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可沽名學霸王

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可沽名學霸王

王善繼以前在南京任佐貳官,沒有做過獨當一面的長官,未領會鄧班頭話里的意思,擺手道:「下去吧。」自顧查看本縣的錢糧名冊,州縣官前程全在錢穀刑名上,王善繼有心要在催科征比上做出一些政績——
卜世程一聽這是針對他來的啊,口齒不清地叫道:「我有生員功名,我有生員功名。」
王善繼命鄧班頭領著幾個差役押著這十二人去大黃浦碼頭,讓這些人回華亭,來到城南碼頭,卻見張萼帶著十來個健仆先行候在這裏,叫道:「且慢,還有一人未受杖責,豈能放過。」
王善繼本想嚴詞拒絕,他堂堂正七品縣令,何時審案豈由得這些秀才支使,那青浦縣丞過來了,耳語道:「縣尊,莫犯眾怒,這伙生員聚集了如此多的民眾,顯然是有備而來,今日若不當堂審案,只怕不好收拾。」
柳敬亭知道張原、張岱這是為了保護他,張原他們有生員功名,而他柳敬亭只是一個流落江湖的說書人,若董其昌告他誣衊士紳那他是要吃苦頭的,但柳敬亭卻並不畏懼,大不了再次隱姓埋名、遠走他方而已——
張原心道:「史載董其昌活了八十二歲,現在才六十歲,還有二十多年好活呢。」對柳敬亭道:「敬亭兄,你這說書無須直言董其昌父子的名字,可以隱其姓名,託言異世,這樣可以省些不必要的麻煩。」
這時已經是薄暮黃昏,二十余位青浦諸生都留在陸府晚宴,酒過三巡,柳敬亭道:「諸位相公,在下已將董宦惡行錄編成說書,先說給諸位相公聽聽。」
卜世程辯道:「是陸養芳向我董氏借的銀子,立有字據,上有陸養芳畫的押。」
王善繼起身道:「這麼多人來做什麼!」步出日見堂,立在檐下,就見為首幾十名生員,後面是大批民眾,高叫著「請縣尊大人做主,嚴懲侮辱本縣生員的董氏惡奴和光棍打手!」人情洶洶,民憤沸騰,加快腳步而來。
幾個衙役都是大喜,喝命董氏的人趕緊架起卜世程上船,速速離開青浦。
張萼道:「我張燕客做事就愛做絕,你們五個衙役,我每人給你們一兩銀子,算是給你們的為難錢,你們就裝沒看見。」
陸韜便說了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砸門、朝宅里拋丟石塊騷擾之事,楊石香在一旁道:「縣尊,陸府乃堂堂孝廉府第,陸氏乃本縣知名大族,卻被賤奴和光棍逼門侮辱,我等諸生,俱懷不忿,請縣尊大人嚴懲此等凶奴,全士人體面。」
能柱、馮虎和陸氏家僕將董氏一干人推到堂下,王善繼一看,一個個鼻青眼腫、腦門血包,心想都打成這模樣了還要嚴懲,王善繼不知道的是,來縣衙之前董氏的這些人還被整了一下容,不然看著更狼狽——
陸韜回到前廳,張萼回來了,說起碼頭上的一幕,眾人狂笑,皆贊張萼有俠氣。
那十二個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有的鼻青臉腫、有的頭破血流,有幾個臂骨都被打斷了,綁縛在門牆根下,哀哀叫痛,狼狽不堪。
陸韜拱手道:「請縣尊大人當堂審案。」
張萼的紈絝氣勢很足,王善繼問:「你是何人,也是本縣生員嗎?」
張原等人都知道洪道泰曾被董祖常灌過馬糞,這個董氏家奴想必參与了灌馬糞,鼻邊有肉瘤,洪道泰記住他了,今日撞上,自然要狠揍出氣——
一個班役奔上堂來,稟道:「縣尊,來了一群秀才,還有大量民眾,有數百人。」
張原冷笑道:「華亭董氏還開了妓館嗎,那可真是財源廣進啊。」
