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五十三章 周瑜打黃蓋
鴇母便喝命丫環扶慧娘進去，張萼道：「且慢。」對那鴇母道：「那徽商出了多少贖身銀，我也照出，這侯慧卿我要定了。」
鴇母沒法，只好派人趕去菖門外桃花塢找那祝朝奉，穆真真遵張原之命悄悄與侯慧卿說了幾句話，那侯慧卿眼睛頓時一亮，咬了咬嘴唇，向張原幾人福了一福，反身進去了。
丫環道：「就是剛才跑進去的那個——」
張萼揪住一個倒酒的丫環，問：「慧娘為何要尋短見？」
張原大驚道：「慧娘為何尋短見！」
鴇母道：「已寫下婚書，待後日收足銀子就連人帶婚書交與祝朝奉。」
盛夏烈日照耀，漆著桐油的流芳館大門亮閃閃的，有夾竹桃從院牆裡探出花枝來，起先是小武去敲門，沒人應，換上能柱，「砰砰砰」砸門一般，便有人在門裡問：「是誰人？」
張萼便問侯慧卿，侯慧卿哭道：「妾身亦不知，只看他鬚髮都斑白了。」
那侯慧卿也不就座，就那樣微微側身立在門邊，楚楚可憐的樣子。
這鴇母一聽，心道：「慧娘紅鸞星動啊，七日前馮相公出八百兩贖身銀，四日前祝朝奉出一千六百兩，今日又有這個紹興秀才要為慧娘贖身，只是——」賠笑道：「三位相公，小女慧娘這兩日有些小恙，不便見客，真是對不住。」
祝朝奉只是冷笑，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嚇唬的，料想這是王六媽與這幾個秀才合謀要訛他的錢，哪有不遲不早就現在尋自盡的，說道：「那就見官說清楚，我怕得誰來。」
張萼走過去一腳將那箱銀子踢翻，指著祝朝奉罵道：「你這老厭物，仗著有幾個臭錢，硬拆散人家有情人，現在鬧出人命了，你別走，見官去，你不是要見陳知府嗎，現在就去。」一面讓小丫環進去看侯慧娘救過來沒有？
門裡的丫環遲疑著——
那小丫環飛奔出來回話，唬得臉煞白，說道：「慧娘沒氣了，躺在那一動不動——」
那鴇母迎上去，嘀嘀咕咕說了一陣，
鴇母道：「怎好出爾反爾。」
張萼道：「別和我說這些，趕緊把那徽商找來，不然我現在就把侯慧娘帶走，就算請她去山陰盤桓數月，你能奈我何？」
這祝朝奉見這小丫環神情不似假裝，這下子也慌了，說道：「這關我何事，現在就去見官說清楚。」一面說一面坐上藤轎——
鴇母急道：「你們山陰秀才欺負到我蘇州人頭上嗎！」
祝朝奉愕然。
鴇母一聽，有些尷尬，這事瞞不過去，若過兩日這幾個秀才又來，總不能一直瞞下去，說道：「不瞞張相公，這事不假，那祝朝奉已下了聘銀，因祝朝奉有些事未了，所以沒娶去，慧娘算是暫寄此處，實在不好再讓她見客了。」
張原幾人慢慢飲酒，大約等了一個時辰，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就衝進來七八個狠仆，立在廊下，瞪著張原幾個，隨後一頂藤轎抬了進來，一個鬚髮斑白、身體微胖的富家翁下了轎，叫聲：「王六媽——」
張原道：「在下聽聞有個馮生員與侯姑娘情投意合，有意為姑娘贖身，姑娘為何舍馮生員而嫁一徽商，是嫌馮生員清貧，慕徽商豪富嗎？」
鴇母還在遲疑，張萼作色道：「莫要推託，只是見一面，費不了你什麼事，我等雖是讀書人，火氣卻也不小。」
張萼道：「王六媽，我也下了定銀，既然這姓祝的商賈為慧娘出贖身銀一千六百兩，那我就出一千八百兩。」
祝朝奉隱隱有上當的感覺，這時只有硬撐，道：「四千兩銀子算得什麼，怎麼，你不往上加了？」
張萼大怒，站起身道：「你憑什麼帶走侯慧卿，把契約拿來我看看。」
張萼喝道：「別讓這兇犯跑了！」
祝朝奉瞪著張萼，說道：「我出三千
