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七十五章 樂不可極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七十五章 樂不可極

張原走到亭下說道:「商小姐,看我練太極拳。」
商澹然笑著搖頭道:「這不好。」有點撒嬌的意味。
張原一邊緩緩拾級上山,一邊看小景徽的信,這信是小景徽到京城后寫的,是寫給小姑姑商澹然的,主要是寫她和叔父、母親和姐姐一路進京的經歷,杭州那段行程寫得最多,寫了很多張公子哥哥如何如何——
商澹然問:「張公子,你要閉目聽書才記得牢嗎?」她讀書時,張原都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好似要睡著一般,商澹然沒有見識過張原過耳成誦的本事,只領教過張原的蒙目棋——
張原取了洗漱用具,跑到坐隱泉邊,用柳枝牙粉刷牙,洗臉整衣,結髻戴冠,一身清爽地回來,卻見茅舍空空,商澹然和那個小婢不見了,好不失落,問武陵:「小武,商小姐就下山了嗎?」
「嗯——」
張原看信,微笑,那個活潑可愛、嬌憨稚氣的小景徽彷彿就在眼前,嘰嘰咯咯向他說著一路的經歷,記得就在這白馬山竹亭,小景徽說:「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樣嫁給張公子哥哥,好不好?」當時可把張原嚇了一跳,而在杭州運河埠口分別時,小景徽擔心幾年後再見會不認識張公子哥哥了——
張原心道:「澹然頗有心計啊,早幾日就天天來,現在依然來,宅子里的人也就不覺得突兀了。」當然不點破,免得商澹然羞澀,說道:「我看到了,我不懂得作畫,卻也覺得畫得好,商小姐師法哪位名家的畫風?」
小婢應了一聲,看看小姐,小姐嘴角含笑,並無不允之意。
張原道:「原來梅花道人便是楊維楨啊,我這次帶上山的書就有楊維楨的《春秋合題著說》——商小姐請稍坐,我去洗漱。」
張原問:「大兄在都察院任何職?」
商澹然搖頭道:「我雖也頗能強記,但遠不如你。」
午時,商氏僕人提了兩個食盒上山,有四個人的飯菜,這白馬山茅舍真成了張原和商澹然的家居一般,傍晚時張原送商澹然和小婢雲錦下山至茶園碼頭,看著商澹然主婢二人上船,依依不捨,滿懷期待。
商澹然囅然道:「這幾日我都是早早來這裏的,作畫呢。」
小婢雲錦道:「小婢差點忘了,還是小姐提醒的。」
「——公羊榖梁為經而作,典禮詳實,詞旨簡嚴,有非他能言之士可及也。余試評之,譬如良工之繪水與木也,藝有專精則所就有深淺,然自巧心發之,則各得其一端之妙。左氏之文,煥然有章,大小成紋,猶水之波瀾也——」
商澹然道:「聽二兄說,我大兄恐怕在京中待不長久,他已從太僕寺轉遷都察院,極有可能在一、兩年間會外放。」
武陵還沒回答,就聽得茅舍后的竹亭傳來輕笑,張原抬頭看,竹亭地勢高,商澹然和那小婢坐在竹亭上,彷彿在茅舍屋頂一般。
山上清涼,一夜好夢。
張原道:「二兄也知道我要養眼,你為我讀書,二兄定覺欣慰。」
商澹然看了武陵幾眼,然後在茅舍前畫了一個科頭童子坐在石階上托腮發愣,似在聽蟬鳴——
商澹然既得二兄准許在此,心情放鬆了許多,道:「那我助你。」
商澹然睫毛一閃,雙眸晶亮,瞟了張原一眼,輕聲道:「怕我二兄責怪——」
張原睜開眼睛望著商澹然,微笑道:「閉著眼睛才不會分心,不然的話,看著你,總難專心。」
