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一百零三章 誰解風情?

卷一 當時年少春衫薄

第一百零三章 誰解風情?

兩個轎夫腳力甚健,抬著暖轎走得飛快,石雙都差點跟不上,冬季晝短夜長,天黑得快,才過了杏花寺,天就已經全黑了,而且又是十月最後一天的夜晚,月亮肯定沒有,天上有雲翳,所以連星星也不露影——
張原道:「老師在府中吧,我有事要稟知。」
王思任看著他,笑了起來,說道:「我王思任是這麼心胸狹隘的人嗎,難不成你做不成我女婿,就連學生也做不成了?」
王思任也站著,半晌不言語。
張原回到家中已近亥時,張母呂氏在前院坐等兒子回來,聽到竹籬門響,趕緊就走到大門前,迎著問:「我兒,先生沒有責怪你吧?」
王思任看著這個他向來嬌寵的女兒,心中一嘆,說道:「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張原勉強一笑道:「老師沒有責罵我,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傷心事。」
張母呂氏牽著兒子的手回內院,看兒子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安慰道:「我兒莫要愧疚,這又不是你的錯,那王小姐也能另覓良配的。」
張原心道:「王老師早到了,卻不現身,冷眼看我和王嬰姿說話,可見做人之難,要時刻謹慎吶。」趕緊將暖爐放在地上,叉手施禮道:「老師,學生有要緊事稟報,請老師一定原諒學生。」
……
王嬰姿笑道:「我也在作八股,無聊啊,作八股消磨時光很好——你進來呀,站在外面作什麼,冷唆唆的。」
張原一動不敢動,只覺整座宅子霎時間靜了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
看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前光影里,王思任廢然坐回官帽椅,平時不覺得,以為女兒年幼懵懂不解風情,但這臨去時倚門回首的最後這一句話,卻問得有些痴,分明已是情苗深種,這,可如何是好?
侯縣令道:「已是午時了,就在這裏用午餐,陪本縣小酌兩杯,這天實在是冷,怕是要下雪——」朝門外一望,隱隱似有細小白蝶飛舞,隨即便聽到遠遠近近有人在喊:
聽到腳步聲響,王思任頭也不抬,說道:「你怎麼又出來了!」
王思任送張原出門,讓門子借一盞燈籠給石雙,看著張原上轎出了牆門,這才反身回去,一時不想回內院,就到前院書房再坐一會兒,看書案上女兒寫的那篇八股,搖頭苦笑,心道:「女兒家八股文作得再好有何用,真是消磨時光,若是男兒,那中秀才應該不在話下。」
王嬰姿道:「有要緊事嗎,那我去幫你叫爹爹來——」捧著暖爐走了出來,卻將暖爐往張原懷裡一遞,「你先抱著。」張原伸手接過,王嬰姿微微一笑,碎步往內院去了。
王嬰姿狐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張原,抱著暖爐走了。
王嬰姿「噢」的一聲,過來捧起暖爐,從張原身邊走過時,腦袋往前一低,看了張原一眼,卻見張原眼有淚光,王嬰姿吃了一驚,轉身道:「爹爹,你為什麼責罵張介子?」
王思任停下腳步,伸手將張原拉起來,說道:「和你說嬰姿幼時的事並沒有別的用意,就是突然想說出來,就和吟詩作文一樣,情動于中,發之於外,我也沒有怪你,就是有點無可奈何。」
王思任道:「胡說,我哪有責罵他。」
張原便又走回來,站在書房門前的燈影里,作揖道:「嬰姿小姐,是我。」
張原道:「王大叔,是我,張原。」
侯之翰起身走到檐下,看著越下越密的雪,自言自語道:「瑞雪兆豐年,只盼來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才好,若遇災年,這官可實在不好做。」
王思任「嗯」了一聲。
腳步聲細碎輕快,打破了這一讓人憋氣的沉悶,王嬰姿小姐出現在書房前,見爹爹王思任在書房裡,瞪大眼睛笑道:「爹爹何時出來的,我怎麼沒看到?」
張原道:「我在等老師出來。」
張原捧著黃銅暖爐發愣,多麼好的師妹啊,為什麼要讓他選擇呢,這個賊老天,簡直是在捉弄人啊——