張原笑道：「你這商人怎麼如此糊塗，豈不知只有競爭才會抬價，你既退出了，我這邊自然不用出三千五百兩，而且這是你出爾反爾在先，你要給侯慧娘贖身就得出四千兩，你告到官府都沒用。」說著，擺了擺手中摺扇：「此扇乃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所制，值得三兩銀子，現在我把它賣給你，索銀三百兩，你要嗎，你不要，你就要狀告我嗎？」
張萼笑了起來，問：「你真出四千兩銀子為慧娘贖身？」
鴇母冷著臉不答，丫環們不敢答。
這時，猛聽得有女子尖叫道：「不好了，慧娘尋短見了，慧娘上弔了——」
祝朝奉覺得自己是有理說不清了，辯不過秀才無妨，他只找這老鴇理論，指著鴇母道：「王六媽，前日我與你議好的，現在一千六百兩銀子在此，我只管你要人，你今日不交人出來，我就把你的房子給砸了，你信是不信？」
祝朝奉又打量了張萼等人兩眼，冷笑道：「銀子是嘴裏說出來的嗎，你要出三千五百兩就把銀子擺出來看看。」
張原不動聲色道：「見官又何妨，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怎能說是欺騙，你祝朝奉不願出四千兩，出門向左，走人便是，難道我等還能強要出你四千兩。」
這鴇母先前見雙方互相加價，心下大喜，一個慧娘當三個賣了，所以在一邊只不作聲，但後來覺得不對勁，這三個秀才似是要把祝朝奉趕走，祝朝奉一走，三個秀才空口無憑，如何肯出那麼多銀子，所以這時見祝朝奉問她，忙不迭地道：「慧娘當然還是祝朝奉的——」貪財，不死心，又說了句：「不過一千六百兩銀子是不是有些少了，我也不要朝奉四千兩，就三千兩如何？」
丫環也嚇得傻了，結結巴巴道：「慧娘要嫁馮秀才，不願嫁這祝朝奉，祝朝奉出的銀子多，六媽就逼慧娘，慧娘哭——」
張原喝道：「胡說，這侯姑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張萼道：「有讓客人在門外暴晒的道理嗎，這日頭多毒，快開門。」
那鴇母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往裡面跑。
張萼道：「三千五百兩。」
陳生員怒道：「你這奸商，在我蘇州府逼死人命還敢如此囂張，我去喊人來。」轉身出外。
張萼道：「休瞞我，我方才來時聽人說有個徽商要為侯慧卿贖身，是不是？」
張萼哈哈大笑，向鴇母道：「王六媽，你憑空多得了二千四百兩銀子，該如何謝我？」
鴇母漲紅了臉，惱道：「三位秀才好不曉事，好比一件物事，難道出價高的不賣反倒要賣給那出賤價的？」
祝朝奉冷笑道：「我出四千兩，現銀在此，你有本事就再往上加，我今日也不走，就看你亮銀。」
能柱說話沒頭沒腦，張萼用扇子輕輕一頂，將牛高馬大的能柱頂到一邊，上前道：「小生山陰張萼，慕侯慧卿歌喉，特來相見。」說這話時，向張岱、張原擠眉弄眼，語氣卻是一本正經，手裡摺扇輕搖，很是風流自賞。
那侯慧卿一聽這話，頓時淚落如雨，抽抽噎噎——
張原心道：「還好，婚書未交與那徽商就還有挽回餘地。」說道：「我等只求見侯慧卿一面，其他事自會與那祝朝奉去商議。」
經武陵通風報信，馮夢龍與陳生員適時趕到，驟聞侯慧卿尋短見，馮夢龍信以為真，心膽俱裂，悲叫一聲：「慧娘——」拔腳往內里就跑，那陳生員也是驚慌失措，張原先前並沒有與他們說到這事，這時的表現自然真切。
張萼眼皮都不眨，說道：「我出二千五百兩。」
張萼問：「為何不在三千五百兩時把侯慧娘讓給我，看我拿不拿得出這麼多銀子？」
沒等這鴇母答話，張萼道：「王六媽先不要管我與這徽商的事，贖身銀漲了對你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對祝朝奉道：「收起你的銀子，走人吧，莫要拿什麼陳府尊嚇唬人，我現在就可以和你去見孫府尊，當
