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賊如鬼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賊如鬼

張原領了考卷,向張岱、張萼等人揮揮手,獨自提了考籃去搜檢處等候搜檢入場,這裏的搜檢比縣試時要嚴格一些,不但要解衣脫鞋,還要把髮髻也解散,經過這麼一搜檢,應考的儒童就衣衫不整、披頭散髮了,提著考籃趿著鞋惶惶然的樣子像賊,這絕對是有辱斯文啊,這種考試多參加幾次人也會變得猥瑣,慷慨談氣節也難,難怪明朝滅亡時官員死節的少,卻原來文人的氣節在一次又一次的科考中給磨掉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科場作弊,屢見不鮮,花樣百出,不嚴格搜檢也不行,縱容作弊對別的考生不公平,所以只好一視同仁,把所有考生都當作賊來看待——
穆真真端起青瓷燈進到裡間,把少爺床邊的燈盞點亮,燈光鋪展開來,黑漆描金床帳帷低垂,少爺還在床上,穆真真問:「少爺睡不著嗎?」
自然沒人敢站出來,誰站出來誰倒霉,肯定取消考試資格叉出考場。
夜深人靜,穆真真用竹籤將油燈撥亮一些,坐在燈下看《左傳》,不認識的字就用鵝毛筆寫在一張竹紙上,明日向若曦大小姐請教,這鵝毛筆是少爺製作的,前些日子那些受了姚復欺凌的人不是送了十幾隻鵝鴨來嗎,少爺就用鵝翅硬羽製作了幾支鵝毛筆,寫的字雖然硬邦邦的,但勝在方便——
張原披散著頭髮鑽出帳帷下床趿鞋,穆真真趕緊上前把帳子向兩邊鉤起。
張原一聽,大為驚喜,這正是王嬰姿當日擬作的那個題目,「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出於《論語》,哈哈,擬題抄襲是這麼容易的嗎,科考只對夾帶、代考、事先泄漏考題這些作弊行為有懲治的規定,對擬題是毫無辦法的——
又過了一刻時,有書吏進入震堂考棚,後面跟著一個差役,差役舉著題牌,滿場考生紛紛站起來伸頭延頸爭著看題,嚷道:「第一題是『趙孟之所』——」
監考書吏又大聲念誦了這兩道四書題,問眾儒童聽清題目沒有?眾儒童紛紛道「聽清了」,卻有一個考生嚷道:「『君子喻于義』也就罷了,『趙孟之所』這題太難,比前兩場難,這不公平。」
看了幾頁書,覺得有些困,穆真真就起身到門外天井邊站一會兒,長方形的天井隔出長方形的一片夜空,新月如鉤掛在天井西北角上,南樓上三個房間透出燈光,仔細聽,能聽到太太和大小姐在低聲說話。
張原作揖道:「有勞大兄了,辛苦辛苦。」
等了一刻時,報到張原的名字了,張原上前向徐知府叉手施禮,徐知府含笑點頭道:「張原,本府等著看你的墨卷,去領考卷吧。」
張原這樣想著,解開腰帶,脫掉鞋子,摘下網巾正要解散髮髻時,那負責搜檢的衙胥道:「不必了,張公子可以入場了。」
張原笑道:「是是,三兄也辛苦。」
張原進內院向母親和姐姐說了一聲,帶著武陵和大兄張岱、三兄張萼一起出門,張萼是去看熱鬧的。
張原穿上青衿儒服,穆真真為他梳頭,盤成一個圓髻,戴上網巾,張原摸了摸網巾,笑道:「真真梳得好,頭緊,男子有三緊,頭緊、腰緊,足緊。」
「震堂南號庚申甲座」。
穆真真應道:「是,剛剛敲過。」
回到少爺的卧房,外間小榻上的武陵有輕微的鼾聲,裡間少爺卻是無聲無息,穆真真心想少爺睡著時也有輕微鼾聲的,難道少爺沒睡著?
