，一定有過不為人知，但是極其重要的變化。
當寶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結束了之後，阿尼密埋葬了屍體。
阿尼密表示滿意，閉上眼睛。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阿尼密幾乎每一天，都試圖和寶德教授「接觸」。
寶德苦笑了起來，喃喃地道：「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第三天，翻過了一座山頭，從山頭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個盤地，面積不是很大，再向前望，仍是連綿不絕的山嶺。
葛克少校一副遭到了侮辱的神情，漲紅了臉，大聲道：「除非你放棄，不然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阿尼密道：「誰說我準備直接飛到克蓬去？我們的飛機，將停在海邊。」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來，望著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
他看來，完全是一個原始的，還處在石器時代的穴居人。
阿尼密忙問道：「那嬰孩在那裡？」
講了大約十分鐘，劉郎點著頭，到了茅屋的門口，叫了起來。
事實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種音節高亢、急促的土語，幸好，他和劉郎都會講阿隆那個部族的土話，他通過劉郎，和通過劉郎叫進來的那個土人交
他轉過身來，道：「少校，請你對阿隆說，我要大量酒，去和赫林人打交道。」
他這時的那句話，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裡得來的酒。」
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時後，已經沒有赫林人再跟在他們的身後了，他們才鬆了一口氣。
葛克少校笑了起來，道：「那嬰孩講的是什麼地方的語言？」
新畿內亞特產的天堂鳥，有著夢幻一般美麗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貼在那個赫林人額上和兩頰的，全是天堂鳥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鮮，顯然時常更換，看來，在附近的森林中，是這種珍貴禽鳥的原產地。
葛克少校呆了一呆道：「然後我們——」
到最後，他們已幾乎要放棄之際，所遇到的那一個部落的土人，還逗留在石器時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
葛克少校的反應十分快，他立時高舉由他載負的三筒酒，高叫：「阿隆，阿隆，尼齊，尼齊。」
那是由於他們的心情，實在太激動了，激動到無法可以清楚地說出話來的程度。
穴洞中靜了下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寶德的喘息聲。
阿尼密發現穴居人的語言，除了表達他們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簡直沒有別的用途。
阿尼密一個人，自然不可能帶得太多，他盡他的力量帶了六節，紮好了負在背上，由阿隆帶領土人送到了路口。
葛克少校笑了起來，道：「如果真有一個會說那麼多種語言的人，生活在中央山脈腹地的部落之中，那麼，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阿尼密打量了幾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白種人的頭骨縮製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陣噁心，連忙偏過頭去。
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用手撫著他那已滿是皺紋的臉，緩緩地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接著，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三十年之前，當我推薦寶德教授入會之際，大家都說過，要是寶德教授能夠有第二次生命的話，你們也想試一試，現在，大家是不是還維持原意？」
那五個土人走向前來，用力嗅著，在竹筒外，其實是嗅不到什麼酒味的，可是，也許是由於赫林人的嗅覺特別靈敏，所以在他們塗著顏料的臉上，都現出滿意的神情來，而且不斷叫著：「尼齊，尼齊。」
在他們到達克蓬的時候，就有七八個赤身露體，挺著大肚子的孩子，跟在他們的身邊，葛克少校用土語在和他們交談著。
當他們在一片平崖，被大約二十多個穴居人包圍著的時候，阿尼密的心中極其沮喪，他長長的嘆了一聲，說道：「我看沒有希望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個穴居人，可是，那只不過是外表；這個穴居人，到如今為止，還可以說是世上最權威的熱帶病理學專家，他仍然是寶德教授。
事後，阿尼密才知道，「尼齊」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語言，意思是酒。
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圍住他們叫嚷著，並沒有什麼別的行動。
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不過，赫林人如果對你太好感了，他們會將你的頭割下來，縮小掛起來，好讓你和他們永遠在一起。」
葛克少校忙將竹筒遞向前去，並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樣做。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聲，幾個人異口同聲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夠了。」
阿尼密自己，卻在茅屋之中，盤算著從明天開始，他要一個人行進的路程。
葛克少校同當地的土人交談著，喝著土人製造的烈酒，頗有如魚得水之樂。
他想找出一個結論，三十年來，他致力於這件看來極其虛無的事，是不是真有價值？
村中的女人都有花布裙子穿，老人的頭上也紮著花布，一個上了年紀的土人，甚至有一隻打火機，不過這隻打火機早已經用完了汽油，只有火石還沒有磨完，每扳動一下，就有幾點火星冒出來。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雅加達，遇見了他，憑著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葛克少校講到這裡，直視著阿尼密，停了片刻，才道：「先生，那個白人是什麼人？你應該知道的。」
