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零四章 菩薩姻緣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晚明的江南,張原科舉、交友、玩樂的故事

第一百零四章 菩薩姻緣

話音剛落,小丫頭兔亭就進來稟報說黃婆婆來了,黃婆子進來向張母呂氏見禮,又誇讚了張原一番,奉承張母呂氏好福氣,生了這麼個有才有貌的少爺,然後說明日去會稽商氏說媒的事,既然雙方都有意,那事情就簡單了,就是把張原的庚帖送到商家,再把商氏小姐的庚帖取回來請算命先生推一推、合一合,看男女雙方八字相幫相生否,黃婆子又道:「還須介子少爺的長輩寫一封婚書,那商氏不比尋常小戶,尋常小戶口頭說合就行,官宦人家要有婚書。」
……
次日一早,黃婆子就來了,在張原家吃了兩大碗雞蛋面,打著飽嗝,和石雙、翠姑夫婦三人去會稽商氏提親了,穆真真這才知道少爺是要定親了,昨日說什麼庚帖婚書的她沒聽明白,心道:「是商家哪位小姐呀,前日在學宮光相橋畔看到了商家的兩位小姐,都很小啊。」
穆真真跟在張原身後,走路聽不到一點聲音,想必是穿上了布鞋特別輕快,張原喚了一聲:「真真——」
張母呂氏便對張原道:「若你父在家,當由你父寫,既不在家,我兒還是去求西張叔祖為你寫一封婚書吧。」
穆真真穿著上回張原出錢給她縫製的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長裙,大雪天赤著腳站在井欄邊,正提水洗腳,一雙滿是泥污的草屨擱在石井欄上,她彎著腰,單薄的衣裙綳起,勾勒出結實的圓臀和修長的雙腿,兩隻腳丫凍得通紅,交互搓洗著,木桶一傾,「嘩」的一聲,冰冷的水衝到腳上,然後金雞獨立瀝水,待腳上的水瀝幹了一些,便從腰間布囊中摸出一隻青布鞋穿上——
張原心道:「大雪天赤腳穿草鞋不長凍瘡,有武功的人是這樣的嗎?」可也不好去細看她的腳,笑了笑,說道:「跟我進去吧。」又對大石頭道:「快去追上小武,別讓他去縣衙了。」
張原就又跑去北院見族叔祖張汝霖,道明來意,張汝霖笑道:「叔祖老朽昏耄,提筆作文半天下不了一字,還是你代擬,叔祖等下照抄一遍,省得叔祖費神。」便讓張原坐下。
穆真真對自己的大腳頗為自卑,這時被少爺這麼盯著看腳,慌得兩腳不知該往哪裡躲,若是手還可以縮起來,可腳總得站著啊,雪白的臉霎時通紅,說道:「小婢粗手粗腳的,從不長凍瘡。」
張原道:「六月十九是觀世音菩薩成道日吧。」
張原收起傘,走近幾步,看著穆真真裙下雙足,問:「腳長凍瘡了沒有?」
張母呂氏對張原道:「那我兒就去找清墨山人合這庚帖。」
「通德之門,馳誠數仞;宜家之慶,敢貢尺書。恭維尊親家先生大人閣下,許身比于雙金,績學同乎二玉。業收名于異等,定策足於明時。何期聲氣之相求,輒辱菲葑之不棄;材非郭瑀,昂然上座之賓;鑒豈成公,密爾東鄰之相締。日者吉占既協,序端之微幣敢稽。奉秦晉之歡,忻成永好;望金張之館,但愧衰宗。榮幸所兼,敷陳疇悉。謹啟。」
張原在縣衙廨舍陪侯縣令小酌賞雪,那雪越下越大,地氣寒,很快就積起薄薄一層,未時初,侯縣令去節愛堂處理公務案牘,張原獨自撐著油紙傘回去,白皮靴踩在雪地上,一步一個淺印,走著走著,心情漸漸好起來,侯縣尊說得不錯,報師恩的機會總有,現在就不要去想那麼多了,只想澹然小姐和明年的縣、府二試吧。
張原略想了想,提筆寫道:
張原看著穆真真雙手將那碗蓮子羹捧到他面前,穆真真手背白嫩細膩,但手心卻粗糙結繭,放下青瓷碗時幾乎能聽到手指粗繭與碗沿摩擦的聲音,看她手掌邊緣易生凍瘡處,還真沒看到凍瘡紫斑。
蓮子羹將要燉好之先,放兩小塊冰糖下去,冰糖用一個瓷罐裝著,放冰糖時穆真真見兔亭小嘴合不攏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便拈了一小塊冰糖給兔亭,兔亭甜滋滋地吮著,含含糊糊道:「好甜,真真姐也吃一小塊吧,太太和少爺不會罵的。」
張原探頭看了看,問:「母親也會推八字合庚帖嗎?」
午後未時,黃婆子三人回來了,都是喜氣洋洋的,將商氏女郎的庚帖交到張母呂氏手裡,說了一通商氏如何豪富、對她三人如何客氣,黃婆子在商家得了六錢賞銀,如何不喜,一般人家最多給二錢銀子,張母呂氏又賞了她二錢銀子,此後就沒這黃婆子什麼事了。
穆真真將小陶壺裡的蓮子羹倒在青瓷碗里,用漆盤端著,輕聲笑道:「我不吃,我給少爺端去了。」
大石頭答應著跑出去了。
