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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脫籠(一)

第444章 脫籠(一)

這老頭子雖然看上去古怪,但是眉宇和善,倒真的是沒什麼惡意的樣子。
到頭來,卻連自己的女兒都守不住,將自己的女人,如同貨物一般推了出去,作為籌碼,作為交換的資本,換給了皇家,換來自家家族的平安?
似乎,在整個帝國,整個貴族的圈子裡,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
這老頭子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頭髮,苦笑道:「我是梅林的舊年好友,上門來拜訪而已,說起來,我和夏亞那個小混蛋也有些交情。」
說著,她上來,輕輕抱了抱黛芬尼,柔軟的身子,就靠在這位自己視若親姐的好友身上,臉蛋兒就掛在黛芬尼的肩膀上,貼在她脖子里,卻忽然幽幽低聲道:「我……我好擔心。」
「那個傢伙也真狠心。說出征就出征,卻沒有想過,你這麼牽挂他,念著他,若是在前面有一個意外……」黛芬尼搖頭,低聲道:「男人,心中大多想的都是野心抱負,這個傢伙,看來也未必例外。」
多年以來,兩人相處,自己都如同長姐,而這位好友,就如同小妹,總是自己在處處照顧她。可現在兩人在一起,卻彷彿漸漸的,這位從前長不大的小妹妹,卻越發的成熟了起來,心中不但有了牽挂,卻彷彿也懂得照顧人了一般。
另一個就說:好,那就一起死。
這樣的情緒,就連黛芬尼自己心中都無法明了。
說完這些,可憐蟲臉上的笑意更濃,眼神里的幸福,卻是毫不掩飾,看著黛芬尼,柔聲道:「姐姐,你聽,這個傢伙,一向說話做事都是這麼亂七八糟,荒唐嚇人的,可是,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愛他!」
有的時候,在黛芬尼心中甚至忍不住會想:若是自己真的就死了,又怎麼樣?
艾德琳卻搖頭,臉色一片靜靜,輕輕道:「他自然有事情要做,那麼多擔子壓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幾萬軍隊,幾十萬民眾的性命都壓在他身上,他一顆心都塞的滿了,我怎麼能用這個事情去給他添煩。」
幸虧有扎庫土人的黃金大力支持,加上戰爭時期,夏亞毫不客氣的採取了配給制度,徵收了幾乎所有能徵收的物資,糧食,鐵器,一律交公分配……這種命令雖然有些殘酷,但是在這種時期,民眾也還是默默的忍受了,畢竟,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亂世,能掙扎著活下來就已經是大幸。這位元帥大人雖然要錢要糧狠了一些,但拉起這麼一支軍隊,也是為了有自保的能力。所以儘管日子過的苦,也總能忍耐下來。
城中巡邏的士兵開始四處戒備,家家戶戶都閉門閉窗,日落之後,街道上,是不允許再有行人的了。
自己心中,還有什麼牽挂的人或者事呢?
雖然她自己也是弱質女子,若是對方真的有什麼惡意,她哪裡能的當得住,只是多年的習慣,總是下意識的要照顧自己的這位小妹妹。
唐是荒唐到了極點,但若是沒有愛到極處的話,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憐蟲點了點頭。
日暮。
忍受,默默的忍受。日子可以過的苦些,飯菜可以湊合弄一些,可以不用鐵器,可以省下糧食來供應軍隊。
原本這冬天的日頭就短,天色黑的也早。伴隨著寒風而過的,城外遠遠的就傳來那渾厚的軍號聲。
說實話,她畢竟比黛芬尼要更了解夏亞一些,也自然更了解夏亞的這位「養母」梅林的脾氣和性子,梅林行事大異常,那麼想來,她的朋友,自然也都是行事古怪的吧?
一個沒有牽挂的人,縱然再尊貴,再美麗——活著和死了,又還有什麼區別。
此刻日暮時候,在城裡處處可見,數戶人家聚集在一起合用一口鍋來生炊的景象。
倒是可憐蟲,忽然眼睛一亮,看著這個老傢伙,試探道:「請問,您的名字,是不是叫做……亞斯蘭?」
心中有牽挂,有愛,就真的會有如此荒唐的幸福么?
