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理026:屍變》湖水

第一部 借屍還魂

湖水

第一部 借屍還魂

江建想說甚麼,但是他還沒有開口,我便已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令他不要出聲,而我則問道:「你剛才說甚麼?」
王振源呆了一呆:「我?我沒有說甚麼啊!」
第一頁和第二頁,全是很幼稚的筆跡,但是第三頁上,有五行,卻是流利圓熟之極的英文字,如果不是一個常寫英文的人,斷然難以寫得出那樣好的英文字。
「有的,他在英文聽寫的時候,突然寫出了極其流利的英文來,衛先生,我將他的練習簿帶來了,請你看看。」
但是,我還是要花很大的力量,才能使我自己不笑出聲來。
半小時之後,我們已在王振源的家中了。
那樣年紀的孩子,看大英百科全書,不是沒有,但也足令得我們呆上一呆了!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不應該對那一部分感到興趣,但是王振源卻顯然是十分用心地在看著,因為在其中一段之下,他還特地加上了紅線,而他的手中,也正拿著一支紅筆。
其中一個學生,膽子最大,他不停地向前走著,等到湖水來到了他胸前的時候,他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都向下沉了下去。
我皺著眉:「不可思議,像是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體內,不時發作,那時,王振源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江老師,你相信靈魂?」
我有點發怒:「那有甚麼難肯定的,如果有他人的靈魂,進入他的肉體之中,那麼,他就不會以為自己是王振源,他會講另一個人的話,他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現在是不是這樣?」
那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如果它的結局,是那個孩子竟然不治身死,那或者還能引起聽者的一陣欷歔,但那也不算是甚麼大新聞,無知孩童,嬉水斃命的事,常可以在報上見到。
湖水很藍,也很平靜。
我們去的時候,王振源的母親,正和另外三位太太在打牌,看到了江建,王太太便站了起來,客氣地道:「江老師。」
江建忙道:「振源呢?」
江建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異樣:「你的設想——請原諒我,那太像包公奇案中的故事了,例如烏盆記那一類的故事。」
我搖著頭:「我想,王振源用那種語言講出來的意外,是指另一個人,在這個湖中,一定有另一個人淹死過。」
江建的臉色變了,他忙問道:「他說甚麼?他剛才說的是甚麼?」
最怪異的事情就在那時發生了!
我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你有甚麼別的解釋?」
江建看到我不出聲,他又道:「這是我目前得到的一些資料。」
王太太早想退出,所以我一說,她忙道:「兩位老師請隨便坐!」一面說著,一面已走了出去。
我呆了半晌,向江建使了一個眼色:「江老師,我們應該走了!」江建的神色駭異,但是他對我的提議,沒有反對,我們一起站起,王振源有禮貌地送我們出來,王太太在牌桌旁欠了欠身。
「甚麼意思?」
我懶洋洋地道:「你應該說到怪事了。」
我呆了一呆,在那剎那間,我幾乎失聲轟笑!
那位年輕的教師,現在,坐在我的對面,向我講述著當日所發生的事,我耐著性子聽著。
因為,無論如何,「借屍還魂」這樣的事,經過一個年輕教師的口,用那樣鄭重的態度說出來,總是滑稽的事情。
我忙問道:「他說甚麼?」
我在才一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憂慮神色,還以為一定可以聽到一個很古怪的故事。
而令得我遍體生寒的是,他說的那句話,所用的語言,是湘西一帶的山地方言,如果不是我對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研究的話,我也不一定聽得懂!
湖邊有很多人,那是一個假日,有人在湖邊野餐,也有人在湖邊嬉戲,一個年輕的教師,帶著十幾個學生,作郊外旅行。
而在那五行字之後,又是十分幼稚的筆跡了。
「我問過他,我問他這幾行字,是怎麼一回事,他也答不上來。」
我將房門關上,直視著王振源:「當那天跌進水時,你有甚麼感覺?」
王振源聽了我的話,臉上現出了一種奇異的神情來。
這時候,我已看清,在王振源用紅筆劃出的那一段文字,是解釋謀殺案的證據方面的問題。
借屍還魂,是江建提出來的,而如果真有借屍還魂那樣的事,那麼情形就該如我所說的那樣。雖然,我也根本未曾見過借屍還魂那樣的事(誰見過?),但是一切傳說中的借屍還魂,就是那樣子的,但江建又說不是!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我自然聽過的,世界各國都有那樣的傳說,但大都發生在很久以前,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學生——」
其實,我的心中已經很不耐煩了。
我忙道:「怎麼樣?」
「是的!是的!」對於我不客氣的催促,這位年輕的教師多少有點尷尬,他連聲答應著,然後道:「在這幾天中,我發現王振源變了。」
王振源的眼睛睜得更大,看他的情形,像是對我的問題,全然不知所對。
「變了?」我多少有點興趣了,「變得怎樣?」
這純粹是一句禮貌上的敷衍話,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對他的敘述,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他急忙道:「可是,怪事就來了。」
(一九八六年按,衛斯理的見識,不斷進步,二十年之前他聽到借屍還魂會笑,現在聽便不會笑,而且可以肯定真有那樣的事。)
我又呆了半晌:「你問過王——王振源?」
江建拿出了一本捲成一卷的練習簿,我急不及待地接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著。
我聽到這裏,不禁有一種毛髮直豎,遍體生寒的感覺,那的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請你肯定答覆我!」我也提高了聲音。
當我們來到街上的時候,江建已急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
我皺著眉,因為我實在不明白他在說些甚麼。
接著,情形便改變了。
王振源的家庭,是一個典型的小康之家,他們住在一幢大廈中的一個單元,父親有一份固定的職業,相當不錯的收入,母親是一個很慈祥的中年婦人,而王振源,是他們的獨子。
江建道:「還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他忽然對一碟皮蛋,大感興趣,吃了整整一盤,而在這以前,他從來不吃。而最近的一次是,他忽然翻閱起他父親書架上的一本清人筆記來,看得津津有味。」
江建也被王振源的神態嚇呆了,他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和我一樣地瞪視著王振源。
那應該叫甚麼呢?似乎應該叫「鬼上身」,像一些靈媒自稱可以做到的那樣。
因為我發現他在看的,是大英百科全書中,有關法律的那一部分。
王太太道:「這孩子,近來很用功!」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王振源顯然聽不懂我的話,但是,他剛才明明講過那種語言!
