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未游滄海早知名
第二百八十七章 潔癖之累
張瑞陽道：「這雞鳴寺據說是千年古寺了。」
張瑞陽「嗯」了一聲，問：「你姐姐信里和你說的那盛美號布行是怎麼回事？還有，翰社、翰社書局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作揖道：「方才我見你在拜佛，草衣道人也拜佛嗎。」
倪元璐是有潔癖的，雖說眼不見為凈，但總覺得這美妓不幹凈，讓這美妓去洗白白再來，這美妓道：「倪相公，妾身傍晚時就浴過了。」
一個灰袍僧人探頭朝張原他們看了看，想必是奇怪這夥人怎麼站在山門外說個不休？
父子二人拜了彌勒殿，再上憑虛閣，這閣建得險峻，好似一隻鷹附在岩壁上，張瑞陽只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就趕緊拉著兒子下樓了，這地方太險。
眾人飲酒作樂，謔浪笑談，那六名美姬或吹簫、或撥阮、或曼聲歌唱，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里，不知今夕何夕。
辰時末，張岱四人回到聽禪居，馮夢龍、夏允彝已先在，宗翼善也收拾了行裝要隨張瑞陽去青浦，宗翼善已向焦竑稟明，他要把父母送到山陰安置，這次就陪張原之父同行。
張瑞陽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啊，我明日就動身回去。」
張原道：「不管他們，大兄他們自有尋樂之處——」看著女郎微腫的眼皮，問：「你——哭什麼？」
張原道：「方才在這山門外，就被訓了一頓，不過和薛童無關。」
王微道：「那可不巧，雪衣姐也不在湘真館。」
王微萬福，笑意嫣然，
張瑞陽一扯兒子衣袖：「我們先去別處隨喜。」
張瑞陽開懷大笑，說道：「牽挂了丈夫再牽挂兒子，現在你外出求學，你母親孤凄哩。」
張原唯唯。
張岱道：「有王微與介子千里共嬋娟呢。」
王微含笑道：「入佛寺不拜佛何為——」問：「方才在殿外說話的就是令尊嗎，老先生昨日沒有責怪你？」說著，看了邊上的薛童一眼。
大殿空空蕩蕩，女郎王微雙手合十，好似塑像，一個僧人正給佛前長明燈注入香油——
張原料知父親會責備他，他只是聽著，唯唯諾諾，好似垂首受教的樣子，心裏其實篤定得很，不會因為父親的責備而改變自己的做法，嗯，這就是俗稱耳邊風吧——
張瑞陽道：「好，有勞師父。」見兒子一邊走還扭頭看那蒲團上的女子，張瑞陽心中暗笑，誰都是從少年過來的，兒子好色慕少艾可以理解，這女郎背影著實動人，不過該教訓還得要教訓，低聲道：「非禮勿視。」
張瑞陽與張原父子二人在佛前拜了幾拜，知客僧來請二人去客堂用茶，張原向父親說他要去方便一下，快步出了佛寺，溶溶月色下，女郎王微正立在山門旁邊，和武陵說話
張瑞陽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教訓這個兒子，董其昌的金銀肯定是不能還回去的，看若曦的信里說「盛美號」布行籌建進展順利，桑林、蠶房擴展，織工加倍；那個楊石香說翰社書局旗開得勝，刊印的時文集子銷售得極好，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前五卷將付梓，這些事張瑞陽都沒理由反對，可是，兒子年才弱冠，還在求學，能幹得了這麼多事嗎？
張岱幾人知道這事，狂笑不止。
張原「嘿」地一笑：「大兄他們肯定會去找你和雪衣姑娘。」
秦淮燈景，水火激射，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兩岸士女憑欄鬨笑，聲光凌亂，讓人耳目不得自主，這真是欲界仙都、銷魂樂國——
張瑞陽、張原父子沿著上山石階來到山門外，佛寺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前兩年由太監邢隆出銀三千兩重修了山門、大雄寶殿和彌勒殿，現在看上去金碧輝煌——
……