只要……真的能保住平安,也就夠了。
一頭銀不銀灰不灰的頭髮,一身衣衫還算整潔,鬍鬚很乾凈整齊,看模樣年歲已經不小了,偏偏那一雙眼睛,卻是犀利明亮的驚人,渾然不像是一個老邁之人應該擁有的眼眸。
若是放在太平的時候,這種做法,就是窮兵黷武,但是在這種時候……卻是沒有選擇了。
老頭子面色古怪,卻道:「城裡有那些精靈在,我和那些精靈不對付,恐怕一見面就能打起來。既然是上門做客,總不好讓主人為難,我悄悄進來,避開那些傢伙就是了。」
……
戰爭時期,前些日子大軍出征,作為後方的丹澤爾城,自然也是將戒備提升了幾個等級。
這句話讓兩個女孩心中稍定,此刻,倒是可憐蟲卻彷彿顯得比黛芬尼反要鎮定一些,她凝視著面前這個老者,忽然道:「您是梅林大人的好友,既然來拜訪,怎麼不從門進,而是從,從天……」
……
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
這個老傢伙突然出現,兩個女孩子愣了一下,黛芬尼就要張口驚呼,只見這人輕輕一抬手,黛芬尼只覺得呼吸一滯,一聲驚呼,就這麼硬生生的憋在了口中,怎麼也叫不出來了。
這樣的話,彷彿荒唐到了極點,自己有心責備,卻彷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每日南望,至少,南邊還有一個被她南望的男人。
嗯,是恨。
「才不是。」艾德琳輕輕一笑,柔聲道:「他若是真的這麼想,我雖然會感動,但是卻更會生氣。我既然已經拋了一切來這裏跟了他,自然是心中再無其他的念頭了。他是元帥也好,是馬夫也罷,我總是跟了他的。管他什麼拖累不拖累。夏亞不是那種優柔寡斷的人,他這個人,若是想不明白的事情,自然是猶豫,可一旦想明白的,做起事情來,可是比誰都果決。他已經明白的和我說過,說……」
這裏,似乎一下就成為了整個帝國北方最安全的所在。
只是在這小城之中,還能有一方平安,城中還有軍隊駐紮,而那位從「城守」到「郡守」又最後被稱呼為「元帥」的那位大人,似乎也還頗得人心軍心,這丹澤爾城裡,能不受戰亂地席捲,一日能平平安安渡下,在這亂世之秋,也算是難得了。
看著艾德琳在院子里呆立吹風,這位皇后,終究是沒有說話勸阻。
尤其是每天,這早晚兩次,城外軍營傳來軍隊操演的號角聲——這熟悉的軍號,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覺得嘈雜,但是日子長久了,也就漸漸習慣了。反而覺得每天能聽見城外軍隊的操演號角,已經成了一種心頭的安慰。
郡守府,現在已經變成了元帥府里,在後院之中,艾德琳立在院子里,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眼睛望著南邊的天空,寒風吹在她柔嫩的臉蛋上,從衣領的縫隙里鑽了進去,冷的刺骨。
可憐蟲看著黛芬尼獃獃的樣子,走上去,輕輕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好姐姐,這話你可千萬別對其他說了。尤其是……尤其是夏亞的養母,梅林大人。說實話,我可心中還是對她怕的很呢。」
其他的呢?
他這話說的狂傲,但是黛芬尼和可憐蟲卻不敢覺得對方是吹牛。
沉默了會兒,卻忽然就聽見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頓時打破了這房間里的安靜,把兩個女孩子,卻是嚇了一跳!
艾德琳一進房,就用里跺了跺腳,然後捧過一杯熱水來交到黛芬尼的手裡,看了看黛芬尼,低聲道:「他出征后,你就搬來這裏陪我,這兩天吹了風,臉色又有些不好啦,都是我的錯,明天開始,我可不讓你再吹風了。」
卻是自己好羡慕的啊!
為了打造軍械,幾乎所有的鐵器都被搜颳了上去,徵收的時候,平民家中的菜刀,鐵鍋之類的東西,也都是徵收之列。
都算了吧,算了吧。
牽挂也好,擔憂也罷。
想起自己的那位名義上的「丈夫」,黛芬尼心中彷彿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說到這裏,可憐蟲臉蛋兒一紅,聲音更輕了幾分,低聲道:「他說,我這一生,註定是他的女人了,這一條,就算是神靈也不能改變。再也不會變了,再也不會變了!戰亂之中,有生有死,這些事情,他想過,我也想過,就算……就算有什麼事情發生,就算是死了,我也是他的女人,他也是我的男人。總是不會變的。其實,他出征之前,我就對他說過,若是他在前面有什麼意外,我也絕不獨活在這世界上,就算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也總要和他在一起!跟著他!」
那個丈夫……他卻何曾用正眼瞧過自己一次?
丈夫呢?
往日的邊郡的貿易繁華景象,是再也見不到的了。
隨著這聲音,房間里呼啦一下,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
父親?家族?
「……什麼?」黛芬尼心中一沉:「他……他沒罵你?他怎麼說了?」
梅林的舊日好友?