祝朝奉道：「王六媽，這裡是一千二百兩銀，連同前日的定金四百兩，贖身銀已交清，你把婚書畫押后交給我。」
便有一個四十多歲鴇母走了出來，盛妝艷服，極是光鮮，眼波在張萼等人身上一轉，滿臉堆笑，問客人從哪裡來？
門裡的丫環道：「張相公見諒，我家姑娘身體不適，這幾日不見客。」
祝朝奉看著鴇母，問：「王六媽，你這是何意，一女嫁二郎嗎？」
祝朝奉怒道：「那我不出這四千兩了，讓給你們，你們拿三千五百兩出來。」
張萼即命福兒取五兩銀子打賞，鴇母大喜，更是竭力奉承，張萼道：「小生慕侯慧卿色藝雙絕，特來一見，若果然名不虛傳，小生願出重金為她贖身。」
張岱則冷笑道：「開口就是陳府尊，好嚇人啊。」
祝朝奉大怒，喝道：「王六媽，你找了兩個無賴秀才戲耍我，這是訛詐、欺騙，我要告官。」徽商是很健訟的，討妾、爭訟不怕花銀子，就要爭個贏，但徽商又是極精明的，這明擺著抬價訛他的，他豈能做那冤大頭，當然不肯出這四千兩——
張萼道：「介子，別與她說那些，鴇兒只認錢，既認錢，那我就與你論錢，你把那徽商叫來，我們與他當面談，哈哈，若論風流倜儻，我敢說那徽商不如我——那姓祝的徽商多大年紀？」
鴇母只好吩咐丫環去請慧娘出來，丫環進去片刻，出來回話說慧娘不肯見客，鴇母親自去請，半晌，才與丫環左右扶持著一個小娘出來，張原抬眼看時，見一個年約雙十的女郎，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瓜子臉，下巴尖尖，容色只算得中上，又且脂粉不施，臉有愁容，看上去並不起眼，蘇州青樓美過侯慧卿的女子應該有不少，但人各有姻緣，馮夢龍就是迷戀這個侯慧卿——
侯慧卿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轉身便要進去，張原道：「侯姑娘請稍待，在下有話說。」
張原問：「寫了婚書沒
祝朝奉道：「我已付了四百兩定銀——」一揮手，便有僕人將一隻小銀箱搬過來，打開銀箱，裏面是二十兩一錠的紋銀滿滿一箱——
張萼道：「我是看不慣商賈仗著錢多糟蹋人，你這老鴇只圖銀錢，這女兒不是你親生的吧？」
張岱、張萼大笑。
張萼問：「哪個是馮秀才？」
張萼自是竭力擺闊，他這不是演戲，乃是本色，這鴇母送往迎來、閱人多矣，對這種富家紈絝再熟悉不過了，這都是撒漫使錢的主啊，豈能怠慢，迎進廳里坐著，一張八仙桌，擺著八盤鮮果，問知客人尚未用飯，便命丫環將蘇州三白酒捧出，其餘蟹殼黃、拖爐餅、千層酥等蘇州小吃流水價端上來，滿滿擺了一桌——
張萼道：「侯姑娘既是身體欠佳，不見客也無妨，我等今日來算認個路，喝杯茶，賞你們幾個錢，下次再來就輕車熟路了嘛，開門。」
這祝朝奉前日與王六媽商議為侯慧卿贖身時，就知道有個姓馮的秀才要為侯慧卿贖身，馮秀才出銀八百兩，祝朝奉志在必得，當即翻番出一千六百兩，鴇母愛錢，當然就逼侯慧卿嫁祝朝奉了——
張萼道：「你可以去門外這麼喊，報官也可以。」
鴇母便瞪起眼睛道：「你們是為馮秀才而來的？」
能柱道：「我，能柱，三位少爺都來了。」
門開了，張萼昂然而入，那丫環見擁進一群人，迭聲叫：「婆婆，婆婆——」
張萼道：「讓你知難而退是我與你之間的事，看銀子是我與王六媽之間的事，你趕緊見你的陳府尊去吧，待你走後，我就讓人回船取銀子，然後帶慧娘上路。」
能柱、馮虎也不怕對方人多，就與祝朝奉帶來的八個狠仆廝打，祝朝奉坐上藤轎，在八個狠仆保護下往菖門方向急奔而逃，有個狠仆抱起地上那半箱銀子就跑，能柱在門前追上，一腳踢倒，那狠仆爬起身揀了兩錠銀子飛快地逃了——
祝朝奉很是惱怒，說道：「那好，我出二千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