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等人最作孽?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等人最作孽?

張原知道小景徽的心意,便道:「小徽,這望遠鏡是我三兄的,我不能把它送給你,以後我會請人製作出這樣的望遠鏡送給你。」心道:「大明朝的能工巧匠甚多,以這副望遠鏡來模仿,不愁製造不出同樣的望遠鏡來,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時能派上用場嗎?」
張原道:「好。」半蹲著身子,將望遠鏡湊到小景徽眼前,指點她該如何看,如何慢慢旋轉銅管——
王思任笑道:「還是有些擔憂是吧,我和你說個故事,杭州有一官員平日雅好行善,頗肯濟人窮急,一日訪雲棲寺蓮池大師,問世間何等人最作孽?蓮池大師說『如公等以甲科七篇出仕者為最』,這官員愕然,自揣生平行事不至於這麼惡劣吧,憑什麼說他們這些憑科考出仕的官員最作孽啊,蓮池大師喝道『誰說你自作孽,但凡依勢作威者,上天垂鑒,其罪孽全加於公等。』」
張原趕忙迎上幾步,叉手道:「老師現在才回去嗎。」
商景蘭也看到自家門前的燈棚了,喜得連叫:「姑姑,姑姑,快來看。」
張原近前拱手道:「端淑小姐有何吩咐?」
張原應道:「是。」
「不要叫我王端淑,我不愛聽。」帷轎里的王嬰姿道:「爹爹給我取這個名好似孫猴子的緊箍咒,要讓我動彈不得。」
張原笑應:「是。」又道:「今夜也是遇到那外地來的沒眼色的蠢貨,不也灰溜溜走了嗎,母親不用擔心。」
元宵燈會過後,這年節喜慶也差不多要結束了,各行各業開始忙碌起來,府學宮前十字街的商鋪都開張了,山陰縣各社學也陸續開學,正月二十二日,各社學就接到縣府出牌告示,癸丑年山陰縣試定於二月初八,凡應考者於二月初二日前到縣學署或者縣衙門禮房報名,要填寫姓名、年齡、籍貫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歷,保證身家清白,非倡、優、皂、隸、奴僕及其子孫方准應考,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要找一個擔保人,這擔保人必須是本縣在學的廩生,廩生即縣學歲考第一等的生員,應考的儒童要找這樣一個廩生書面擔保,保證該應試儒童無冒籍、匿喪、頂替、假捏姓名,這樣的儒童才具有參加縣試的資格。
張原點頭道:「學生明白了,即便董翰林是風雅謙和之士,奈何子侄家奴仗勢欺人——」
張母呂氏氣憤稍平,說道:「商小姐實在是美貌,以後還是少拋頭露面的好,不然總有登徒子覬覦。」
王思任點頭道:「我也說踢得好,不過這董公子的讎隙你是難解了。」
小景徽屏住呼吸,凝神細看,忽然叫道:「看見越王橋了!」挪開望遠鏡,朝府河上的越王橋眺望,還是那麼遠,又從望遠鏡里看,又近了,喜得小手微顫,慢慢將鏡頭挪向白馬山,再慢慢往南看,叫道:「看到咱們家了,門前的燈棚都看到了——」
張原正待取望遠鏡給王嬰姿看,前面的婢女叫了起來:「二小姐,太太叫你快跟上。」
小景徽立即跳腳道:「小徽先試。」
商氏的兩輛馬車在龍山腳下不遠處等著,將上車時,張原看到小景徽不時瞟武陵手裡捧著的那裝有望遠鏡的木盒,烏黑晶亮的眼睛會說話——
張原笑道:「不會忘,以後我來京師就帶上望遠鏡送你。」
張原看到商澹然這邊臉頰直至後頸都泛起嬌艷無比的玫瑰色,他那兩世為人成熟的心和十六歲少年的身體一起都微微酥麻,有強烈想擁她入懷的衝動——
張原躬身道:「多謝老師指點迷津。」
三頂帷轎停在越王橋頭,王思任也不下轎,掀著轎帷笑道:「張原,你到底打了董祖常沒有?」
這時已是戌末時分,張原、商周德一行人下山,不須一刻時就到了山下,回望山上,燈火漸稀,高懸天際的圓月開始顯現如洗的清輝,月下的龍山也嶄露它的莊嚴和神秘,似只可遠觀而不能褻玩。
張原趕忙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惱,那姓董的傢伙被兒子踹了一腳,又被侯縣尊連夜趕出山陰城了。」
……
王思任道:「少惹事,多讀書,下月就是縣考了,先掙一頂方巾戴上,這樣說話也有底氣些。」
小景徽喜道:「好,張公子哥哥可不許忘了哦。」
