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六章 丑不醜問介子

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零六章 丑不醜問介子

「是嗎。」張原笑道:「兩位老先生沒察覺你是巾幗才女?」
鄒元標由一仆扶掖,策杖登山,精力尚健,張原深深施禮,請兩位老先生到星宿閣中坐,鄒元標道:「景逸兄有話對貴社同仁宣說。」
張原「哦」的一聲,心知那少年書生定是王微,真是巧,王微竟也到了這龍山城隍廟——
張原道:「多謝師姐誇獎。」在亭邊坐下。
張岱、張萼、宗翼善、周墨農等人領著諸生去府學宮用餐,這是張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學教授請示過,請了三十多個廚子,要烹制千人的盛宴,而張原與翰社的幾個主要成員則在星宿閣陪同鄒元標、高攀龍還有徐知府等人飲宴,宴席熱鬧自不用提,高攀龍頗矜持,鄒元標對張原卻是不吝讚美,這讓張汝霖和徐時進都很高興,張汝霖高興自不用說,張原是他族孫,紹興知府徐時進呢,張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張原的府試他是主考官,以後張原即便入內閣做到輔臣見到他也得尊稱一聲老師——
王靜淑也站在妹妹嬰姿身邊望著龍山若有所思,說道:「我總覺得那個女書生也是為張介子而來,嬰姿你猜那女書生會是何人?」
今日龍山,翰社同仁首次社集,這名滿天下的東林兩大儒者聯袂而至,豈不讓在場諸生驚喜交集!
暮春三月的陽光煦暖,春風駘蕩,春風如酒,翰社諸生意氣風發,都覺得加入翰社乃是榮幸,社首張原雖僅弱冠之年,但才識能得到高攀龍、鄒元標的激賞,並不遠千里趕來龍山為翰社賀,這是何等的榮耀,翰社必越來越壯大——
高攀龍道:「還是南皋兄說吧,南皋兄德高望重。」
王嬰姿笑道:「姐姐何必費那個神,那是介子師兄的事——我們也該回去了。」
張原微笑道:「泰西有一國,以黑肥為美,白皙纖瘦者被目為丑,冤枉吧。」起身道:「我要上山去了,老先生們還要我作陪呢,我是偷跑下來的。」
鄒元標年輕時以嚴厲、剛直著稱,現在卻是言語詼諧、和藹可親——
王嬰姿道:「就是察覺也無妨,我識得他們他們不識得我,而且兩位老先生根本不注意我們,只聽你和那幫人在喊叫,震耳欲聾。」
三月初三上巳日,天朗氣清,昨夜春雨將山石洗滌得潔凈無塵,枝葉清新,山花爛漫,從蓬萊崗至山巔的星宿閣,近千諸生布席而坐,盛況空前,方才張原的一番針砭時弊、激情洋溢的演講讓翰社諸生情不自禁跟著大聲念誦起來,念到最後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時,一個個熱血沸騰、慨然以天下為己任,正慷慨議論時,鄒元標、高攀龍上來了,這真是高潮之上還有高潮,群情沸騰了——
張原抬頭看城隍廟左邊那座木樓,樓廊空空,未看到嬰姿師妹的身影,心道:「我來晚了,嬰姿師妹和靜淑師姐已經下山去了。」正待返身上山回星宿閣,忽見廟中走出一人,喜道:「張公子終於來了,我家小姐在山腳涼亭等呢。」
王嬰姿道:「那還要怎樣,我方才看到介子師兄跑下山來,就快活得緊。」
高攀龍也就不再謙讓,清咳一聲,聲若洪鐘道:「天下難聯者人心,難得者人才,難鼓者士氣,今見翰社諸生千人齊集山陰,齊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語,真讓高某心潮澎湃,乃知我大明代有英才,忠義之盛,不輸前代,此等精神,須得廓而大之,以此精神撐住乾坤……」
王嬰姿不滿道:「姐姐這是什麼話,分明是在說我丑。」
顧憲成、顧允成兄弟去世后,高攀龍主持東林學院,提倡治國平天下的有用之學,每月三講,四方士子舟車雲集,執經問難,奉之為儒者宗師——
那王氏僕人跟著後面追,越追越遠,跑不過張原,心道:「張公子對我家二小姐很上心呢,你看這心急火燎地跑著去見二小姐,可惜不能娶二小姐,老天爺作弄人啊,二小姐就比那商氏女郎晚了半天,這姻緣就錯過了——」
來參加山陰社集的生員大多數是抱著切磋八股文來的,八股文的確切磋到了,張原、黃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絕倫,張原更是對作文技巧不吝傳教,今日在龍山上更得到一種精神氣質上的洗滌,讓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祿圈子,眼界放大,有了一種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在當下是極其難得的,張原就是要引導翰社同仁的這種使命感,也許諸生各自還鄉后,這種熱血澎湃的使命感會被生活的利祿、瑣碎所淹沒,依舊蠅營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這粒種子,有朝一日,機緣適合,這種子可能會蘇醒、會破土而出——