紹興府試考棚呈八卦狀排列,共有八堂,每堂可容四百人,分東西南北四個區號,張原找到震堂南號,又在一排排的長條桌上找到庚申座,因為南號有一百座,已超過六十甲子數,所以每個座號又分甲乙,那乙座已經有人,是個鬚髮斑白的老儒童,見張原來,客氣地拱拱手,還往邊上稍微挪了挪。
張原眼力不佳,隔得遠也看不清題牌,聽到『趙孟之所』這題目,心道:「這是孟子里的句子,算是截下題,原句是『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意思是身外之貴,得而不喜,失而不憂——」
張原正思索這「趙孟之所」,聽得鄰座儒童又報道:「第二題是『君子喻于義』。」
張原在長條凳上坐下,聽到「嘎吱」一響,這些桌凳都是工吏置辦的,少不得要偷工減料,板子薄、做工糙,而且每排的桌子、凳子全部以竹條釘在一起,想要挪開一些都不行,一個人動,全排桌凳都動,這府試的考場還不如山陰縣試。
考生擁擠,座位狹窄,每個人面前的桌子只能分到兩尺這麼一截,剛好放個硯台和考卷,張原是既來之則安之,閉目養神,靜候龍門關閉。
穆真真快步過去開了後園小門,張岱、張萼還有幾個僮僕走了進來,張岱笑道:「介子睡不著嗎,我也是一夜未睡,與燕客還有范先生他們下棋、投壺耍子。」
那儒童頓時蔫了,嘟噥道:「案首就可以不搜檢了嗎,這是哪裡的規矩。」
張原問:「已經敲過三鼓了吧。」
偌大的可容四百人的震堂考棚只一前一後各懸著一盞燈籠,那些披頭散髮的考生陸續進場,昏暗中真如鬼影幢幢,好在天色已漸漸放明,等考生基本到齊后,天也就大亮了,有差役將那燈籠提走。
紹興府試因為考生太多,沒法同場考試,只有分開考,而分開考就不能用同樣的考題,而題目不同的話又容易被指責出題不公,震堂中的其他考生聽這個考生這麼一喊,也紛紛鼓噪說出題不公——
紹興府試的考棚比山陰縣試的考棚規模還要大一些,可容三千餘人同場考試,考棚有正堂五間,前有軒,旁為席舍,東西兩面各十一間,門房、皂房各三間,府試考棚是提學官按臨各府的臨時衙門,提學官主持的歲試和科試也在這個考棚,考棚兩側各有一個大門,大門內有大院,應考儒童在這裏聚集等候點名,穿過大陸院往北是穿堂大廳,紹興知府徐時進端坐在大堂上點名,廩保相認無誤,然後到胥吏處領取考卷,再到搜檢處聽候搜檢——
閑談了一會兒,石雙過來請三位少爺到隔壁小廳用匾食,用罷匾食,正聽到譙樓敲了四鼓,不遠處的府學宮已經是人聲嘈雜,山陰、會稽兩縣三千名應試儒童就要入考棚了,武陵這時也提著個長耳竹籃出來了,長耳竹籃里有筆、墨、紙、硯、一瓷瓶水和一疊酥蜜餅,和張原上次參加縣試時準備的東西一樣——
張原心道:「府試不許搶座位了嗎。」便從考籃里拿起考卷就著龍門的燈籠一看——
一時間磨墨聲、展卷聲,還有小聲的抱怨聲,考試順利進行。
過了大約一刻時,聽得「叮叮」的磬響,龍門關閉落鎖了,震堂考棚霎時安靜下來,一個個都在屏息凝神,等著府尊大人出題。
張岱說些幾年前他參加府試的趣事,那時他才十一歲,由一個健仆馱著去考場——
張原心道:「這衙胥認得我,很好,這髮髻解散了自己收拾麻煩。」便朝那衙胥一點頭,戴上網巾——
雖然只是沒解散髮髻,但張原心裏還是舒服了許多,人人都愛特權啊,系好腰帶,提上考籃入場,聽得身後胥吏大聲道:「對號入座,不許搶位。」
監考書吏喝道:「三場考試都是四書題,也都是截下題,有什麼不公?誰說不公的就站出來,我帶他去見府尊大人,讓府尊大人給他另出題——誰,站出來!」
族兄弟三人從水井這邊繞到前廳坐定,穆真真與兔亭捧出茶來,廚下的翠姑與兩個僕婦已經在做肉餡匾食,張原吩咐多做一些,大兄、三兄要在這裏一起用餐。
邊上一個儒童正將披散的頭髮胡亂打了個結塞在帽子里,見張原不解發,便大叫說:「不公。」那衙胥喝道:「什麼不公,這位張公子是山陰縣試案首,你是嗎?」
張原道:「是西張的大兄。」起身便往後園去,就見淡淡的月色下,有幾個人提著高高的燈籠站在那段拆掉的圍牆外,這片是在建的屋基,堆著青石和沙土,夜裡不好走。
忽聽得後園那邊有人叫:「介子——介子——」
正這麼想著,就聽到少爺說話了:「真真,來把燈給點上。」
「先前睡了一會兒——」
那彎新月這時已落下了西面的龍山,天色昏暗一片,石雙和穆敬岩各提著一盞高腳燈籠照明,來到府學宮北面考棚外一看,無數的高腳燈籠熒熒閃閃,比天上星辰璀璨,比元宵燈會熱鬧,這些燈籠奇形怪狀,還大都寫有醒目大字,有的是寫地名、有的是寫塾師姓名、有的是廩保的名字,方便那些走散了的儒童看到重新聚到燈下——
張萼道:「介子怎麼不謝我,我更辛苦。」
「希望我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都能一次通過,殿試時應該不要脫衣服了吧。」
張原道:「那我就起床了,反正睡不著,等下還要去叫西張的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