「啊。」王嬰姿差點把手裡的黃銅暖爐掉到地上,愣了一會兒才說道:「張介子就定親了,這麼急呀。」喃喃說著轉身回去,走到門邊又回頭問:「那他以後不會再來了嗎?」
張原道:「那學生以後還能常來向老師問安請教嗎?」
張原沒敢驚動,正要退回門廳,這時書房裡的王嬰姿擱下手中筆,在硯台邊的黃銅暖爐上暖手,抬眼見門前一個淡淡的影子走過,便問:「是誰?」
門很快就開了,王宅的那個老門子挑著一盞燈籠迎出來道:「張公子啊,怎麼夜裡趕來了,有急事?」
「……」
張原在這裏住了差不多兩個月,熟門熟路,每次來都是自己進去,也沒有哪個王氏僮僕給他領路,當他是自家人一般——
王嬰姿走了進來,又問:「張介子他今晚好奇怪,發生了什麼事?」
王嬰姿又低頭看了張原一眼,說道:「爹爹都把他罵哭了,還說沒罵。」
張原躬身低頭道:「老師,學生真是慚愧,學生今日一早去了會稽商周德先生府上,與商周德先生之妹有了婚約,傍晚回來才去見的侯縣尊,請老師一定原諒學生,老師恩德,學生終生不敢或忘。」
王嬰姿「咦」了一聲,站起身道:「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王嬰姿答應一聲,轉身待走,王思任道:「把你的暖爐也抱回去,張原用不著,他立即就要回去的。」
說到這裏,侯縣令笑了起來,又道:「這事你也不要多慮了,專心讀書,再有三個月,就是縣試,你現在名氣是大,但眾人的眼睛也都盯著你,縣試時你的八股一定要寫好,不能比明倫堂斗姚復的那篇遜色,明白本縣的意思嗎?」
張原躬身道:「學生明白,一日兩篇制藝,不敢懈怠。」見侯縣尊沒有別的吩咐,便起身告辭。
次日上午,張原去西張向族叔祖張汝霖說了昨夜見王老師的事,張汝霖點頭道:「事情這樣平息也好,謔庵是爽朗豁達之人,不會怨你的,你要常去他那裡走動,師生情義不能轉薄——還有,商氏那邊的親事儘快定下來。」
「落雪了——」
王思任道:「張原說他將與商周祚之妹定親,特來告知我這個老師。」
張原深深施禮:「多謝老師,多謝老師。」
張原撩袍跪下,說道:「嬰姿小姐很好,是學生沒這個福分,請老師千萬原諒學生——」
王思任注視著張原的一舉一動,王思任是絕頂聰明的人,眼光銳利,從簡單的動作就察覺出張原似乎有些焦慮,也許這是張原故意表現的,心中一動,低聲問:「你見過侯縣令了?」
(卷一《當時年少春衫薄》終)
張原見王嬰姿神色如常,料想老師並未將托侯之翰提親的事告訴她,放心了一些,微笑道:「有件事要向老師稟明——嬰姿小姐在寫些什麼?」
王思任「哦」的一聲,先進了書房,看著張原道:「進來說話吧。」
「落雪了——」
……
見過了族叔祖張汝霖,張原又去縣衙見侯縣令,侯縣令剛從日見堂處理公務回到廨舍,正在火盆邊烤火,聽罷張原致歉的話,說道:「老師都不怪你,我又怎會怪你,張原啊,繼續勤學苦讀,早中高第,職顯名揚,報答師恩的機會總有,不見得娶老師女兒就是報恩——」
前院正廳未張燈火,書房卻有燈光透出,張原有些奇怪,難道王老師在這裏?走到門邊一看,卻見披著寒裘的王嬰姿小姐坐在書案邊,執著一管中鋒羊毫認認真真地寫著什麼——
王嬰姿抱著暖爐,腦袋朝書房裡一探,問:「爹爹,張介子就走了?」
「老爺在呢,傍晚時從會稽山園子里回來的。」老門子趕緊吩咐一個小廝去內院通報,就說張公子來了,一面迎張原進去,讓石雙和兩個轎夫坐在門廳耳房歇氣喝熱茶。
轎子在王思任府前停下,牆門四扇緊閉,張原下轎去叩門,門內有人問:「誰人?」
王思任道:「來還是會來的,張原總還是我王思任的學生。」
卻聽一聲清咳,王思任踱了出來,說道:「張原,這麼晚了你來有何事?」
張原道:「先生待孩兒依然很好,就是孩兒自己很愧疚。」
王嬰姿走後,王思任終於開口道:「今日我為她取了一個大名叫王端淑,嬰姿只是她的小名,因為嬰兒時她愛笑,笑起來兩隻眼睛瞪著,分外有神,頗有英氣,便叫她嬰姿,現在她已及笄,該有個大名,希望她以後能端莊賢淑,不要像以前那般任性——好了,我送你出去吧,早點回去,莫讓你母親擔心。」說罷,便往門外走去。
張原獨自走過懸有燈籠的門廳,往前院正廳去時,腳步有些沉重,覺得自己愧對王老師的栽培,可是事情已經是這樣,他必須面對、必須選擇,拒絕有時比去爭取更需要勇氣。
張原捧起地上的暖爐,走進書房,將暖爐擱在書桌上,退後兩步,垂手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