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二百九十四章 湖心亭看雪

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二百九十四章 湖心亭看雪

穆真真在艙室里急急忙忙換上那雙灰黑色氈靴,又將小盤龍棍縛在右腿外側,追出船頭,喚道:「少爺,婢子要跟去。」
張原心道:「嗯,這就是《湖心亭看雪》那篇絕妙小品文背後的故事,這大煞風景了嗎?」
卻聽已經走到湖心亭畔的武陵叫道:「少爺,這亭上有人!」
張岱也驚喜道:「原來是袁石公之弟,晚生張岱,大父張諱肅之。」
袁小修笑道:「原來是肅翁的賢孫,不俗,可喜。」打量著張原,意味深長道:「你便是張介子,我是久仰了。」
這話張原聽著耳熟,忙道:「慚愧,慚愧。」
這相貌清雅、言談豪氣的中年人便是袁中道,字小修,其兄袁宗道和袁宏道俱已仙逝,公安三袁僅袁小修碩果僅存。
來福和能柱留下,付了四名轎夫的工錢,張原讓穆真真也留下,穆真真道:「婢子還是跟著少爺吧。」
來福、能柱也已鋪開氈毯,架起火爐、擺上酒壺、食盒——
張原和大兄張岱來到亭上,見有二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爐溫酒正沸,其中一人長身而起,笑道:「好興緻的人亦復不少,請坐,請坐,共飲數杯。」
張岱、張原在居然草堂待了半個時辰,喝了兩杯熱茶,便起身告辭,趕到雷峰塔附近的凝香酒樓時,已敲過二鼓,來福、能柱二人等候多時了,一葉小舟已泊在西湖南岸等著,此時的西湖本已沒有舟船攬客,是來福請凝香酒樓的夥計特意找來的船家——
一行人走到涌金門外,天已經黑下來,但雪霽天清,半圓的明月早早掛在中天,與雪光相映,四下朗朗,辨路分明——
張原問:「你氈靴濕了沒有?」
張萼笑道:「女武士可以跟去。」
看到有大船靠岸,便有一夥腳夫、轎夫擁到岸邊詢問要不要勞力?
張原四人上了小舟,來福、能柱提著兩個大食盒也隨後上了船,艙中一個紅泥爐,炭火初燃,穆真真撥火溫酒,張岱急不可耐地舀了一瓢酒喝,笑道:「等下對燕客說,讓他後悔莫及。」
見張岱、張原踏雪前來拜訪,黃寓庸先生很高興,羅玄父笑道:「介子雖不在杭州,但杭州時時傳說介子之名。」
張岱望著不遠處的杭州織造署,說道:「鍾太監還真是個不錯的內官,比較熱心,現在繼任的是哪個?」
張原道:「據說名叫鄭之惠,不知口碑如何。」
兩個轎夫生怕丟了生意,走得飛快,口裡道:「馬上就到,馬上就到了。」從運河埠口到南屏山有十多里路,怎麼可能馬上就到——
張岱大奇,對張原道:「還有比我兄弟二人更知趣的雅人?」
黃寓庸道:「雪深路滑,就在這裏過夜何妨。」
十個轎夫、五頂轎,抬著張岱、張原五人向南屏山而去,穆真真跟在張原的轎邊輕快地走著,雖然下了幾天的雪,但道路積雪已被人踐踏得瓷實,只小心別打滑摔跤就是了。
小舟到了湖心島,張岱、張原在皮靴外綁上木屐,率先上了岸,穆真真、來福四人提盒挈壺,小心翼翼向湖心亭行去——
張原對張岱道:「大兄,南屏山居然草堂應該已經休學了吧,黃寓庸先生是杭州本地人,應該還在草堂,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拜訪,明日我們還得趕路回山陰,耽擱不得。」
這人訝然道:「閣下是誰,何處認得袁某?」
張原見這兩人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招呼他和大兄共飲的那人相貌清雅,言談豪氣,聽得另一人稱呼此人為「小修兄」,心中一動,恭敬道:「容晚生冒昧問一句,先生可是姓袁?」
張岱因為想著雪夜遊西湖,便道:「寓庸先生不用吩咐下人治酒食,我二人在船上用過晚飯才過來的,不敢再喝酒,等下還要趕回船上。」
來福、能柱、武陵三人從未坐過轎,這時很是新鮮,可看到穆真真步行,他們三人就局促不安了,奴婢乘轎是僭越非禮的,有穆真真對照著,來福三人在轎上就如坐針氈了——
來福道:「我不乘轎了,我也走路,停轎。」
張原笑了笑,吩咐來福再雇一頂轎子,穆真真忙道:「少爺,婢子不坐轎。」
亥時初,湖中人鳥聲俱絕,萬籟俱寂,霧凇瀰漫,月夜的天空是白的,遠山戴雪,樹結冰花,與雲、與水,上下一白,此時若從雷峰塔上俯瞰,當會看到這白茫茫的西湖上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小舟一芥,還有舟中人數粒——