他望著寶德，現在的寶德，和以前所認識的那一個荷蘭人，當然一點也不相同。
葛克少校也立時轉過頭去，他同樣張大了口，但是，卻也一樣出不了聲。
葛克少校又向阿隆講了一回話，才道：「阿隆說，前幾年，有一個全身都是白色的人——我想是白種人，也不聽他的勸，一定要深入腹地去，結果就沒有回來，到他們這裡來換酒喝的赫林人說，這個白人的頭縮小之後，也還是白的。那個白人可能是一個大人物，因為曾有軍隊來克蓬找過他，許多白人一起來，但是他們也沒敢進山去，只在克蓬詢問了一番就走了。」
寶德又苦笑了起來，道：「不論你怎樣說，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再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盡你一切所能來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無邊無涯的寂寞，那種寂寞，比一個人關在黑獄之中還要恐怖。在黑獄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這裡，你的四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一到了森林中，簡直是一片漆黑了。
寶德講到這裡，好像是在重新體驗當時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
阿尼密覺得自己全身的神經，都緊張了起來，在經過了三十年之後，他畢竟有了消息。
也就在這時，只聽得一陣吆喝，五六個土人自濃密的灌木叢中，衝了出來，高舉著木竿上綁著鋒利石塊的石矛，向他們跳躍而來。
少校道：「不完全懂，但是我聽得出，鼓聲之中有著歡樂的意思，可能是赫林人正有什麼喜事，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我們明天去，送上這六筒酒，可能會得到很好的待遇。」
葛克一見到了他，就像見到救星一樣，叫道：「劉郎。」他一面叫著，一面又急急說了好幾句話。
葛克少校和阿隆講了很多話，才轉過頭來，道：「阿尼密先生，阿隆說，他曾聽得人家說過兩次，有關那嬰孩的消息。」
阿尼密連忙問道：「這個人就在赫林部落中？」
阿尼密也不禁睜大了眼睛，問道：「為什麼？」
當第二天下午，葛克少校指著克蓬所在的方位，給阿尼密看的時候，他們是在一架中型的水上飛機的機艙之中。
寶德教授的神情，悽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視他，他轉過頭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間，可是，你一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茅屋中並沒有什麼陳設，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圖案；但是，最觸目驚心的，自然是掛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頭。
葛克少校點著頭，將劉郎拉在一邊，不斷地說著話，間中，劉郎用一種詫異的神色望著阿尼密。
阿尼密在這幾天中，也已經習慣了森林中的村莊中的情形。
寶德急切地問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點也不錯。」
當他們來到那十幾間茅屋近處的時候，看到一個乾瘦的老人向前走來，隔老遠就叫道：「葛克，葛克。」
在那一年的「非人協會」的年會中，他又和其他的會員，在那座古堡中見面。
可是，阿尼密卻又清楚地聽到過，有純正的荷蘭話，自那個山洞中傳出來。
寶德又望了
他可以說是一個超越現代文明的文明人，但這時，卻步向地球上最原始的地區。
阿尼密恢復正常，他一面扶著寶德教授，一面彎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給寶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氣道：「寶德，你是世上唯一有過兩次生命的人。」
阿尼密皺了皺眉。
阿尼密也學著樣，出乎他的意外之外，這種難看的果子，味道十分甜美。
阿尼密的回答來得很快，道：「我們總不能避免在森林中過夜的，事情總得有個開始，就從今天晚上開始吧。」
他曾經試圖想和那群穴居人接觸，瞭解一下在這三十年之中，寶德教授曾經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卻一無所得。
阿尼密的身子，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葛克少校並不是一個有什麼大智慧的人，可是他這兩句話，倒是有極大理由的。
當他們在飛機上，已可以看到連綿的海灘、起伏的山崗和濃密的森林之際，葛克的手指，在一幅精細的新畿內亞地圖上移動著，道：「大約是在這裡，這種小村莊，地圖上是不記載的。」
穴居人也緊緊地抱住了阿尼密，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他們都爭著在講話。可是，自他們口中所發出來的，卻全是連他們自己都聽不清楚的一種混雜的喃喃之聲。
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在外面，有著幾堆篝火，那些穴居人就圍在篝火邊，火光映著他們濁黃的眼珠，個個望定了他們三個人。
阿尼密跟著他，走過了一里左右，聽到了水聲，林木也稀疏了些，眼前變得明亮了一些，他們來到了一條小河旁。
他真難於想像，學識豐富的寶德教授，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靈，也接觸過不少人的屍骸，可是這時，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他的叫喚，並沒有回答。
在那段時間中，臉上貼滿了天堂鳥羽毛的族長，什麼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呦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葛克少校和阿隆又講了兩句話，本來，四周圍的土人不住地發出聲音，但是剎那之間，全靜了下來。
（全書完）
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望著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劉郎。」
阿尼密有點不經意地說道：「那也不要緊，赫林人曾經來到過這裡，這就證明是可以走得通的。」
那條河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大多數的村莊都在河邊。
他們聰明的並不將被用來作「屋柱」的樹弄死，那一些大樹，依然枝葉繁茂；那樣，就減輕了屋頂的負擔。
酒裝在粗大的竹筒之中，一端用泥封著，每一節竹筒有三尺長。