這時已經有幾個胥吏聚在王善繼身旁,鄧班頭道:「縣尊,這都是本縣生員,竟有二十多人,靠左首的那個湖羅衫的少年書生就是張原。」
未時末,青浦生員二十餘人聚集到了陸府,眾人商議了一會兒,便成群結隊向青浦縣衙而去,陸氏奴僕推搡著那十二名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一起上衙門——
翁元升道:「董其昌是致仕的翰林,難以治他的罪,能懲治他這兩個兒子和一幫惡奴就很不錯了。」
眾人便安靜下來,聽柳敬亭說書,從杭州來青浦的途中五日,柳敬亭時常獨自對著張原寫的那篇「董宦惡行錄」凝神思索,今日終於完成了改編,全部默記在心,這時疾徐輕重、吞吐掙揚地說出來,董氏父子和家奴的凶蠻奸惡、受害民眾的冤屈悲憤,入情入理,入筋入骨,讓人聽得怒氣勃發——
王善繼便讓衙役給卜世程鬆綁,借題發揮,質問陸韜道:「這卜世程乃是生員,與你一般的功名,為何如此毒打他?」
陸韜道:「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
王善繼一拍驚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嘩笑語。」不理那卜世程,繼續審問那幾個董氏家奴,那些董氏家奴不承認是賭債,說是陸養芳嫖宿喝花酒欠下的銀子——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聽得旌善亭那邊傳來喧鬧聲,聲音漸近,似有大批民眾聚集而來,王善繼合上簿冊,大聲問:「廣場上何人喧嘩?」
張萼聽到判決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每人杖二十,認為判得太輕,大叫大嚷,要求重判,陸韜、楊石香等青浦生員也表示不服,王善繼實無應付此等情勢的經驗,只好改判每人杖四十,經此一事,縣丞、主簿都覺得這王縣令才幹不過如此,他們似乎可以攬點權——
那個鼻青眼腫的董氏清客叫了起來:「縣尊,學生卜世程是上海秀才,萬曆三十年補的生員,請縣尊大人許學生站著回話。」
縣丞與主簿過來與王縣令商議,這情勢不懲治一下董氏的人無法平民憤,反正只是幾個董氏家奴,每人杖二十,遞解回華亭吧。
行賄哪有這樣赤裸裸的,沒等鄧班頭再多說兩句,能柱、馮虎二人已經衝過來揪住那卜世程按趴在地,掀開衣袍,剝下褲子,裸出瘦臀,張萼從一名陸氏奴僕手裡接過一根齊眉棍,親自行刑,一邊打那卜世程,一邊說道:「你以為投靠董其昌就能作威作福了?你以為你有頂方巾就沒人敢揍你了?」
鄧班頭道:「陸府內有七、八位生員在聚會,縣尊大人還要留意些才好。」
青浦生員洪道泰回家見過父母妻兒后趕來陸府,這才得知倒董第一戰已經打過了,說道:「待我去看看那些董氏家奴——」
張原與張岱對視一眼,都是忍不住笑,他二人知道張萼的脾性,去年在山陰張萼就帶了一群健仆去追打董祖常,卻沒趕上,張萼氣憤難平,這回定然是趕去打那個董氏清客卜世程了,其實先前就痛打過,只是因為公堂上卜世程沒受杖責,張萼氣不過,定要趕去補打——
柳氏點頭道:「為娘最是擔心你弟弟,你要儘快想辦法救他出來才好,花費銀子是小事,保住人是第一。」
楊石香道:「洪兄,我們分別去召集人,今日要向王縣尊討個公道,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堵門辱罵我青浦生員,縣尊大人都不聞不問,我們今日就要看看王縣尊如何處置董氏的這些人。」
張萼道:「這才懲治了幾個董氏家奴,算得什麼大快人心,哪日要把董祖常打得屎尿齊流才解氣。」