王嬰姿便拍了拍轎沿,兩個轎夫抬起帷轎前行,王嬰姿道:「就等著看你的縣試八股文了。」
張原將望遠鏡在眼睛上比了比,問:「誰先來試?」
小景徽很乖道:「好,姐姐看,等下再讓我看。」
張原「嘿」地一笑,又問:「嬰姿小姐有何吩咐?」
商澹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表面還要矜持著,說道:「真有這麼好玩嗎。」
張原道:「那位言必稱家父董玄宰的董公子太囂張了,也欺人太甚,學生覺得有必要薄懲一下。」
商景蘭再也按捺不住了,上前道:「讓我看看,小徽,讓姐姐看一下。」
張原道:「實在是氣憤不過,不說那掃興的事,我來給你們看一件萬裡外泰西國的寶物,是我三兄託人從南海澳門買來的,叫望遠鏡,又叫千里鏡,可以視遠如近。」
望遠鏡就在眼前,可商澹然什麼也沒看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張原離她太近了,呼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幾乎要戰慄起來,聲音嬌顫道:「好了,好了,我看過了。」輕輕站開一步。
……
商澹然見張原走過來,半羞半嗔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張母呂氏點頭道:「快交三鼓了,我兒趕緊去歇息吧。」
王思任大笑,說道:「是他的腰碰到了你的腳是吧,哈哈,張原,你可以做一個顛倒黑白的訟師了。」
王思任道:「董公雖負清名,但其華屋園亭,佳城南畝,無不攬名勝、連阡陌,何故?皆系門生故吏代為經營,並非他自己出資,至以豪奴悍仆,倚勢橫行,擾得里黨不能安居,更有那無賴小民,賣身投靠,城狐社鼠,難以驅除——不過你卻不用擔心,董公不至於因這件事而刻意為難你,畢竟你的族叔祖是張肅之,還有,那鍾太監也引你為知音了,下山時還多次誇你,又聽侯縣令說了你斗八股贏姚復之事,鍾太監更是連聲贊你才高——至於說那董祖常,蠢然一紈絝也,即便心裏恨你也奈何不了你。」
張原道:「嬰姿小姐那時也在山巔嗎,我卻沒看到你。」
張原的擔保人就是西張的大兄張岱。
說著蹲下身子,將長條木盒放在地上,取出木盒裡的黃銅管望遠鏡,輕輕旋轉,旋出一截,又旋出一截,他身邊的商景蘭、商景徽姐妹目不轉睛看著這稀罕物事,商澹然也睜大了那雙妙目——
張原、武陵和穆真真送商澹然一行到越王橋,商周德不許他們再送,張原便立在橋頭,看著馬車和跟車的商氏婢僕到了橋那一端,這才轉身正待回去,卻見三頂帷轎款款而來,轎邊跟著幾個僕人,當先那頂帷轎帷簾一掀,王思任的聲音道:「張原——」
張原道:「那也無可奈何,總不能任他欺負委曲求全——老師,那董玄宰董翰林是何等樣人?」
商周德過來問:「什麼稀罕物事,讓我也看看。」
張原含笑道:「不慎碰了他一下,他同時也碰到了我。」
小姐妹二人紛紛教導叔父應該怎麼看,商周德一看,大驚詫道:「真有如此神奇之物。」聽張原說是從泰西國傳來的,嘆道:「久聞泰西國人奇技淫巧,果然名不虛傳。」
張原回到家中,已經是亥末時分,母親還在等著他,要問他商小姐的事,張原想想還是不瞞母親,說了龍山之巔的那場風波,當然,言詞盡量輕描淡寫,免得母親生氣——
王嬰姿輕「哼」一聲,沒說話。
小景徽對於去京城也很期待,小孩子總是渴望遠行,現在聽說張原以後也要去京城,自是更加歡喜。
小景徽道:「我還要看。」很小心地捧著望遠鏡看遠處,看了一會兒,又給姐姐看,小姐妹二人看不厭,快活無比。
王嬰姿問:「你們先前在山上拿一根黃管子看來看去是什麼?」
張原直起身子,握著望遠鏡道:「來,我教你看。」站在商澹然身後,將望遠鏡對著她右眼,在她耳邊輕聲教她該怎麼看,從來沒有與商澹然這麼接近過,能嗅到她的芳澤、能看到她後頸白嫩的肌膚,秀髮梳攏豐盛,耳垂晶瑩如玉——
王思任放下轎帷,起轎先行,中間那頂轎子也跟上去了,這轎子里應該是王思任的夫人,後面那頂轎子卻原地未動,傳出王嬰姿的聲音道:「介子兄——」
但張母呂氏聽了,依然很氣憤,張母呂氏今日見到了商澹然,更加喜愛了,所以聽說有人竟要破壞兒子的婚約,當然惱火。
後面那頂帷轎傳出「嗤」的一聲笑,是王嬰姿小姐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