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四十七章 娥眉月

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四十七章 娥眉月

張原道:「抱歉,這事還沒來得及對范兄說。」當下將成立翰社書局的事向範文若一一說了。
這時船已離岸數丈,開始掉頭,張原揚聲道:「穆叔追隨杜將軍,好生操練弓馬,上陣殺敵要大胆心細,杜氏子侄若有家書寄至邊關,我會讓真真也給你寫封信一併帶去。」
穆敬岩喜道:「多謝少爺,多謝少爺。」這才站起身來。
張氏三兄弟與範文若、宗翼善等人到鎮上酒家用晚飯,那王微主婢依舊食粥,這女郎夏日三餐都是食粥,其餘就是吃些瓜果,很是寡淡——
張萼笑罵道:「胡說,我張燕客何時做過那種事,我還是準備用錢砸她,我們在金陵讀書要到年底才回山陰吧,有這麼多時日,這王微姑逃不出我掌心的。」
一時間,範文若神情有點尷尬,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時的白蜆江可通太湖,白蜆江往西匯于吳淞江,再溯流至吳淞江的源頭——太湖,而蘇州府就在太湖之濱。
張萼道:「玩不過她,這女子太聰明,我張燕客其實喜歡婦人傻一點,我不想被婦人耍——」停頓了一下,又瞪起眼睛道:「不信我張燕客拿不下一個曲中女郎!」
穆敬岩黃鬍子顫動,踏上半步,卻又站定,大聲道:「真真,爹爹是去掙前程,我們父女早晚還能相見的,莫哭莫哭,你在少爺身邊,須得朝夕勤謹,不要懶惰,以後少奶奶過門,你更要小心趨侍,不得忤逆,聽到沒有?」
穆真真嗚咽道:「聽到了——」
浪船掉過頭來,今日有東南風,兩個船工就把船頭那片篷帆張起,且借一帆風,省些搖櫓的氣力,在船頭的穆真真看不到爹爹穆敬岩了,急忙從船頭奔至船尾,見爹爹還站在碼頭烈日下,便帶著哭腔喊:「爹爹,多保重啊。」
張萼是真的無趣,說道:「沒什麼好玩的,昨日與王微姑下圍棋、下象棋、打雙陸,一敗塗地,現在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和她玩耍了,介子,你去和王微姑下盲棋,壓一下她的氣焰。」
一邊的張萼道:「范兄,這出書的事不用勞煩你了,我翰社已成立了翰社書局,要成為江南乃至整個大明最大的書局。」
張萼過來道:「介子,你糊塗了吧,好好一個老穆,又忠心又有武藝,你卻把他送給杜松當家丁,搞得穆真真哭哭啼啼,一個解職總兵,有必要這麼巴結嗎,又是上門弔唁,又是送家丁,還收什麼學生,太無趣了。」
範文若走過來問:「賢昆仲在說什麼,要對付誰?」
穆敬岩又叫了一聲:「介子少爺——,」跪倒道:「少爺,真真自幼沒娘,失了教導,以後若有做錯事的地方,少爺儘管責罰她,只不要趕她出門,她也無處可去。」
穆真真也留在船上,沒有隨張原上岸,獨自吃了一些杜定方送的貞豐里糕餅,無心無緒,食不下咽,這墮民少女一整天都是寡言少語,王微和小婢蕙湘百般與她說話,她也只是笑笑,不怎麼搭腔。
所謂可自由退出,那只是這麼說說,留一道方便之門而已,若分局獲利超過原先的拂水山房書坊,範文若又怎麼會退出,而且總局控制了書稿來源,分局對總局形成了依賴關係,到時範文若就是想重新自立門戶都不行,會寸步難行,這些張原都考慮到了,而範文若顯然不可能想得那麼深遠,與楊石香一樣,範文若也是想借張原的名聲讓自己的書鋪獲利,卻被張原趁機誘之以利,楊石香已入股翰社書局,此時的範文若則躊躇不定,這不是小事,不好倉促決定,說道:「賢弟且容愚兄多考慮幾日。」
穆真真側頭淚眼朦朦望著少爺,點頭「嗯」了一聲,覺得安心了一些,依然朝貞豐里碼頭方向眺望,好像她爹爹會大步追來一般。
張原先介紹了翰社書局股份合資的形式,然後道:「范兄既肯參加翰社,翰社同仁自然是一榮共榮,如果拂水山房書坊肯作為翰社書局的分局,那麼日後凡翰社書局要刊刻的書稿,都會給分局一份,兩地同時刊刻,劃分區域行銷,分局要把每部書稿銷售所獲銀兩的七分之一上繳總局,其餘諸事總局一概不干預,當然,分局的賬本也要依龍門賬和四腳賬來做,這樣便於審核——范兄不妨考慮一下,我敢向范兄保證,作為翰社書局的分局肯定比如今的拂水山房書坊獲利要豐厚,分局的一切房產、財物也依然歸范兄所有,不入總局的股份,還有,范兄若覺得作為分局受拘束,隨時可自由退出,恢復拂水山房社的本名,我也絕不干涉,這些都可以立契為憑。」
