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牛刀小試

不待張萼出言譏諷，圍觀人群早已嘲罵聲一片。

人群中已有人叫道：「《論語》第一句就是『子曰』，楊秀才，別裝聾作啞了，張公子，開步走吧。」

張原在緊張地思索，那楊尚源腳步子邁得小而快，二步、三步、四步、五步——

楊尚源面色慘白，估摸這形勢，今日不給銀子是脫不了身了，便把僕人叫到身邊，耳語了幾句，那僕人點頭領命匆匆而去。

楊尚源有點懵，他根本沒考慮過自己會輸，他還想著自己騎著白騾、左右各牽著一匹馬神氣活現回山陰呢，怎麼一下子就把一百五十兩銀子輸出去了，他楊尚源雖然頗有田產財貨，可要輸一百五十兩銀子出去，實在肉痛啊，一百五十兩銀子可供五口之家十年的溫飽了——

這時，張氏家僕和可餐班的一伙人都到了，張萼喝道：「能柱、馮虎，看住這個白臉奸生，他要敢走，就給我揍。」

張原冷冷看著楊尚源，不答，也未邁步。

楊尚源背脊浸出冷汗，既然他能以《孟子》標題出題，張原又如何不能以「子曰」二字為題，可這種兩個字的題讓他無從入手啊，這怎麼破，眼看張原踱步雖慢，可畢竟只有七步，也就片刻工夫，張原七步已踱完，他還是心頭一片茫然——

張岱一抖馬韁，開口道：「我兄弟三人這兩匹馬一頭騾，抵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太少，就賭一百五十兩，就不知道尚源兄拿得出一百五十兩銀子否？」

張原朝在場諸生和圍觀民眾拱手道：「這裏尋不著紙筆，無法立契存照，諸位就是見證，莫要讓人耍了賴去。」

張原道：「希望楊兄莫要跑得太快，記住，是踱步，不是跑步。」

鬨笑聲一片。

「梁惠王章句上」不是《孟子》里的句子，而是標題，《孟子》第一篇就是這「梁惠王章句上」，共七章，自來科考都是從章句中出題，從沒有拿標題來出題的，但這「梁惠王章句」又的確是四書中的，所以不能說楊尚源出題違規——

張岱與那六位士子立在碑亭一邊，楊尚源和張原立在岣嶁碑下，楊尚源好整以暇道：「介子兄準備好了沒有？」

楊尚源舉手道：「且慢，我有言在先，我是與張介子賭，宗子兄乃本縣神童，可不得暗中相助你這族弟。」

張原問：「是賭一百五十兩嗎？」

楊尚源甚懼，雖說他有生員功名，但張家勢大，打了真怕是白打，色厲內荏道：「誰敢動手！我又沒說不給銀子，我楊尚源缺那點銀子嗎。」

圍觀人群中有誇讚張原的、有譏笑楊尚源的，鬧哄哄，嘈雜無比，有人叫著：「給銀子，給銀子，秀才打賭，不許耍賴。」

說完那個「上」字，楊尚源便邁出了第一步，而且這一步邁得還不慢，雖不能說是跑，但顯然不是踱，圍觀人群便有叫「小人小人」譏諷楊尚源的，楊尚源白著臉絲毫不為那些嘲笑聲所動，只要快快邁出七步，他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人群中有人叫道：「別說大話，欠債還錢，沒錢回家找娘子床頭要去。」

楊尚源冷笑一聲：「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聽好了，我出的四書題便是——『梁惠王章句上』。」

能柱、馮虎兩個健仆響亮地答應一聲，盯著楊尚源，摩拳擦掌。

「對對對，這楊秀才看樣子就是想耍賴了，不許他走。」人群嚷嚷道。

楊尚源走得頗快，張原念出破題二句后，他也已走完了七步，但張原開始念時他還剛邁出第六步，眾目睽睽之下再怎麼無恥也不好從這上面耍賴，現在只有看七位生員如何評判張原這破題二句了——

圍觀人群中的士子已有人大聲叫起「妙」來，張岱微笑不言，介子果然敏捷，現在他倒要看跟著楊尚源一起來的那六位生員怎麼評判這一破題，誰要是說張原破得不佳，就必須作出比這兩句更好的破題來。

楊尚源打量著那二馬一騾，估摸著不止一百五十兩，便道：「好，就賭一百五十兩。」

張萼道：「不能放他回去，此人卑鄙，一放走就肯定躲起來不見人。」對楊尚源道：「你不是帶了僕人嗎，讓你僕人速速回去取銀子來。」

楊尚源又臘白了臉，嗯，白里透青了，他強自鎮定道：「張介子，算你有點捷才，你也出題吧，也記住哦，不要跑。」

楊尚源當然沒有把握在七步之內又快又准地破題，但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比張原強，四書題八股他作過幾百題，若是運氣好讓他碰上舊題，那豈不是應答如響，就算他不能在七步之內破題，張原同樣也做不到，因為他出的題極為生僻，雖在四書中，但科考卻不會出這樣的題，所以說這次賭局他的贏面顯然極大，最不濟也是不分勝負——

擔任仲裁的就是在場的七位生員，張岱也是其中之一，八股文破題這兩句不難裁定，圍觀者當中也有好幾個士子，張原不懼楊尚源耍賴，他近日從王思任那裡苦學的破題法要牛刀小試了，新出硎的刀那是分外鋒利。

「什麼？」楊尚源問。

張原問：「我的賭注在此，楊兄的銀子呢？」

楊尚源見張原一時未答話，便以為是心怯，愈發盛氣道：「張介子，敢與我賭否？」

雙方約定，由楊尚源先出題，出的是四書題，張原必須在楊尚源踱出七步之內念出破題二句，待張原出題時亦如是。

彷彿腦海里有一具琴，誰又在琴弦上劃了一下，「錚」的一聲，張原靈光乍現，脫口道：「有了——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

圍觀人群一陣鬨笑。

那六位生員交頭接耳一回，一致表示張原破題無懈可擊，其中一位與楊尚源私交甚篤的生員朝楊尚源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表示他愛莫能助，這題太難，他無法比張原破得更好。

梁惠王本是諸侯卻自稱王，說是「僭竊之主」甚是得當，而「梁惠王章句上」是《孟子》七篇的第一篇，《孟子》開篇便講仁義，故稱仁義之書，張原這兩句切中題旨，將題意破得乾乾淨淨。

張原朝眾人拱手道：「請安靜，我要出題了，楊兄，我這題只兩個字，你聽好了——『子曰』。」

古越晚秋，天氣初肅，禹王陵岣嶁碑兩側松柏森森，會稽、山陰兩縣前來香爐峰登高的民眾陸續而至，見一群書生不去登山卻立在碑前唇槍舌劍，便都圍攏過來看熱鬧。

張原問：「楊兄，這下子聽清楚了吧，我可以踱步了吧。」說罷，端起架子，表演踱步，一步是一步，著實標準。

楊尚源冷笑道：「你若贏了我，一百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

張萼哪裡看得過楊尚源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叫道：「介子，和他賭，萬一輸了也不用怕，銀子我和大兄代你出。」

張原道：「且慢，先給了銀子再走，沒銀子可讓僕人回家去取——諸位說對不對？」

楊尚源冷笑道：「銀子我自然會給，但誰會帶著這麼多銀子來登高，待回去我就會把銀子送上。」故作輕鬆地朝張原拱拱手，然後對另幾位生員道：「我們這就登香爐峰去吧。」心裏打定的主意是：「時過境遷，空口無憑，要我拿銀子，哼哼，休想！」

圍觀民眾鬨笑道：「誰敢耍賴，今日不讓他出這大禹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