次日張原早早起來,洗漱清爽,走到山下碼頭,就見商澹然和小婢雲錦正下船登岸,小婢雲錦手裡拎著一個網兜,網兜里是一個八片牛皮縫成的球,這便是蹴鞠球。
張原覺得這樣讀書的日子實在是快活,可惜尚不能添香夜讀書,不然豈不是要快活死了,嗯,樂不可極,一下子快活完了也不好,要慢慢快活。
水大沸之後,先用冷水數匙瀹茗,這樣不會因為沸水傷了茶氣,這叫點茶法,烹好茶,張原提了茶壺回到書室,斟上兩盞茶,商澹然又為張原讀《春秋解》,商澹然讀書聲音輕柔,讀得也不快,這樣不費勁不傷嗓子,可以讀很長時間,張原不會讓她讀太久,大約讀了五、六頁,便會讓商澹然停下,商澹然品茗潤喉,他則閉目默誦一遍方才商澹然所讀的文字,牢記並加深理解——
商氏僕人下山後,張原打開食盒,見是兩大碗蓮子粥、兩盤酥蜜餅,張原取出茶碗和湯匙,舀了一茶碗蓮子粥端給商澹然,商澹然頓時手足無措道:「怎敢勞煩張公子——」
張原道:「太僕寺少卿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同為正四品,但都御史能糾劾百司,為天子耳目風紀,威權極重,大兄這是升遷了,大兄剛正清廉,朝廷這次用人倒是英明。」
商澹然面色泛紅,不好說什麼。
商澹然紅暈上頰,當然不依張原所言,細細將畫修飾了一番,前後大約用了半個多時辰,抬頭看窗外,陽光照眼,「啊」的一聲道:「我要下山去了,張公子,那我——明日再來?」
商澹然輕聲道:「這拳又不是打人的,只是健身,與五禽戲、八段錦差不多。」
張原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伏在枕上聽鳥雀啁啾,咦,武陵在和誰說話?
商澹然麗色嫣然,眼望別處道:「那我考考你,可好?」便往回翻了幾頁,隨便念一句,張原便將後面一長段琅琅背誦出來,試了幾次,無一錯漏,商澹然嘆服道:「昔日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的書冊,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誰說中了,誰先飲茶——若是張公子,誰能贏得了?」
螢窗孤燈,春秋制義,滅燭登榻,星光入室,這一夜又過去了。
辰時三刻,商周德來到茅舍外,聽到小妹商澹然在念書:
商周德捻須微笑,駐足傾聽半晌,這才步入茅舍書室,張原、商澹然趕緊起身見禮,商周德笑道:「有小妹在這裏為介子讀書,甚好。」
張原練了一遍,四肢百骸舒張,向亭上商澹然道:「商小姐,我教你練拳健身如何?」
張原撥開爐灰,放入木炭,商澹然用素竹扇扇風,暗火復明,張原以竹筅帚洗滌宜興茶壺,注水待沸,二人四目交視,情意交融,商澹然承受不住這種濃情,先低下頭去,雙頰暈紅,鼻翼微有汗珠,更覺嬌美難言,讓張原很想湊過去親吻一下,不過還是克制了,怕驚到商澹然,若澹然認為他輕薄,惱了就不妙了,這個急不得——
商澹然問:「哪裡錯了?」
這時,商氏僕人給張原主僕送早餐上來,見澹然大小姐也在這裏,不免有些錯愕,張原吩咐道:「午飯送四份上來,澹然小姐要在此為我讀書。」
卻聽張原道:「我吃飽了,澹然小姐慢用。」將剩下的那半盤酥蜜餅端出去給武陵吃,在茅舍外踱了一會兒,再進去時,商澹然已將茶碗里的蓮子粥喝了,看到張原進來,商澹然臉又紅起來,這在一起用餐,感覺像是夫婦一般了,午飯也要這樣共餐嗎?