張原道:「學生歸家心切,明日一早便要起程的。」
張原明白這墮民少女的心思,便道:「也罷,你把褲腿束好,莫濕了腳。」
張岱正是求奇求新好遊玩的性子,喜道:「好極,我正有此意。」
張岱點頭,問張萼:「三弟,一起去嗎?」
張岱道:「介子還記得前年龍山賞雪嗎,今年的雪似乎比前年還大。」
穆真真道:「不會,婢子靴幫和褲管都用竹片圍著呢。」說著,伸一腿讓張原看,卻見小腿至足踝有粗竹管圍著,這是把粗大的竹節一剖為二,然後合在腿上綁緊,雪天行路可防寒防濕,這是她爹爹穆敬岩教她的——
圍爐笑語時,那舟子早已搖起櫓,小舟悠悠划向湖心——
另一人也笑道:「在下竟陵譚元春,字友夏,也是久仰山陰張介子大名,今夜一見,名不虛傳。」
張原笑道:「沒那閑心,這也要機緣,鍾太監是正好到了山陰看龍山燈會,不然也不會刻意去結識。」
張原道:「來福他們都乘轎,也算照顧一下轎夫們的生意。」
五明瓦白篷船于臘月初二離開青浦,輾轉多條水道,于初十傍晚順利抵達杭州,自船過嘉興后雪就幾乎沒停過,在杭州運河埠口停泊時,岸上積雪足有一尺深,雖然天寒地凍,但在埠口討生活的腳夫、轎夫還是三三兩兩在雪地跺著腳等待主顧,鳥獸蹤跡已絕,人卻不得歇——
穆真真心細,知道來福是因為她而不好意思乘轎,忙道:「來福哥,我的確是頭暈不敢乘轎,你儘管坐著——」
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張岱忽然扯了一下張原的袖子,做個小解的手勢,張原「嘿」地一笑,他二人方才在寓庸先生那裡喝了兩杯熱茶,在舟中又飲了溫酒,早已小腹沉甸甸了,便一起走到路邊一株老梅樹下,飛灑沃下,將一大塊白雪給糟蹋了——
張萼道:「我懶得去,你二人是他得意門生,我不是,這大雪天,冷得要命,上回在東林書院,差點凍出毛病來,再不跟你們去瞎混了。」
張岱搖頭笑道:「好嘛,我們都是瞎混,只你張燕客是干正經事——介子,我二人自去。」
這些日子張萼為綠梅有孕而煩惱呢,他自己還頑劣得很,實在不想當爹,他責怪綠梅的理由是:大兄的素芝、介子的真真,都未有孕,偏綠梅就懷上了,豈不是綠梅的錯——
穆真真看著那些轎夫的腳下都是穿著氈靴,外面再系著草履,以前她爹爹聽差抬轎,雪天都是光腳板穿草鞋,她可以乘馬車,就是不能乘轎,看到轎夫她總會想起爹爹,她若乘轎就好比是她爹爹在抬她,她怎忍心——
經過雷峰塔邊的凝香酒樓,上回張岱在南園與包涵所論戲曲,張原和張萼就在這凝香酒樓飲酒等張岱,後來一起雇舟橫渡西湖,在月下斷橋遇到女郎王微搭船——
穆真真撩起裙子,一躍上岸,說道:「少爺,婢子不能乘轎,一乘轎就,就頭暈,婢子步行慣了的。」
黃寓庸道:「宗生九月間到過這裏,你之事我也知曉,董玄宰是自作自受。」便命僕婦治酒食,要款待張岱、張原——
穆真真這樣想著,扶著轎杠走得飛快,手背忽然一暖,少爺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
張岱道:「不管他,介子你該不會又要去結識這鄭太監吧?」
張原忽然想起宗子大兄那篇著名的《湖心亭看雪》,興緻忽起,說道:「大兄,我們拜見了寓庸先生回來就上湖心亭看雪、飲酒,如何?」
黃尊素、倪元璐、祁彪佳三人對黃寓庸先生是只聞其名未識其人,也不好冒昧跟著前去拜訪,所以只有張岱、張原帶著來福、能柱、武陵去——
便有轎夫喜道:「這個法子好,小人回去也照辦。」
黃寓庸也就不強留,問了張氏兄弟在國子監的求學情況,隨口考問了幾句,又問了翰社的事,張原向寓庸先生解釋說翰社只是一個八股文社,以交流制藝心得、共倡忠君愛國為宗旨,黃寓庸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一行人踏雪到了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學堂月初就休學了,可容上百人的學廳黑沉沉寂然無聲,只有幾間草廬有燈光,黃寓庸先生及家眷在此,還有黃先生的得意弟子羅玄父——
「嗯,爹爹現在從軍,應該能吃飽穿暖了吧,爹爹年前能收到我的信嗎?」
張原吩咐來福和能柱留在這凝香酒樓,雇一小舟等著,舟上要備好爐火、酒食,張岱叮囑道:「酒食定要精潔,再準備兩雙大木屐,可以穿在靴外的。」
張原長揖道:「晚生山陰張原,見過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