張原一直冷眼看這王縣令,一聽這話,立知此人不是什麼老辣角色,當即朗聲道:「王縣尊容稟,華亭董氏誘使陸養芳參賭,致使其欠下賭銀六千兩,被逼以佘山六百畝桑林抵債,但大明律規定,凡參賭者、開賭場者,一經抓獲,不分首從,不論贓物多少,一律杖八十,現在這董氏竟派家奴和打手上門逼賭債,豈非藐視朝廷律法、藐視縣尊大人的威嚴、踐踏青浦士紳的尊嚴?」
張萼拍案大罵董其昌,華亭諸生翁元升和蔣士翹義憤填膺,二人向張原道:「介子兄,我二人明日先回華亭,聯絡諸生,待你們到華亭后一起向知府聯名控告董氏,要求懲治董祖源、董祖常和一幫董氏惡奴——」
一個衙役對鄧班頭道:「這張公子還沒給銀子哪。」話音未落,能柱轉回來了,將五兩銀子交給鄧班頭,說道:「我家少爺言而有信的。」
就任青浦知縣才一個多月的王善繼在縣衙日見堂上聽了鄧班頭回話,得知那個打了董祖常的山陰才子張原也在青浦,皺眉道:「這麼說董氏的人就是這個張原打的了,他一個紹興秀才到我青浦境內打人,等下他來,本縣要質問他,看他如何回答!」
那董氏清客卜世程立在一邊看著同夥受杖,膽戰心驚,聽著一五一十的刑杖聲和滿堂此起彼伏的叫痛聲,嚇得面如土色,這時慶幸自己有頂頭巾,才免了這四十杖,以前他們也來逼債過多回,陸氏都是大門緊閉退讓,萬萬沒料到此行竟然這般悲慘,卜世程心道:「我得即刻趕回去見二公子,這張原來青浦了,一來就與董氏作對——」
……
一旁的楊石香補充道:「縣尊,這位張燕客公子是山陰張肅之先生的嫡孫,其父葆生先生乃是江南大名士。」
蔣士翹道:「董其昌年已六旬,活不了幾年了,就讓老天爺來收他吧。」
使勁打了十幾棍,突然一股奇臭瀰漫開來,卻原來卜世程屎滾尿流了,張萼將齊眉棍往黃浦江一丟,掩鼻疾退,笑罵道:「這傢伙是黃鼠狼成精啊,還有這功夫,罷了,我們走。」揚長而去。
王善繼沉吟了一下,說了聲:「開堂審案。」轉身回到日見堂上高坐著,縣丞、主簿分坐兩旁,兩班衙役執著水火棍立於廡下,十二個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跪著,張原兄弟三人還有青浦二十余名生員立在堂前,旁觀審案,陸韜是原告,靠前而立。
此言犀利,堂下諸生和民眾一齊鼓噪起來,要求嚴懲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
王善繼心道:「原來還是為的這事。」說道:「陸氏欠人錢物不還,債主逼門也是常事,本縣如何好包庇陸氏。」
洪道泰一個個去辨認,突然大叫起來:「這人我認得,鼻邊有顆肉疣的。」找到一根木棒,劈頭蓋臉又是一陣打,洪道泰是文弱書生,沒什麼力氣,不然這一頓棍子下去都要打死人。
陸韜進內宅向父親陸兆珅稟報今日之事,偏癱的陸兆珅右手拍著圈椅扶手連聲道:「打得好,打得好。」
群情激憤,在場諸生紛紛要求王縣尊懲辦這伙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堂下的青浦民眾也喊著「嚴懲董氏惡奴,嚴懲打行青手」,王善繼連拍驚堂木喝令不得喧嘩,卻彈壓不下。
張萼最愛《金瓶梅》,喜道:「原來如此,妙!」
華亭的兩個生員翁元升和蔣士翹道:「今日真是大快人心,看來就是要聯合諸生向官府施壓才行。」
結結實實的四十杖打下來,個個屁股開花,這些惡奴和打手先前在陸府門前已經被痛打了一回,這時再挨四十杖,有幾個都打得半死了。
王善繼心道:「也只好如此了,等下修書兩封與黃知府和董翰林說明此事。」