王微美眸斜睨,嫣然一笑,拉著穆真真的手進艙去了。
天漸漸黑下來,淺淺一抹月痕勾勒在天際,六月初三,已經可以看到娥眉月了,那隻鳥籠掛在船頭帆柱上,鳥在晾羽毛,王微與穆真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大約戌時三刻,聽得岸上傳來張原說話的聲音,王微心道:「他們今日喝酒怎麼這麼早就回船了?」
……
張原笑道:「三兄,好好玩你的聲色犬馬去,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有我的道理。」
張原含笑問:「三兄不想贏取美人芳心了?」
「爹爹——」
在穆敬岩一再催促下,穆真真抹著眼淚一步一回頭上了三櫓浪船,範文若不乘自己的小船,也在張氏兄弟的浪船這邊,與岸上的王煥如拱手作別,四個船工哪知穆氏父女離別之苦,搖開大櫓,浪船緩緩離岸——
張原誠懇道:「范兄,弟有個建議,范兄不妨考慮一下,范兄若肯俯就,弟不勝歡喜,若不肯,弟也絕無怨言,我們依舊是好友——」
這張萼千里迢迢來南京,不是求學的,是為六朝金粉、花天酒地而來——
趁著天色尚未黑透,小婢蕙湘在船頭給黑羽八哥洗浴,鳥翅的傷已大半痊癒,這鳥很喜歡洗浴,還有,無論是薛童還是蕙湘教這鳥說話,這鳥都不肯學,只有王微教鳥說話,鳥才會跟著學,蕙湘笑道:「這鳥也知道我家女郎聲音好聽呢。」
夕陽西下,暮色四起,先前還在湖面上翩飛的水鳥也各自飛回巢穴,方圓十余里的同里湖安靜下來,有一種幽遠深沉籠罩,墮民少女穆真真立在船頭望著湖水發怔,心想:「爹爹這時又在做什麼呢?」
這日行船三十里,傍晚時在同里湖東岸泊船,後世的張原曾游過同里古鎮,這裏的退思園很有名,但此時當然沒有什麼退思園,退思園是晚清建築——
「穆叔快快請起。」張原伸手把穆真真拉起來,握著這墮民少女粗糙的手,對穆敬岩道:「穆叔放心,真真就是我東張的人,我會善待她的。」
範文若道:「賢弟請講。」
席帆鼓風,三櫓齊搖,浪船很快轉過河灣,貞豐里碼頭看不見了,穆真真失魂落魄,立在船頭,看著那個不斷遠去的水鄉,眼淚止不住,忽然左手一緊,被人握住,少爺的聲音道:「真真別難過,從軍立功是你爹爹的夢想,不搏一回,一輩子不甘心的。」
張原失笑,心道:「茅元儀真是躺著也中槍。」口裡道:「我三兄想博得王微姑芳心,寤寐思服呢。」
範文若哈哈大笑,壓低聲音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王微姑艷冠金陵,還是值得寤寐求之的。」
範文若愕然。
張原微笑道:「無妨,范兄儘管想清楚,回到蘇州與親朋好友多商量一下皆可,成與不成,我們都是朋友。」
張原知道穆真真現在需要一些別的事分分心,道:「真真去吧,和王——修微說說話。」
穆敬岩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朝女兒搖了搖手——
張原笑道:「那你情敵可不少,吳興茅元儀,有才有錢有勢,單他一個你就對付不了。」
範文若道:「好,成與不成,我們都是好友。」
翰社書局若興旺發達,勢必影響拂水山房書坊的生意,範文若心裏自然不會痛快,但他也很清楚,張原既成立翰社,那麼開設書局也是少不了的,以張原現在的聲望和山陰張氏的財力,這翰社書局必然迅速壯大崛起,拂水山房社是無力抗衡的——
張原道:「三兄,你可別和董祖常那樣使下三濫手段,強搶啊、下藥什麼的。」
穆敬岩露出笑容,向張原磕了一個頭:「小人拜別少爺,少爺多保重。」
張原笑道:「我的制藝何敢與湯若士、錢受之這樣的八股文大家相提並論,差得遠了。」
浪船進入白蜆江,船速加快,女郎王微走到后艙,對穆真真道:「真真妹子,到我艙室說話可好?」
穆真真跪在船頭,雙手撐地,昂著頭,淚落如雨。
三人回到艙室,張岱用昨日的薛淀湖水烹了一壺茶,幾個人憑窗而坐,一面品茶,一面閑看白蜆江上漁夫驅鸕鶿捕魚,說些制藝科舉之事,範文若道:「我拂水山房社去年為介子賢弟出的時文專集行銷數千冊,比臨安湯顯祖、常熟錢謙益的八股文集還暢銷,在下還想請介子賢弟把制藝近作交給我拂水山房社的書坊刊刻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