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園論道

卷二 如今卻憶江南樂

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園論道

武陵曾和穆真真走了兩趟,跟不上穆真真的步子,又覺得有真真姐護送少爺就足夠了,他小武又不會武藝,這一日八趟可是六十多里路啊,腳都要走痛,所以只早上一趟跟著來,其餘就偷懶不來了——
黃汝亨在草堂授課,一般是上午宣講,下午布置文題讓諸生習作,或者讓諸生相互辯難議論,布置的作文也不再限於四書五經的八股文,有判、詔、誥、表以及史論和策問,因為來此求學的都有生員功名,焦潤生和羅玄父還是舉人,他們要面對的是鄉試和會試,鄉試和會試不僅僅考四書五經八股,還要考判、詔、策問這些文體,黃汝亨精擅各體寫作,教授很有一套方法,這也正是張原需要的——
張原向焦、黃二人一躬身,卻轉頭問那小童:「從茶房到這大廳有多少路?」
初八日傍晚,諸生作完今日功課,草堂放學,因為明日是重陽節,黃汝亨上午就宣布給諸生放假一日,張原正得其便,因為明天是鍾太監生祠迎塑像受香火之日,他必須參加,秦民屏昨日已經趕到了——
穆真真笑著回答:「少爺,小武說他腳走痛了,要歇著。」
張原向焦竑道:「學生從外來,一路山石階梯,左旋右繞,而這童子托盤捧茶,走了這許多門檻石階,竟未失足打破甌盞,豈不是暗合於道。」
宗翼善恭恭敬敬回答:「學生讀過心齋先生的《復初說》、《明哲保身論》、《天理良知說》和《格物要旨》。」
張原道:「學生也想向太史公求教。」能拜在焦竑門下對他的學業和聲望都很有裨益,總不能宗翼善都拜師了,他卻一無所得。
宗翼善略一思索,答道:「己、禮,非一非二,迷之則己,悟之則禮,己如結水之冰,禮如釋冰成水,己如析金為瓶盤釵釧,禮如熔瓶盤釵釧為金,故釋冰即是水,不別求水,熔瓶盤釵釧即是金,不別求金,克己即是禮,不別求禮,可見己與禮非一非二,為禮由己,若舍此他覓,將無所得。」
焦竑道:「張原,你拜我何為?」
主人包副使不在此間,焦竑就是主人,焦竑生於嘉靖十九年,中狀元時已經五十歲,今年七十有四,鬚髮如雪,精神矍鑠,坐在一張醉翁椅上,腰板挺直,黃汝亨坐在一邊,見到張原、宗翼善,白眉焦太史打量二人,少年張原上前見禮沉靜從容,那宗翼善則稍顯局促,焦竑開口便問:「宗翼善,可讀過王心齋先生的著作?」
焦竑、黃汝亨相顧愕然。
宗翼善見焦竑有收他為弟子的意思,當即跪倒拜師,張原也跟著跪下。
焦竑面露微笑,對黃汝亨道:「貞父,此子果然好學敏悟,值得提攜。」
焦竑道:「那好,我且問你,如何方能言道?觀心、行己、博學、主靜這些都不必說了,老生常談耳。」焦竑這是刻意提高難度來考量張原,先把一些答案通道給堵上了。
焦潤生走了過來,說道:「介子兄、翼善兄,家父請兩位過去。」
穆真真想起西張三公子叫百花樓的妓女武陵春也叫小武,不禁掩嘴「咯咯」直笑。
這時,童子捧茶上來,小心翼翼放下茶盞,豎起托盤退在一邊。
穆真真在奔雲石下等著,她估摸著少爺要放學了,就從八裡外的織造署快步趕來,在居然草堂求學的諸生有的就住凈慈寺,有的借住附近民家,張原和宗翼善沒有就近找房子住,每日一早來南屏山下求學,中午時回去,午後未時又趕來,雖然時間緊了一點,也是為了健身鍛煉腳力,而穆真真還要多走幾趟,早上與少爺到了居然草堂,待寓庸先生開始授課,穆真真便回織造署,待臨近中午又要來接少爺,下午也是這樣,因為寓庸先生不許學生們的僕人候在草堂外——
焦竑當然沉得住氣,徐徐道:「請試論之。」
張原笑著問,夕陽斜照,奔雲石累累疊疊,將長長的石影投向不遠處的蓮花洞,這墮民少女立在奇石下,雪膚花貌,極是養眼。
焦竑對張原道:「老夫收宗生為弟子,是憐他才高命薄,要助他一把,你出身山陰名門,現在已是案首童生,入泮升學是定局,更有鍾太監賞識你,又何必拜老朽為師!」
張原倒沒覺得穆真真胖了,穆真真是有葛邏祿白種人血統的,身材高挑,以前是太瘦了,現在正好,小腰細圓,兩腿修長結實,走路飛快,張原雖然一路上多與宗翼善縱論經史,但對這個長成的美婢還是很關注的,喜歡看這個墮民少女走路的樣子,有一種自然流露的英氣,但當她覺得被人注視時,她又卑怯了,腳步也邁得小了——