張原道:「沒事了,主要是王老師寬宏大量,不與學生計較。」
「嗯,少爺,什麼事?」
張母呂氏道:「又不是逢十大壽,閑生日而已,我兒這些天太忙了,讀書辛苦,還要與那姚復賭勝——對了,西張的叔祖和侯縣尊都怎麼說,沒有埋怨你吧?」
張原問:「大雪天的你怎麼來了,還在大善寺賣果子嗎?」
「少爺回來了,小武哥正要去縣衙接少爺呢。」
張母呂氏笑呵呵道:「怎麼突然就記起來了?」一眼看到跟在兒子身後也向她磕頭祝壽的穆真真,笑道:「是真真提醒你的吧,我前幾日對真真說過,讓她今天來一起吃壽麵。」
一邊的翠姑道:「太太,小婦聽說十字街有個叫清墨山人的算命先生算得很准,人家走失了牛他也能算出丟在了哪裡,都找回來了。」
張母呂氏點頭道:「我兒能拜到王先生這樣的老師實為有幸。」又道:「等下西張的黃婆子會來,明日就由她和石雙、翠姑三人去會稽送庚帖,這黃婆子是西張門下的,還比較實誠,不會騎兩頭馬說話。」
穆真真道:「少爺,今日是太太的壽辰啊,十一月初一。」
張母呂氏道:「我兒六月十九,商小姐二月十九,都是觀世音菩薩的壽誕日,這豈不是有緣,菩薩定的姻緣。」
張母呂氏道:「都一樣,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觀音誕,大善寺都要做法事的。」又道:「我兒將商小姐的八字拿到府學宮請那邊的算命先生推一推,看與你的八字相生不——依我看是沒什麼不妥的。」
轉過府學宮,到了自家竹籬門前,柴門虛掩,推門進去,見地上一串草鞋印,是往穿堂左邊去的,穿堂左側那一排土牆瓦房是廚下、放置雜物和僕役的住所,張原心道:「這是誰來了,下雪天也穿草鞋?」便踩著草鞋印走過去一看——
黃婆子歡天喜地去了,張母呂氏看那商氏女郎的庚帖,卻是萬曆二十五年二月十九亥時生的,喜道:「有緣,果然有緣。」
張原道:「既然母親說沒什麼不妥,那就不用找算命先生看了吧。」
穆真真今夜留在這邊,她爹爹又外出聽差了,兔亭現在和她熟了,不再怕她的藍眼睛,兩個人在南樓下的小茶房烤火,小火爐上正燉著枸杞銀耳蓮子羹,那是張母呂氏吩咐給張原準備的,張原夜裡讀書習字,睡前喝一碗蓮子羹,能暖胃養神,以前是伊亭在這裏煮蓮子羹,今夜有穆真真在這裏伊亭就可以偷個閑,穆真真里裡外外什麼事都能做——
穆真真緊走兩步,靠近張原一些。
張原明白了,這墮民少女只在他家才穿上這雙布鞋,這雙青布鞋是他母親呂氏為穆真真做的,比較厚暖,穆真真捨不得穿,每次來他家先到井邊換下草屨,洗凈腳穿上布鞋,乾乾淨淨來見他,一出門就又換回草屨,平時也就罷了,這大雪天也這樣,讓人心痛——
張原今日忙東忙西,夜裡才靜下來把兩篇八股功課給完成了,不敢敷衍塞責,這是要給王老師批閱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寫完兩篇八股,見時間還早,便又臨摹《靈飛經》,先嗅到蓮子的芳香,抬頭看,穆真真端著蓮子羹進來了。
張原道:「兒子該打,是忘了。」
張汝霖接過來一看,大笑道:「好一篇八股,好敏捷的文思,少年作文,白眼看天,一篇現成文字掛在天上,頃刻下來,刷入紙上,一刷便成。」說罷,提筆照抄一遍,用雙紅拜帖封上,讓張原帶回去。
傍晚,張母呂氏留黃婆子一起用長壽麵,媒還沒去做先就賞了她一錢銀子,黃婆子喜笑顏開,說明日一早便來。
張原「啊」的一聲,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兩天東奔西跑,把母親的生日都給忘了,趕緊去見母親,磕頭道:「兒子恭賀母親生辰大喜,祝母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大石頭從後園那邊跑過來看到張原,大聲叫道,又對穆真真道:「真真姐洗腳啊,不冷嗎?」
張母呂氏笑道:「這是規矩,總要請算命先生看一看的。」
穆真真柔軟的腰身微微一僵,轉過身來望著張原,神色有些慌張,期期艾艾道:「少爺,我,小婢,不冷。」那樣子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事。
雪還在零零星星地下著,飛落在這墮民少女裹頭的巾帕上,石井欄、沾泥的草屨、洗凈的雙足、亭亭玉立的身姿,這墮民少女宛似冰雪池塘中的一枝頑強不凋的白蓮,能含辛茹苦、能吐露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