商澹然含笑道:「好。」立在亭邊看張原雲舒雲卷一般練拳,身邊的小婢輕聲問:「小姐,張公子這拳這麼慢騰騰,怎麼能打人?」
……
商大小姐身後那個小婢脆聲說:「是呀,我家小姐天天都來這裏。」
商澹然囅然而笑,從袖底摸出一封信,對張原道:「張公子請看看,這是景徽寫來的信,我昨日忘了帶來給你看了,小徽還不會寫小楷,字寫得大,尺幅紙寫了五張。」
張原道:「這個畫錯了。」
張原與商澹然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心下暗喜。
再看商澹然,端著那隻茶碗,臉紅到脖頸,在張原面前食粥這可太難為情了,卻又不好放下碗,這可是張原親手盛給她的,她怎好拂張原面子——
商澹然櫻唇噙笑,很快就畫了一個青衿書生在茅舍窗前執卷吟哦——
商澹然道:「那我先去請示二兄,可好?」
武陵心想:「這不是我,我比這童子大多了。」
商澹然道:「是梅花道人,我大兄收藏有梅花道人的《春江漁父》、《芭蕉美人》等十余幅山水畫,我初學畫時一見梅花道人的畫就覺得心喜,就臨摹學習,現今筆法還是稚嫩得很。」
張原便吩咐那小婢道:「那記得明早一定帶來,不要忘了。」
張原笑吟吟看著自己這未婚妻,面對面會覺得自己更喜歡她,這當然是因為澹然麗色的吸引,愛情本來就很複雜,是很多因素交纏而成的,男女雙方容貌身體的吸引是其中重要因素——
「少爺昨夜讀書作文睡得晚,以前少爺都是很早就起床的,起床后要練五禽戲健身。」
張原道:「慚愧,請問梅花道人是哪位書畫家的名號?」
商澹然含著笑,從竹亭下來,徑去茅舍書室,張原磨墨,看著商澹然執著一管小羊毫勾勒提頓,墨色濃淡乾濕,用筆以中鋒為主,畫山石則多以逆鋒,顯出山石磊磊之相,茅舍竹亭鐵線描勾勒,畫得頗快,想必早已構思多日,留這些未畫完是等著張原到來——
商澹然很想問問賭什麼,臉皮薄,沒好意思問。
商澹然立在石階下,微微仰著頭,雙眉如翠羽,雙眸若晨星,嫣紅的唇輕抿,含著淺淺的笑意,見張原突然走出來,敞著衣襟,趿著鞋,披頭散髮的樣子,不免吃了一驚,臉微微紅起來,垂眸斂衽,福了一福,問:「張公子在這裏可住得慣?」
張原聽商澹然的語氣不甚堅決,知道有轉圜的餘地,忙道:「你看這日光這般耀目,我實不能多看書,小武讀書磕磕絆絆,奈何?」
張原笑道:「你能贏我。」
商周德略坐了一會兒,叮囑小妹澹然傍晚時早些回去,便離開了,畢竟已是下過大聘的,商周德並不擔心張原與小妹澹然過於親密,這晴天朗日,又有武陵和小婢雲錦,張原與小妹也不至於做出逾矩之事——
張原道:「我們以後賭別的,不賭這個。」
商澹然「嗤」地一笑,看著亭下張原袍角掖在腰間,目視手掌,左右拍腳,肘底看拳,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心裏很是歡喜。
「睡得很香,春眠不覺曉。」張原微笑著,又道:「沒想到商小姐這麼早就來看望我。」
張原微笑道:「請食粥。」說著,將那剩下的大半碗蓮子粥很快吃光,酥蜜餅吃了三塊。
張原道:「我去烹茶,小武他烹不好。」
商澹然道:「是左僉都御史。」
商澹然又搖頭不肯,那小婢道:「蹴鞠沒有帶來。」
張原問:「我在哪裡?」
那小婢道:「也打人,元宵那夜在龍山,張公子不就踢了那個人一腳嗎,婢子看到了。」
張原道:「特意去說反而著相,你就留在這裏為我讀書,二兄來時看到定然欣慰。」
張原喜道:「雲錦倒沒忘了帶蹴鞠來。」
商澹然微笑道:「便是楊維楨,號鐵崖,元末三高士之首,他的名號很多,有鐵笛道人、鐵心道人、鐵冠道人。」
這一聲「嗯」低徊婉轉,宛若簫管餘音裊裊。
張原道:「應該是你坐在邊上為我讀書才對。」
張原翻身下床,趿著鳩頭履走出茅舍,朝陽還未升起,晨風清涼,正是夏日最好的時光,見那商澹然梳三小髻,戴遮眉勒,上穿柳綠杭絹對襟衫子,下面是淺藍色水綢裙,粉紅花蘿履,幾步外,跟著一個年幼侍婢——
張原道:「那我看你蹴鞠。」那張《少女蹴鞠圖》乃是他的珍藏,今日那畫中人就在眼前,若能親眼看她蹴鞠豈不妙哉。
張原問:「澹然小姐要把那幅白馬山居圖畫完嗎,那茅舍記得要添上少年主僕二人,竹亭里畫上美貌女郎和小婢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