張萼卻覺得說書時不直指董其昌父子的名字不解氣,張原向他解釋:「這就好比《金瓶梅》託言宋朝,其實風土人情、世態百相無一不指向嘉靖后的大明。」
張萼道:「那鄧班頭說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卻是一個都不放過,絕不饒恕。」
陸韜還未答話,張萼大聲道:「是我打的,我要進陸府,此人攔路,就爭執廝打起來,他打不過我,請縣尊大人明鑒。」
不容王善繼多想,這伙生員和民眾已經到了日見堂前,陸韜、楊石香為首,陸韜作揖道:「治下門生陸韜見過縣尊大人。」
堂上諸生都笑了起來。
張原、陸韜與青浦諸生回到陸府,卻不見了張萼,陸大有道:「燕客公子去城南碼頭了,說有事,帶了十幾個人去。」
事實原委其實都很清楚,就看王善繼怎麼處置董氏這些人,王善繼清咳一聲,問:「你們都是華亭董氏的家人嗎?」
鄧班頭制止道:「這位張公子,縣尊已有判決,不得再用私刑。」
楊石香作為青浦生員的首腦,借這個機會讓王縣令見識一下他們青浦生員的勢力是很有必要的,王善繼新官上任,必須敲打敲打,晚明時地方生員聚黨成群,投牒呼噪,把持上官,影響政務,那都是很普遍的事。
一旁的柳氏擔心道:「這些人回去會不會毆打養芳報復啊。」
……
王善繼凝目望去,見那張原一派溫文爾雅的樣子,腳下步子雖然邁得大,但依然從容,也沒有像其他生員那般叫嚷,像是來看熱鬧的——
王善繼道:「諸位也都看到了,這些人已遭毆打嚴懲,先收監,汝等都散去吧。」
張原道:「全憑空口白話,就敢帶著打行的人圍堵舉人府第,砸門丟石頭,華亭董氏也太不把青浦士紳放在眼裡了吧。」
陸韜道:「二弟是在松江府大牢里,又不是董氏拘押的,而且有我陸府的人在那邊打點,二弟不至於受苦。」
楊石香等諸生一起齊聲道:「請縣尊大人當堂審案。」聲震屋瓦。
堂上諸生和堂下青浦民眾又是一陣鬨笑。
張原言話很有煽動性,王善繼心下暗惱,沉著臉道:「把那些人帶上來。」
王善繼吃了一驚,忙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張岱點頭道:「介子說得是,反正具體的事一說出來,聽眾就都知道是董氏父子的醜事,無須明言姓氏。」
張萼這才作揖道:「學生山陰張萼。」
王善繼道:「將借據呈上來給本縣看。」
張汝霖的名聲自不必說,張葆生的書畫收藏在江南也是極有名氣的,王善繼在京中曾與張葆生有一面之緣,既是兩個生員互相廝打,這事他這個縣令也不好管,便道:「汝等都是讀聖賢書的秀才,怎好動粗廝打——」
張原笑道:「自知理虧,挨打不還手,還算良知未泯,知道些廉恥。」
張萼瞪眼道:「你這差役是不是青浦人,沒看到這些華亭惡奴欺負青浦人嗎!」
卜世程支吾道:「借據在華亭,學生未曾帶來。」
張萼問:「怎麼不提懲治董其昌?」
那卜世程門牙被打落了兩顆,說話口齒不清,叫道:「王縣尊,不是廝打,是此人及其奴僕毆打學生,學生並未還手——」
鄧班頭知道這個張公子有來頭,不敢得罪,賠笑道:「張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董氏的人都已經是遍體鱗傷了,張公子何必讓小人們為難。」
楊石香、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等人也紛紛向王善繼作揖自報姓名,青浦生員有五百多人,王善繼上任之初曾在縣學召集諸生訓話,但哪能一一記認,只認得楊石香、陸韜少數幾個生員,王善繼問:「楊生、陸生,你們來此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