江建講到這裏,面色變了一變。
我只是定定地望著王振源,看王振源的樣子,在那片刻之間,充滿了怨恨,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斷抽搐著,雙眼之中,射出怨毒之極的光芒。
「那是甚麼緣故?衛先生,你有答案?」
江建的故事,的確是夠荒誕的了,照他的敘述來看,「借屍還魂」這個名詞,顯然是不恰當的,因為王振源的本身還存在,而只不過是另有一個「靈魂」——(假定有靈魂),隨時在他的身上出現。
王振源睜大了眼睛,顯然他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我向江建使了個眼色:「王同學,你對於法律問題,是不是很有興趣?」
我看到一個孩子,很瘦削,伏在一張桌上,正在聚精會神地做著一件事,他是在看一本書,那本書很厚、很大,是一本大英百科全書。
但是他卻忽然大聲了起來。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那表示他講的話,是在鼓足了勇氣之下,講出來的,他道:「衛先生,你相信借屍還魂這樣的事麼?」
可是,他講了半小時,就只講了他如何在那小湖之中,將一位遇到意外的學生救了出來。
他立時大聲叫嚷了起來,他叫了兩聲,整個人都沉到水中去了!
「兩位請到他的房間去,」王太太替我們打開了房門,房門一打開,我們三個人全呆了一呆。
「他在房間裏,做功課,這位是——」王太太望著我。
自然,現在來猜測,是沒有用的,我必須先見到了王振源再說。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
我看了半晌,肯定兩者之間的字雖然不同,但是使用的,卻是同樣的筆,同樣的墨水。
我向王太太笑了一下:「少年人的求知慾強,王太太,你管你自己去打牌吧,別讓那三位太太久等。」
那孩子已經灌飽了湖水,被救到岸上之後,經過了一陣人工呼吸,吐出了水,醒了過來。
她連叫了兩聲,那孩子才突然轉過頭來,而那時,我也已來到了他的書桌之旁,到了他的書桌之旁,我更加驚訝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可有第二個例子?」
旅行當然中止,有人借出了車輛,由那位教師送學生到醫院去,在醫院中經過了醫生的檢查,認為孩子除了受驚之外,並沒有甚麼,於是,教師陪伴著孩子回到了家中。
她提高了聲音叫道:「振源,江老師來了!」
當我第二次那樣問王振源之時,王振源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粗厲,他的嗓門也變得相當大,他道:「我當時想到,那不是意外,是謀殺!」
他直了直身子:「我將王振源——這就是那個學生的名字——救了起來之後,本來已沒有甚麼事了,可是,可是——」
我說這種方言,說得相當生硬,如果王振源會說那種方言,那麼他一定應該懂得我在說些甚麼的,可是他卻只是眨著眼,用一種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我。
我又指著那本書:「這是你剛在看的書?」
江建站了起來:「好,我們現在就去。」
我用那種山地的方言逼問:「你說那是謀殺,不是意外,是甚麼意思?」
我勉強忍住了一個呵欠:「請說。」
「在學校中沒有了,但是我訪問過他的家長,他的母親說,有一次,半夜,王振源忽然大叫了起來,講的話,他們全聽不懂。但是他們以為王振源是在講夢話,所以未曾在意,還有一次——」
「我不知道,」江建忙加以解釋:「我的意思是,我聽不懂他在講甚麼,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在和人吵架,講的是我聽不懂的一種方言,我的學生中,有一個是湖南人,據他說,那是湖南土語,他只聽得他的祖父說過那種話。」
我抬起頭來:「可能那是人家代他寫的。」
這的確是一件十分亂的事,不可能用正常的語言,將之清楚地說出來。
他講得十分混亂,但我卻用心聽著。
當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時,王振源已經站起來,叫道:「江老師!」
「還有甚麼怪事?」我又問。
江建搖著頭:「不是!」
我皺著眉:「這件事的確很怪,一個人在受到了驚恐之後,和以前會有不同,但是也決不會不同到忽然會說另一種話,寫另一種字。」
那實在算不得甚麼荒誕的故事,甚至於不能算是故事。
如果真有荒誕透頂的故事,我一定有興趣洗耳恭聽,而且,我還希望故事越是荒誕越好。
我想了一想,才又道:「我明白了,你救活了王振源,但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是有另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他的肉體之內,你是不是想那樣說?」