這時,山下又上來一群人,卻是張汝霖陪著知府徐時進,還有山陰劉知縣、紹興府學教授、山陰縣學教諭以及其他幾位本地鄉紳上龍山來了,張汝霖獲知鄒元標、高攀龍到了龍山,趕忙告知徐知府和劉知縣,鄒、高二人乃是東林巨子,月旦春秋、風議朝政,影響力很大,張汝霖是浙黨,原與東林諸子不睦,但遠來是客,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這時的朝廷黨爭還比較溫和,浙黨尚未被目之為閹黨,而且張汝霖與高攀龍、鄒元標都居林下多年,並無實際衝突——
張原快步上前,喘著氣打量青衿儒衫的嬰姿師妹,不自禁地就與昨夜同樣男裝打扮的王微相比較,心道:「嬰姿師妹很可愛——」
王嬰姿很愉快,說道:「師兄不知道吧,鄒南皋和高景逸兩位老先生先前也在那城隍廟邊的樓上,是聽了你的演說辭后才決定去見你的。」
王靜淑輕輕嘆了口氣,提醒道:「張介子就要成親了——」
這時,張原察覺靜淑師姐正探究地望著他,不動聲色道:「看來時下流行女扮男裝。」
張原大喜,在場諸生亦是歡欣鼓舞,熱烈歡迎。
王靜淑說道:「你盼了這麼多天,就這樣興盡而返了?」
王靜淑道:「你丑不醜我不好說,問張公子吧。」這是學張原說話,話出口后覺得有些曖昧,張原不日就要成親了,在張原面前這麼開妹妹嬰姿的玩笑不應該——
「割不盡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鄒元標」,這是江西吉水流傳的民間諺語,就是誇讚鄒元標剛直不阿的硬骨頭,自萬曆十八年始,鄒元標閑居林下近三十年,居家講學,從游者日眾,名高天下——
龍山不高,從山巔至山腳的山道不超過三里路,張原一路跳躍而下,跑得痛快,心裏也痛快,到山腳下一張望,看到不遠處一株大槐樹下停著一頂帷轎,還有一座松樹皮和竹片搭成的涼亭,有幾個人在亭上坐著,其中一人走出亭外向他招手:「介子師兄——」
「我看到師兄一路跑下來了——」
這是王思任家的僕人,就是那個老門子的兒子,張原經常去會稽王府,自是認得,便道:「好,我這就去。」說罷,從山道上飛奔而下。
王嬰姿「咯咯」地笑,問張原她扮相如何?
憂國憂民、慷慨激昂的是這個張原,急著來見師妹、心有牽挂的也是這個張原,這並不矛盾——
王嬰姿忽道:「還有一奇事,我與姐姐到那城隍廟左樓時,先有一少年書生和一童子在,那少年書生竟然也是女扮男裝,不過她那樣子騙不了人,模樣太嬌媚,一看就知是女子,下樓前還來問我尊姓大名,並說她也是姓王——」
高攀龍洋洋洒洒,即興數千言,盛讚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勵諸生要志在世道,摒棄空談心性、不務實學的風氣——
酒酣耳熱之際,張原借如廁的機會飛奔下了蓬萊岡,此時的蓬萊岡空寂無人,不然的話翰社諸生就會奇怪:方才慷慨陳詞的張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麼?
王嬰姿笑道:「好,師兄去吧。」看著張原一路跑上山,山道一轉,不見了。
王靜淑含笑道:「和那個女書生相比,嬰姿倒像是男子了。」
張原笑著進到涼亭,淡妝少婦王靜淑從座上站起身,張原作揖道:「靜淑師姐好,嬰姿師妹好——老師近日可有家書來?」
王嬰姿笑睜睜道:「介子師兄,入亭說話,你現在是大名士,讓人看到會一擁而上圍觀的。」
王靜淑總覺得這麼稱呼有點怪異,不過也不好糾正,萬福還禮,道:「家父已在袁州就任,一切都好——張公子今日的講辭慷慨有古仁人志士之風,很是精彩,請坐。」
張原道:「這個愚兄不好說,問靜淑師姐吧。」
張原哈哈大笑,嬰姿師妹大有父風,言語詼諧,饒有智趣。
鄒元標笑道:「景逸兄善養氣,說話中氣十足,正好對眾演講,我衰矣,只適合室內說話,這山上風大,話一出口就會被風吹得沒影了,崗上諸生只會看到我在動嘴卻無聲。」
城隍廟前的食攤已撤去,老廟祝準備的果品、糕點、黃酒被諸生一掃而光,這時的老廟祝正與兩個道人在房裡算賬數錢,估計有二兩銀子的賺頭,老廟祝樂哉。
王嬰姿沉默了一會兒,少有的嚴肅,輕聲道:「我改變不了別的,我只知道我喜歡介子師兄,這個也不改了吧,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