至少,自己的這位妹妹,心中還能有一個牽挂之人。
她頭上裹了一條披巾,將那一頭燦爛的金髮盡數的掩住了,原本一張傾國傾城的艷麗容顏,卻在之前連綿的病體折磨之後,變得有些憔悴,下巴尖了一些,眼眶也深了一些,臉龐的皮膚上缺了幾分血色,但是卻更多了幾分柔弱的美感。
大概,從那一刻開始,自己心中對於父親,就已經生長了恨吧!
聽說為了聚集鐵器,就連郡守府的大門上的包鐵,都被剝了去。
在黛芬尼心中隱藏的一個念頭,多年以來,恐怕就連她自己心中都未必肯承認。自從當年,父親為了政治上的目的,將自己嫁入皇室,成為了那尊貴的太子妃,看似風光尊貴,卻其實將自己的女人一手推入了這個冰冷的漩渦。
似乎……也就如此了。這個世界上,自己算是毫無牽挂,活著,死了,心裏都是一片空白。
種種可怕的傳說,更使得莫爾郡北方,這一小片土地的寧靜,在這亂世之中變得尤為珍貴。甚至每天,看著城中巡視的軍兵,那些平民路人投去的都是感激和尊敬的目光。
艾德琳足足等最後一絲餘暉都落下了,才輕輕嘆了口氣,那一雙明媚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淡淡的失落。
「不用叫嚷,我不是什麼壞人……呃,我老人家也不是什麼好人。」
開始的兩日,黛芬尼還會勸上兩句,擔心這位自己從小就認識的如同姐妹一般的好友,真的凍出病來。只是每次勸說都是無效,每日站在寒風之中南望,直到日落,卻成了對於艾德琳來說的一種奇特的心理安慰。
可憐蟲笑了笑。
相比之下,自己卻彷彿渾渾噩噩一般。
聽說南邊,西爾坦郡被奧丁人蹂躪的不像樣子了,土地被佔了,城破了,村鎮燒毀了,敢於反抗的男人都屠了,剩下的拉去做了奴隸,女人都被那些粗魯野蠻的奧丁人拉去糟蹋,而在這冬天,南邊的奧丁人,聽說為了節約糧食,將大批大批的老弱,都拉出去直接屠了埋掉……
這兩個傢伙,一個混蛋,一個荒唐,但是那種言語之中的幸福甜蜜……卻……
房間里自然是暖和的。燒的壁爐,火光的溫暖遍布了整個房間。
手扶著門,黛芬尼幽幽嘆了口氣的時候,艾德琳終於回過身來,朝著她笑了一笑。
接過手裡的熱杯,黛芬尼心裏卻閃過一絲茫然,看著面前的艾德琳。
兩個女孩子,就這麼互相手拉著手,四目相對,黛芬尼看著可憐蟲的眼睛,心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是擔憂還是羡慕,一時間,卻是失語了。
黛芬尼臉色一變,驚呼道:「你怎麼可以有這種念頭?!戰亂無眼,萬一……就算是大將軍大元帥,戰爭之中,誰又能保證一定無事?!你心中千萬不能有這種荒唐的念頭!!」
這身影彷彿是憑空就這麼出現在了兩個女孩子的面前。
是的,是羡慕,是真的羡慕啊。
一個說:我願意為你去死。
至少,城外還有那麼一些軍隊駐紮,這一方土地,還有人守護,總是一種安全的象徵吧……
過了兩日之後,在黛芬尼心中,看著自己的這位好妹妹如此擔憂,如此牽挂的模樣。她自己的心中,原本的憂慮,卻反而漸漸的變了味道。也不知道從何開始,一絲羡慕從心中泛了出來,就再也藏不下去了。
「風冷的很,進去吧。」可憐蟲似乎自己擔心完了還不足,還為這位姐妹擔憂:「你的身體一直都沒有康復,每天都陪我在這兒吹一會兒風,萬一病又反覆了,可怎麼辦。」
號角完畢之後,丹澤爾城就要關閉城門,進入宵禁了。
「說的好!你這樣的話雖然是瘋話,但卻反而大合梅林那個瘋女人的脾氣,你不用怕讓她知道,讓她知道了,反而會更喜歡你才對。那個瘋女人的性子一向如此,別人不知道,我卻是太了解不過了。哈哈!你這個女孩有意思,和那個小混蛋,果然是一對兒!」
可自己的夢,大概從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被生生的掐斷了!