王振源搖頭:「不,這是爸爸的書。」
於是,那位年輕教師就來了,他先自我介紹,他今年二十四歲,名字是江建,職業是教師。
湖邊的所有人都慌亂起來,那年輕教師連忙跳進湖中,他是游泳的能手,游到了那孩子出事的地點,潛進水中,將那孩子救了起來。
那是一個小湖,在一片丘陵地帶之中,丘陵光禿,看來很醜惡,所以更襯托出湖水的秀麗,湖的一邊,滿是浮萍,在幾片大浮萍上,有幾隻才脫了長尾的小青蛙,在跳來跳去。
十一二歲的孩子,幾乎毫無例外地都喜歡捉一些小生物回去飼養,那年輕教師帶領的十幾個學生,恰恰全是這個年齡,他們紛紛踏進了湖水之中,膽子大的,還來到湖水齊腰深處,彎著身,摸著湖泥中的魚兒。
我再指著他手中的紅筆:「可是你正在看,而且,你還用紅筆劃著線!」
我瞪大了眼,望定了他,他搔著頭:「衛先生,請你替我想一想,我該怎樣說才好——嗯——我該說,他忽然是他自己,忽然不是。」
王振源並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是以我又將同樣的問題,重複問了他一遍,我問的是,當時他跌進水時,心中有甚麼感覺。
江建呆了一呆,自然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江建立即反問我:「剛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
王太太在一旁道:「這孩子近幾天,老拿他爸爸的書來看,問他看甚麼,他又不出聲。」
就在我和江建兩人,目瞪口呆之際,王振源突然又用同樣的土話,罵了一句難聽之極的粗語,那種粗語,無法宣諸文字。
他們嬉笑著,互相潑著水,有的捉到了青蛙,有的網到了蝌蚪。
江建搖著頭:「不可能,英文聽寫,是在課室中進行的,我當時也沒有注意,到家中改簿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幾行文字,正是我當時唸的,就算早有人代寫,代寫的人,又怎知道我會唸甚麼?」
「我——舉一個例子來說,那天上國文課,我叫他背一段課文,他正在背著,可是才背了幾句,忽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講起話來。」
江建點了點頭:「你只管坐著,你近來覺得怎樣,不妨老實和老師說。」
我好一會出不了聲,因為我的心中,實在太驚駭了。
我並不認識那位教師,而他之所以能來見我,是因為小郭的一個電話,小郭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是有一個人,有一個荒誕得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要講給我聽,他問我有沒有興趣。
王振源搖著頭,像是他完全不知自己做了甚麼。
我呆了片刻,才道:「沒有,我至少得先去認識一下那位小朋友。」
我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江建已經急不及待地道:「是的,王振源,他已不再是王振源,我的意思,他在我從湖水中救上來時,已經死了,而我救活的,卻是另一個人,雖然那人是王振源。」
他一面說,一面還望定了我,像是迫切地希望我會有甚麼熱烈的反應。但是我卻已老實不客氣地,呵欠連連。當他講了一個段落之後,我又打了一個呵欠:「那很好,你將他救起來了!」
「我是江老師的同事。」我撒了一個謊。
老實說,那一連串英文的法律名詞,我都未必看得懂,可是王振源——
只見王振源臉上的神情,突然變了,他變得和正常的孩子一樣,帶著對他老師的恭敬。
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因為我想到,我剛才還在嫌江建所講的一切太乏味,現在,他忽然提及「借屍還魂」那樣驚險刺激,神秘怪誕兼而有之的事情來,我正應該表示歡迎才是,如何可以去笑他?
江建的話十分有理,有人代寫這一點,可以說不成立。
江建呆了一呆:「誰會謀殺他?那純粹是一件意外,我親眼目睹!」
「可以說是!」
「他變得,唉,我說不上來,但是我是他的老師,我教了他三年,我可以察覺到他的變化,我覺得他好像,好像不是王振源。」
江建站定了身子:「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人,被人謀殺了,死在湖水中,而在王振源跌進湖水中去的時候——」我道:「我的設想是那樣。」
江建嘆了一聲:「我實在很難肯定!」
我低著頭,向前走著,江建跟在我的身邊,我道:「他剛才用一種很偏僻的方言,說他掉進水中去,不是意外,是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