來福奉命布施了一兩銀子香火錢，那灰袍僧人臉上有了一些喜色，雞鳴寺自來中秋夜少有香客，都聚到秦淮河上去了，站在雞鳴山頂，能看到十里秦淮燈火如晝，這個時候十丈紅塵的感覺真是很強烈啊。
王微想著張原垂手挨訓的樣子有點忍不住笑，說道：「我傍晚乘舟至通濟橋時，見宗子相公、燕客相公一伙人說說笑笑往桃葉渡而去，我沒出聲招呼——」
張瑞陽目瞪口呆，他大半輩子謹小慎微，只求家境小康、親
張原道：「是西晉年間的，有一千多年了。」
「啊，介子相公，巧遇。」
午夜，畫舫游到桃葉渡，夏允彝和馮夢龍辭去，倪元璐也要走，被張萼拖住，與張岱、楊石香一起回秦淮河房留宿，倪元璐頻頻顧盼一個眉目娟好的美妓，張岱看出來了，便讓那美妓為倪元璐薦枕——
因為父親張瑞陽明日就要離開南京，張原便給姐姐、姐夫寫回信，寫好信，交給陸大有收好——
張岱、張萼、夏允彝、楊石香、馮夢龍、倪元璐六人在一條四丈長的畫舫上飲酒賞月，有六名秦淮河房的美姬相伴勸酒，這六名美姬執團扇，緩鬢傾髻，軟媚著人，張萼樂極，卻道：「可憐介子弟不得此樂，被五伯父管著，現在應是無聊入睡了。」
張瑞陽點點頭，轉身向南，好像能看到家鄉山陰似的，說道：「你母親信佛，以前我每次離開山陰，她都要去大善寺佛前許願，求佛祖保佑我能平安回來，然後我每次回來她都要我陪她去還願，這些年來來回回十來趟，還願也十來次了。」
說到這裏，這女郎抬眼向張原笑了笑，美眸盈盈的，說道：「真是抱歉，不該說這些掃興的事，介子相公不要在意。」
張原隨父親回到聽禪居時，已交二鼓，張岱、張萼當然是沒回來，張瑞陽又藉機教訓兒子莫要向那兩
薛童赧然。
倪元璐道：「不行，一定得去洗。」
王微伸一根蔥白的手指在自己眼瞼下方輕輕一抹，輕聲道：「介子相公不是眼睛不好使嗎，怎麼這般明察秋毫了？王微方才在佛前跪拜時忽然想到亡父的靈柩還寄在江北某地的佛寺中，那時我年幼，不記得地名，無從查找，所以心裏很難過——」
美妓只好再去備水用香料皂子將全身洗得香噴噴的，倪元璐卻又嫌這香氣刺鼻，又讓美妓再洗，洗過之後脫光光摸來摸去，還是覺得這裏不幹凈那裡不幹凈，又讓再洗，洗來洗去，天亮了，那美妓被折騰病了，倪元璐只好再加付一份醫藥費——
灰袍僧領著張瑞陽和張原上大雄寶殿禮佛，香火幽明中，卻見有個布袍女郎虔誠地跪在佛前蒲團上紋絲不動，雖只是背影，張原也知這女郎就是王微，那窈窕體態不會認錯的，心中驚喜道：「王修微怎麼到這裏來了，幾時來的？」左右一看，沒看到其他人。
張原道：「這有什麼，我們是——朋友。」陪著王微在月下踱了幾步，說道：「好了，我要回寺里客堂，家父在那裡喝茶，修微姑娘回去吧，走好。」說罷，便回寺中客堂，待父親飲了一盞茶一同出寺，山門前已不見王微和薛童的蹤影，武陵覷空道：「少爺，王微姑請少爺有空去看她，王微姑說隨時恭候。」
張原道：「父親不去青浦看看履純、履潔嗎，正好陸
那灰袍僧道：「兩位檀越，小寺的憑虛閣值得登臨，小僧引兩位檀越去。」
月華如水，石階如洗，張原陪著父親張瑞陽拾級而上，陸大有、武陵、來褔、來旺，還有符成、符大功父子跟在後面，穆真真因為身體不適留在聽禪居，素芝、綠梅二婢在生悶氣，張岱、張萼游秦淮賞月沒帶她二人去——
張原笑道：「母親的佛很靈驗，兒子前年眼疾，幾乎失明，也是母親求觀世音菩薩才好的，當然，是菩薩假魯雲谷之手把我治好的。」
張原知道這些事瞞不了父親，這時山門外也沒其他人，便原原本本將自己以華亭董氏沉船里得到了大量金銀來合股組建「盛美號」布行和翰社書局之事說了——
張原微笑道：「不是很快就有父親回去陪伴了。」
一行人送張瑞陽和宗翼善到聚寶門水關，來福雇好的船已經等在那裡，張瑞瑞陽臨上船又叮囑了兒子幾句，又問兒子大約幾時回鄉？張原說冬月中旬會從金陵啟程，也要往青浦走一趟。
又到韋陀殿拜了韋陀，張瑞陽心想大雄寶殿那女郎應該離開了吧，就和張原轉回大雄寶殿，果然已經不見那女郎的身影。
張原便道：「父親，我們進佛寺隨喜吧。」
從雞鳴山下仰頭望，東麓山阜上的巍峨佛寺在一輪圓月的朗照下更顯靜謐莊嚴，俗世的團圓佳節與這方外佛寺無干，香火寂寂，冷冷清清，最高處那直刺夜空的藥師佛塔彷彿遺世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