「真真,小武又偷懶了嗎?」
焦竑道:「那你且說說如何克己復禮?」
南屏山多怪石,形狀各異,玲瓏聳秀,居然草堂左側的那座巨大的奔雲石更是號稱南屏奇石第一,石如雲南茶花,半入泥土,花瓣稜稜,人在石上游,如蜂蝶入花心,奔雲石中還有一個大洞,即便是酷暑盛夏,洞中依然清涼。
張原凝思片刻,瞥眼見那捧茶童子恭立一旁,頓時靈光一閃,答道:「這捧茶童子便是道。」
王心齋便是王艮,王陽明弟子,開創了影響深遠的泰州學派。
當年王心齋先生是鹽丁灶戶出身,社會地位與奴僕差不多,也是靠自己勤奮好學得到了王陽明的賞識,王陽明不拘一格不論出身,收王艮為弟子,終成一代大儒,而泰州學派由此具有濃烈的平民色彩,門下弟子三教九流都有,所謂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就是泰州學派的觀點,是平民哲學——
焦竑、黃汝亨二人眼睛都是一亮,張原回答得甚妙,張原沒有從正面回答什麼是道,而是借捧茶童子現身說法,有戒嗔戒懼君子夕惕之意,又有莊周庖丁解牛之意,極其耐人尋味,這種以日常小事說理也正是泰州學派的風格
焦竑攬須大笑,說道:「老夫何敢比陽明先生,就不知宗生能及心齋先生幾成?」
焦竑住在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園,包涵所是個極會享樂的官僚,西湖的樓船就是他創製的,在雷峰塔下築有南園,在飛來峰下築有北園,皆極精美,包副使的南園離居然草堂只有三里多路,來到南園,焦潤生領著張原幾人進去,但見磊石疊山,奇峭精巧,兩條溪澗交錯匯入西湖,溪澗上建造著形式各異的橋樑,南園大廳,拱斗抬梁,省去中間四柱,顯得猶為寬敞,可以在廳上舞獅唱曲——
小童答道:「有小半里路。」
張原道:「小武他裹腳了,沒出息。」
穆真真卻是喜歡走長路,自從住到了東張,穆真真不再每日去西興運河碼頭背果子到處叫賣,一向吃苦耐勞慣了,突然閑下來,雖然早晚也習武,還有不少雜事,但穆真真還是覺得自己太享福了,身上多了好些肉,腿圓了,腰圓了,這些也就罷了,就是胸脯高高頂著衣衫,讓這墮民少女頗為煩惱,所以這每日八趟六十多里路她是樂此不疲,喜滋滋來接少爺,然後與少爺一道回織造署,雖然一路上少爺與她說話不多,只與宗翼善談文論藝不休,但只要陪著少爺,穆真真就已經很快活了——
宗翼善也為好友暗捏一把汗,他雖然知道張原的才華,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的,但要從捧茶童子聯繫到聖賢之道,這極難啊。
張原心道:「不妙,這閹黨之名現在就要影響到我的聲譽了嗎?那麼我就更要爭取成為焦狀元的弟子,迎難而上正是我之本色。」說道:「學海無涯,案首只是虛名,學生追求的是聖賢之道,但學生年幼,求學格物常有迷惑,所以想向太史請教。」在焦狀元面前就得這麼說。
焦竑聽說張原與織造署鍾太監關係密切,有些不悅,文人清高,一向是看不上內官的,就算迫於太監威勢,表面上要奉承,但心下都是鄙夷太監的——
宗翼善心知這是改變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回答得好,能得到焦狀元的賞識,他就很有可能脫去奴籍,宗翼善手心微汗,有些緊張,側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點了下頭意示鼓勵——
黃汝亨笑道:「焦太史何不效仿陽明先生收宗生為弟子?」
張原、宗翼善甚喜,來居然草堂三日了,一直未看到焦狀元,說是與蓮池大師參禪論道,焦竑晚年攝道歸佛,對佛理領悟極深,可以說是出入儒、道、佛三家,經史、道藏、釋典,靡不閱覽窮研——
張原與宗翼善已在居然草堂聽講兩日,窗外便是那聳秀的奔雲石,黃汝亨不是單講四書五經和八股制藝的,他主要還是講史,先證據而後發明,很有創見,張原一向以自學為主,以前向王思任請教的主要是八股技法,現在聽到名儒論史,的確受益匪淺,張原決定在杭州多待一些時日,十月底再回去,因為十一月初一是母親五十壽誕,他已寫了信託腳夫行的人送去山陰東張稟知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