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敢出豪言驚上座

劉宗周是真正的惜才，不想張原這讀書種子夭折，不料門邊卻有一人突然冷笑道：「三個月學好八股文嗎，那我等這些讀書幾十年的豈不是都要羞死。」

孫教諭聽得笑了起來，對劉宗周道：「啟東先生，你這學生傲氣十足啊。」看來劉宗周是鐵了心要收張原為弟子了，所以孫教諭才會對劉宗周說「你這學生」——

張原道：「昨日不會不等於今日不會，今日不會不等於明日不會。」

姚復道：「年少輕狂就可以胡言亂語嗎？」

乾癟老儒想必就是孫教諭了，張原作揖道：「學生張原見過教諭大人，見過啟東先生。」

姚復聽張原叫他姚訟師，怒道：「你狂言三月學會八股文，這不是胡言亂語嗎？」

劉宗周也笑了笑，說道：「如此說來，你已學會八股章法了？」

張原道：「請問姚訟師，我哪一句是胡言亂語？」

在學宮欞星門的西側就是儒學門，張原跟著那門子從儒學門進到一個大院，再從儀門進去，又是一個四合大院，正北是儒學正堂，也稱明倫堂，是教諭給縣學諸生講學之所，東面為致道齋，西面為育英齋，那門子趨至致道齋門外，稟道：「教諭老爺，張原傳至。」回頭示意張原進去。

張原回答：「未曾入社學，學生全靠自學。」

張原在學宮欞星門外朝裏面張望了一下，那學署門子便喚道：「是這邊，往這邊來。」

張原怒氣暗生，心道：「好你個劉宗周，你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你自以為是為我好是吧，好心也會做壞事的懂不懂，若只看後果，腐儒和姦臣也差不了許多——」

還有，生員與舉人、進士不一樣，生員並非一勞永逸終身制的，縣學教諭每月要進行三次講學，每次連續講三天，生員基本上就是三天上學三天休息，每月月初還有一次小考，每季還有季考，月考若作文不佳會被教諭訓斥，季考則更嚴格，考試成績分六等，一、二等的有賞銀，三等的不賞不罰，四等的要挨板子，五等的罰三個月不許穿襕衫以示輕賤，六等的直接革除生員功名，當然，幾乎沒有哪個教諭會把屬下生員判為六等——

若張原真的只是一個十五歲少年，那麼劉宗周的擔憂不會錯，這般突擊學習八股肯定是不妥的，很有可能功名不成，腦子還學廢了，山陰縣有不少這樣的迂腐讀書人，百無一用，但現在的張原卻是心裡有數，以他兩世的見識和眼界，哪能被八股給框住，而且三月之期他也是留有餘地的，因為本來他就要為明年二月的縣試做準備，無非是再抓緊一些，他有過人的領悟能力和過耳成誦的記憶力，學不好八股那才是咄咄怪事——

張原道：「三個月後我若寫不出來，那才算胡言亂語，若寫得出來，並且能得到啟東先生和孫教諭的認可，那就不是胡言亂語，而是年少英拔，只是姚秀才這般針對我，意欲何為，把這縣學署當作訴訟公堂了嗎？」

姚復這老訟棍現在是聽講基本不來，月考也常告假，但季考比較嚴格，生員考試等級要上報提學官的，所以一般不能請假，姚復卻是照樣請假，無非是給孫教諭一點贄禮而已，縣學教諭是從九品的窮官，除了每年六十石米的微薄俸祿，只有靠生員送禮，姚復這樣常要請假送禮的生員是孫教諭比較樂意看到的。

姚訟棍很能扣大帽子，言辭咄咄逼人。

說劉宗周是腐儒顯然是偏激了，但這時張原實在有些氣急，朗聲道：「教諭大人又沒考過學生，怎麼就認定學生底蘊不足，不會作八股時藝？」

張原不卑不亢道：「教諭大人，學生知道制藝極難，但學生願意加倍刻苦去學習。」

劉宗周卻是眉頭一皺，心裏有點後悔不該這麼逼這個少年，物極必反，少年人又傲氣，這下子倒好，張原一心要學制藝了，雖說三個月時間掌握八股文技法並非不可能，但絕對是拔苗助長，對眼前這個早慧的少年肯定危害極大，因為一旦框框形成，張原思想和才華就會被束縛住，思路就總在那些框框中打轉，也許科舉能夠成名，但做學問就肯定是廢了，這是讓劉宗周痛心的——

張原一聽這語意尖刻略帶嘶啞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來的是姚訟棍，心道：「很好，又遇上了，這姚訟棍倒是來得不早也不晚。」

張原一撩袍裾，步入致道齋，抬頭卻見劉宗周和一個形容乾癟好似老山參一般的老儒並肩坐在那裡，心念一動：「今天是二十九，是單日，劉宗周應該在大善寺授徒講課啊，怎麼來學署了，還把我叫來意欲何為？」

孫教諭問：「你可曾入過社學？」

姚復向孫教諭一揖，雖不認識劉宗周，但見劉宗周與孫教諭並排坐著，自然是個人物，也向劉宗周施了一禮，便道：「學生方才在門外聽此子口出狂言，竟說三個月學會八股文，這簡直是藐視本朝太祖法度啊，洪武御制的八股取士制度是這般輕賤的嗎！」

很多人學了一輩子也作不好八股文，這個張原敢狂言三個月作出中規中矩的八股，孫教諭不悅道：「張原，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為八股文是那麼好作的嗎！」

張原隱隱感到不妙，答道：「學生是有這個打算，所以近來勤學苦讀，不敢懈怠。」

山陰縣學署建在縣城西北的卧龍山下，東側是學宮，西側是儒學，學宮就是文廟，內有大成殿，是祭祀孔子之處，進門處有一半月形的泮池，新進學的生員進入學宮祭拜孔子就要從泮池小橋上通過，所以入學也稱入泮，隆慶以後，新補的生員游泮，方巾襕衫，意氣風發，插金花，乘白馬，前有彩旗，后張黃蓋，這樣的風光那可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

孫教諭被張原這麼一問，自然而然就側頭看了劉宗周一眼，劉宗周道：「張原，你不會八股制藝這話是我說的。」

姚復今日來是向孫教諭告假的，他最近要去南京一趟，不能參加八月下旬的季考，姚復年近五十，現在已不想考舉人了，並不是所有的生員都能參加鄉試的，在三年一度的鄉試之前，提學官會在各府、縣諸生中進行科考，被評為第一、第二等的生員，才可以參加鄉試，二十年來姚復曾經有過兩次考到二等，但在隨後的鄉試中都是名落孫山，其後專務攬訟掙錢，斯文敗類，天良喪盡，哪還有暇讀聖賢書，自然更談不上去鄉試——

這麼一說，劉宗周更加擔憂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張原你也不要設什麼三月之期，少年人不要與人賭氣，那樣有損無益，你明年二月還是來考吧，待有了生員功名再靜心求些學問，如何？」

張原道：「回啟東先生的話，學生本想再讀兩個月經義和古文，再來學作八股，但既然啟東先生、孫教諭都說學生不會八股，那學生明日就開始自學制藝，以三個月為期，到時若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學生甘願放棄明年的兩試。」

劉宗周道：「少年人偶出大言，並不足怪。」

劉宗周點點頭，那孫教諭咳嗽一聲，開口道：「張原，你可是打算明年參加縣試和府試？」

果然不出張原所料，這孫教諭說道：「既未入社學，八股文也不會作，明年考不得，你年齡尚幼，莫要拔苗助長，還是過三年再考吧，那時底蘊也深沉些，可望縣、府、道三試連捷，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