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蝴蝶振翅

張原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跑著過來了，圓臉，眼細，笑嘻嘻的，張原記得這是東張的堂弟張定一，與他同年，但月份小他三個月，在府學宮後面的社學讀書，以前兩個人也常在一起玩耍。

眾人皆笑，只有年齡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小眉山就是砎園的門戶，竹樹掩映，編籬為牆，西張的張岱、張萼、張卓如在園門迎客，張萼搖著摺扇，瞥見張定一在探頭探腦，喝一聲：「做什麼！」

霞爽軒是砎園中建築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軒、壽花堂和戲台，霞爽軒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軒就可觀賞隔著一池碧水的戲台上搬演的戲曲。

張原打量著這個祁虎子，心道：「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記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進士，十七歲就是進士——十七歲又能讀到多少書，能有多少閱歷，只能說寫八股文也有天賦或者說訣竅。」

畫著花臉的潘小妃過來請示張岱是否開演，得到答覆后匆匆回戲台去了，很快，曲笛聲起，笙、簫、三弦、琵琶伴奏齊鳴，一個掛須的老末登台開唱：

張定一也笑，說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請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張原喜歡吃糖，口袋裡總揣著甜點。

張定一當然不肯回去，跟在張原、武陵後面又到了小眉山外，見張宗子、張燕客都與張原打招呼，很是熱情，張萼發現他了，這回只瞪了他一眼，沒趕他走。

這初秋的午前，陽光明媚，清風拂來，池水漾起微微的漣漪，真是悠閑的時光啊。

祁虎子小小年紀也戴著方巾，還一臉的嚴肅，張岱挽著他的手對張原道：「介子，這位祁虎子是本縣第一神童，前年九歲就連過縣試、府試兩關，本來道試也能過，但提學官說虎子年齡太稚，需要磨礪一下，答應下科再錄取他。」

張岱笑著點頭證實：「真有此事。」

張萼不喜歡張定一，以前只要張原跟班，不要張定一跟班。

張定一跟著張原慢慢地走，遠遠地聽到砎園有調弦弄索之音，張定一心急，說道：「介子哥，快點走啊，演戲開始了。」沒等張原加快腳步，他自己先跑著去了，不一會兒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張的宗子少爺和燕客少爺請我家少爺遊園看戲。」武陵很有些得意，說話時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間，那裡有二兩銀子，范珍不是送了少爺二十兩銀子嗎，少爺把銀子交給太太，太太就讓少爺留下五兩銀子零花，他武陵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以前少爺一個月的零花錢才半兩多銀子。

張定一一聽遊園看戲，頓時細眼瞪大，叫道：「都沒有請我，我也要去。」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凄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

倪汝玉、姚簡叔賞玩不已，相約要以此景作畫。

張原道：「沒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園子里不要踢樹折花就是了。」

張萼指著張原大聲道：「諸位，我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個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禍得福，開啟了宿慧，現在過耳成誦，還能蒙目下象棋、圍棋，連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對手。」

「我們是為現在活著，為這一刻活著，這不是得過且過，而是領悟了生活的真味。」

張原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右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打著節拍，一時間薰然如醉——

張岱起身道：「演劇即將開始，我們過去吧。」引著張原等人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霞爽軒。

張原微笑道：「諸位仁兄，今日是遊園聽曲的，不是專來考校我的吧。」

張原看這倪汝玉，二十來歲的年紀，紅絲束髮，衣袍鮮艷，簡直就像靚妝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華放蕩，在服飾上也與女子一般爭奇鬥豔，當時有一首打油詩譏諷此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所以倪汝玉這模樣並不稀奇。

張岱八面春風，洒脫爽朗，善能交朋友，對張原道：「介子，我為你引見幾位即將與我一道赴鄉試的同學友人——這位是上虞倪汝玉，書畫皆精，好潔成癖，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吐痰哦，哈哈。」

張定一以前挨過張萼的打，嚇得趕緊掉頭就跑，跑到張原跟前哭喪著臉說：「介子哥，張燕客可惡，不讓我進園。」

張原道：「不讓你進園那你就回去嘛。」

張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張原笑道：「看不到，你什麼時候學會隱身術了？」

張定一卻又有些擔心，說道：「張燕客沒請我，會趕我走的。」

張岱最後引見的是與山陰張氏有姻親關係的本縣祁氏的子弟，祁奕遠和祁虎子，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遠十八歲，祁虎子年才十一。

曲笛悠揚從竹林那邊傳來，還有簫聲鼓點，聽來彷彿仙樂縹緲。

張岱又指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說道：「這位是會稽姚簡叔，時文精妙，兼擅丹青。」

正緩步眺望山水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叫道：「介子，介子哥，你眼睛好了？」

張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祁奕遠也說要試試張原的盲棋。

倪汝玉道：「在下想當面一試，不知介子賢弟意下如何？」

曲笛橫吹，鼓點撾響，這老末變了個曲調又唱：

張定一「哦」的一聲，問：「介子哥這是去哪裡？」

倪汝玉、姚簡叔等人都知道張萼說話不怎麼可信，齊聲問張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這時的張原感覺那些歷史大事都離他很遠，他不必焦慮，不必著急，慢慢品味，簡單地堅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蝴蝶振翅，就將有颶風飈起。

張定一跑了過來，伸手到張原眼前搖晃，問：「介子哥，你看得到我？」

張原讓西張那個小廝先行，他和武陵隨後到，《牡丹亭》還沒開演吧，不急，沿龐公池畔慢慢走，多看看。

砎園位於城西龍山下的龐公池畔，龐公池據傳是兩千年前越王勾踐練水軍的地方，如今成了無主的廢池，張岱的大父張汝霖買下池邊十余畝地，命工匠巧為布置，借龍山之勢，得龐公池水之用，使得佔地僅十畝的園林彷彿有數十畝寬廣，站在龐公池的東岸一望，山水縈徊，亭台樓閣，真如仙境。

一邊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遠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縣兩大神童今日齊聚，堪稱盛會了。」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張岱大笑，說道：「先遊園，再聽曲，最後再弈棋。」便與張萼一道引導眾人登小眉山，上天問台，走過臨水長廊，越小曲橋，在鱸香亭小坐。

鱸香亭的左側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雜有烏桕樹，時已初秋，烏桕樹葉開始泛黃髮紅，雜在碧綠的竹林中顯得頗為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