寶德講到這裡，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這個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點，是在聳立的高山包圍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許多天然的巖洞，土人就住在這些巖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塊獵取野獸來充飢。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盤地，可是他們足足花了六個小時，已經過了正午，才算接近。
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道：「先生，請原諒我的好奇，你真的相信，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有一個生下來不久，就會講另一種語言的怪嬰存在？」
阿尼密猜想，阿隆多半是那個老人的名字，他和葛克自然是舊相識。
葛克少校攤了攤手，道：「赫林人是為人所共知的土人部落，也是最強悍的一族，他們會製造一種十分猛烈的毒藥，而他們的嗜好，就是獵製人頭。」
阿尼密首先轉過頭去，在那一剎間，由於實在太激動和突然，他張大了口，本來是想叫「寶德教授」的，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葛克緊握著拳，道：「你應該再試。」
就在那土人現身之際，才來圍著他們兩個人的穴居人，都現出了一種根奇訝的神情來，發出聲響，紛紛向後退了開去。
有兩個孩子，聽了葛克少校的話之後，向前飛奔了出去。
阿尼密仍然扶著寶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問題，想要求得答案。
阿尼密道：「寶德，你可知道麼？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經推薦你加入了一個協會，『非人協會』。」
阿尼密問道：「到克蓬去還有多遠？」
葛克少校大聲道：「照我說，我們根本不該在夜間走進森林來。」
阿尼密道：「劉郎是誰？」
阿尼密又呆望了葛克少校片刻，道：「歡迎你參加。」
葛克少校道：「我想他們一定是驚駭到了極點，所以，這件事才有機會傳出去。」
寶德又道：「十個月之後，我可以行走了，當然，我會做許多穴居人不會做的事，可是有什麼分別？我是一個穴居人，一個與世隔絕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錯，可是不幸的是，我錯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我的思想，我的語言，完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他們知道我和他們不同，可是，他們絕無法瞭解到，我和他們不同的程度是多麼遠，完全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一個可以瞭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賦。完全沒有！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動物一樣，為獵到一頭山豬而興奮，掘到了一點有甜汁的草根而爭吵，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他們之間，有一個完全和他們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較起來，這種心靈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阿尼密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失色道：「獵頭族。」
葛克少校好像本來準備期待著有熱烈的歡迎的，阿尼密的態度冷淡，使他多少有點失望，以致他呆望著阿尼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阿尼密道：「你說得對，我沒有理由強迫你跟我去，可是我還是要去。」
阿尼密沒有出聲。
循著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門口」都掛著或多或少，一吊一串的球形的、黑漆漆的東西。
河水在他身邊潺潺地流過，葛克少校的鼾聲在他的身邊響起來，但是，阿尼密卻睡不著。
電筒才一亮，葛克少校就大叫一聲直撲過去，將電筒搶了過來，立時熄去。
葛克少校嘆了一聲，道：「好，不過求求你，千萬別亮著電筒，跟著我，會找到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阿尼密和少校離開了穴居人聚居之處，又經過了許多崇山峻嶺，離開了新畿內亞，在雅加達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諾言，買了一間規模相當大的酒廠給了少校。
阿尼密大聲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不嘗試離開這裡？」
阿尼密吸了一口氣，所有的土人都沉默著，好一會，阿尼密才道：「他們既然曾和赫林人打過交道，至少該可以告訴我，如何和赫林人相處。」
寶德抖了好一會，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聽覺。我可以聽外界的聲音了，在感覺上，我知道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十分貧困的家庭之中，但當時，我還是很樂觀，因為我再生的家庭，就算再貧困也不要緊，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個情形改變，我依然是我，我的軀體雖然變成了一個嬰兒，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葛克少校不再出聲了，一個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內亞的腹地，那可以說，是絕對沒有任何機會的。
阿尼密嘆了一聲，道：「她死了。」
阿尼密還沒有來得及再講話，已看到那兩個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幾聲之後，每一間屋子裡，都有赫林人奔了出來，男女老少都有，不下兩百個之多。一出屋子，就向他們奔了過來，轉眼之間，就將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團團圍住，不住叫嚷著。
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說道：「赫林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