城外的號角聲悠遠而凝重,但是那聲音,終究是漸漸地平息了下去。這是城外軍營日落之前的最後一次操演。
那位夏亞大人好像是一個大有本事的人,聽說曾經在羅德里亞騎兵里干過,立過大功勛,受到過皇帝的賞識,軍中對他也福氣,這一年來,聚集了這麼多軍隊,打退過那些兇狠的奧丁人。人人都能用眼睛看著的,這丹澤爾城周圍的軍勢,是一日一日的強盛起來,也當得上是兵強馬壯的評價了。加上輿論的控制,還有那位最近聲明大振的「多多羅白衣大法師」等等諸多噱頭。
黛芬尼聽了,心中一片茫然,隱隱的,又似乎有些悵然若失的味道。
自從夏亞出征之後,艾德琳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站在院子里望著南方發獃,直到日落,才肯回房。
黛芬尼低頭思索了片刻,卻忽然變色:「他一直拖著沒有合你舉辦婚禮,難道是心中沒有把握?戰亂之世,他只怕也是怕自己有什麼意外,不敢拖累你……若是這樣的話,也算是他心中為你著想了,唉……」
可憐蟲臉色卻不變,眼神兒卻越發的柔和下來,輕輕道:「嗯,你罵我啦……當初我和他說這些心思的時候,我也擔心他會責罵我。可是你知道么?黛芬尼姐姐,他沒有罵我。」
作為夏亞的老巢,丹澤爾城的城外軍營里,還有一個北方戰區的第二兵團——雖然這個兵團遠遠沒有第一兵團精銳,無論是裝備訓練,都有些差強人意,新兵居多,加上物資終究是有些短缺。要知道,夏亞目前手裡的地盤不過就是莫爾郡這麼點大的地方,手裡幾乎所有的財力物理都壓榨了出來,靠著這麼點地方,卻養兩個兵團的兵力,若是換在平日,早就不堪重負,唯一的結果就是垮掉。
她的身後,在房間的門口,黛芬尼,這位現在拜占庭帝國的皇后之尊的女人,就立在門邊,靜靜地看著艾德琳。
可憐蟲彷彿笑了笑,柔聲道:「他聽了我的話,沉默了會兒,對我說:『好!這才是我夏亞的女人!就算是死,你也是我的!誰也奪不去!為了你這句話,我怎麼也要活著回來,你放心,這世界上,能殺死你男人的傢伙,還沒生出來!就算是老天要殺我,老子也要拼了一口氣,爬也要活著爬回到你身邊來。』」
黛芬尼嘆了口氣,輕輕摟住了這個妹妹,想了又想,終究安慰的話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輕輕道:「進去吧。」
這個舉動,讓那個老頭子看了,就是一笑,卻是主動退後兩步,隨意在房間里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抬了抬手:「好了,坐下吧,我老人家說了沒有惡意,就自然沒有惡意的。若是我的來害人,你全城的兵丁護衛加起來,也攔不住我老人家的。」
絕色容顏又如何,第一美人又怎樣?
或許,就是單純的羡慕吧。
牽挂么?
忽然心中一動,道:「他之前消失多日,又匆匆回來就出征了,和你婚事,他有沒有說什麼?你千山萬水的過來跟了他,這麼多日子,就算是名分,也總該給你一個了吧?你們就在這城裡,舉辦一個婚禮,就算簡陋一些,也不是做不到……這麼拖延著……」
既然能是梅林的故友……和梅林這種頂尖的人物能稱一聲故人,自然也是不凡!!
至少,在這丹澤爾城裡住著,鍋里有食,頭上有屋頂,好過南邊西爾坦郡被奧丁人霸佔的,男人淪為奴隸或者孤魂野鬼,女人慘遭奧丁野蠻人蹂躪,老弱被屠戮的遭遇,已經是強上萬倍了。
軍中元老又如何?一代名將又如何?叱吒風雲又如何?
黛芬尼心不在焉,隨口苦笑道:「那位梅林大人,我都不敢見她,若不是她現在不在城裡,我哪裡敢搬到這裏來陪你……你放心,這話,我總是沒有機會和她說的。」
每一個女子,每一個女孩,大概從鮮花一般的年紀開始,誰沒有懷過春,誰沒有對未來有過幻想?誰沒有幻想過,未來會有那麼一個人,把自己視若珍寶一般的疼愛?
黛芬尼卻依然不放心,習慣的,自然就將可憐蟲拉到了自己的身邊,自己往前半步,護在自己這位小妹妹的身前。
最後一次號角結束之後,丹澤爾城的城門已經緩緩合攏。
她已經習慣了。
在這帝國北方,亂世之時,明裡暗裡,人人都知道,這國家的運勢似乎都已經走到了盡頭。人人也都知道,在這亂世之中,能掙著活下一條命已經是大幸,苦難之中,也無多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