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二十五章 巧遇

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二十五章 巧遇

楊漣本經也是《春秋》,所以才會臨時調撥來充任「春秋經」房官,讀《春秋》者,講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用四個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楊漣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時看到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這七篇純正大氣、辯理精確的制藝,尤其是那四篇春秋題制藝,讓他慨然興嘆,大感吾道不孤,即召顧教諭來問第二場的判詞、詔、表送來了沒有?顧教諭說剛送到,楊漣便讓顧教諭找出與「宜冠本房卷」同一編號的第二場考卷出來,看了之後,即道:「這第三場都可不看了,此人就是《春秋》房之冠。」
在龍門前廣場稍等了一會,張岱、祁彪佳等人陸續出來了,都是一身輕鬆、興緻勃勃的樣子,張岱是最會玩的,提議去西湖上飲酒慶中秋,眾人皆熱烈響應,從初九到十五,心弦緊繃,吃不好、睡不好,現在是該盡情玩樂一下了,且喜今日天氣晴朗,十五的圓月已經從錢塘江那邊升起來了——
張岱的侍婢素芝上前向張原施禮,張原有些奇怪素芝怎麼也來了,素芝是小腳,走不得遠路,前兩場都在船上等著——
張原指點道:「董祖源似在那邊船上。」
周墨農道:「宗子說得是,這時再想到那些八股文章就想吐。」
那搖船的船家立即應聲道:「幾位相公要招妓喝花酒嗎,小人可以介紹——」
張原一笑,問:「修微你怎麼會在這裏?」
張原跟在轎邊,側頭望著小轎綺窗,窗帷從里慢慢撩起,露出王微那張絕美的臉,嫣然一笑,聲音甜得醉人:「介子相公,巧遇啊。」
周墨農見那船頭燈下的美人裊裊有風致,不禁眼熱,說道:「我輩光喝酒有何趣味,也叫上幾個歌妓熱鬧一下才好。」
張岱含著笑,領著眾人又走了數十丈路,湖水一角,僻處城阿,這裏已經是冷冷清清沒有遊人了,卻有一條畫舫悄悄泊在岸邊,舫首兩盞燈籠襯著幽暗的湖水寂寂暈紅,那船家在船頭望見張岱一行,立即起身招呼道:「張相公來了。」很快,舫上又有四盞燈籠點亮,頓時光照數丈,湖水幽碧蕩漾——
張原在小圓桌邊坐下,微笑道:「修微獨自慶中秋嗎,可要人相陪?」
那個體態裊娜的麗人便走上船頭,招呼道:「薛小哥,這邊——」
王微道:「還好,就是怕太忙,沒有閑暇時間。」
眾人皆喜,紛紛上船,穆真真扶著素芝也上船來——
船家搖頭道:「這湖上畫舫妖姬美娃甚多,小人哪裡認得過來,不過瞧這畫舫極精緻,似是岳王墳后徐氏女的船。」
張原大笑,半晌止笑道:「知否,我剛才可是就站在岸邊那株大桃樹下,看看某女會不會受騙上當。」
張原正色道:「修微還是有點冒失,若那徐安生不安好心,先用空船哄你上去,那時要載你去哪裡你豈不是身不由主,你要知道,董其昌長子董祖源也在那船上,都是喪心病狂之輩。」
張原「嗯」了一聲,心隱隱作痛,他會在王微上船之前讓黃氏僕人去阻攔,可是——
畫舫悠悠划向湖中,隨處可見往來的遊船,但聞笙歌合奏,竹肉相發,朗朗月色下,沿湖大片大片的青黃的荷葉猶有清香——
王微道:「是,上月初便啟程了。」
那船家湊趣道:「幾位相公此番定然高中,以後就是府尊、縣尊,不用再讀書了。」
「董祖源!」
張原微笑,回想那次斷橋偶遇,修微布袍竹杖,月下如仙,那真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啊,修微在青浦還好吧,也真難為她學那龍門賬——
十四歲的祁彪佳聽張岱這麼一說,臉雖然一貫那麼嚴肅著,雙頰卻羞紅了。
張原笑道:「好極,老主顧了。」
暮色初下,張原交卷往龍門方向行去,終於考完了,他已竭盡心力,至於結果如何暫且拋在一邊,今天是中秋節呢,回船上過節去,要一醉方休,走過明遠樓時,見樓上張燈結綵,酒香飄溢,考官們也準備在明遠樓上飲酒賞月賦詩呢——
張岱一把拉住祁彪佳道:「一起去一起去,別耽擱,待你回船沐浴再來那天都亮了。」
從杭州貢院到西湖斷橋約四、五里路,來福去雇來幾頂轎子,張原願意步行,於是乘轎的乘轎、步行的步行,說說笑笑,出杭城西門往西湖北岸的斷橋行去,一路但聽得鼓鐃簫管不絕,清歌曼唱盈耳,來到斷橋外,只見遊人如織,湖上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這些樓船畫舫大都只在臨岸遊盪,賞天上月和水中月,看湖岸風景和紛亂遊人——
那追趕的人趕忙停下腳步,向後一指道:「張介子張相公來了。」
這時張原他們的這條畫舫已經繞過孤山沿蘇堤向南,西泠橋畔那條船舫也緩緩離岸駛過來了——
王微心道:「我王微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而且徐姐姐也不是那種人,這次想必是被汪汝謙哄騙了。」口裡道:「介子相公說得是,修微知道了。」問:「介子相公怎麼就這麼巧恰就遇到他們呢?」
小婢蕙湘快嘴快舌道:「介子相公還不知道吧,我家微姑到杭州半個多月了,若曦大小姐讓微姑管杭州的盛美分店呢。」
這小畫舫約四丈長,張原七位秀才連同婢僕十幾人坐在裏面綽綽有餘,一張八仙桌,圈椅環繞,桌上酒食瓜果早已準備著,都極精美,果子有南閩福桔、塘棲蜜橘、蕭山方柿,還有葡萄、板栗,西瓜自然也少不了的,中秋西瓜會嘛,酒有蘇州三白酒、紹興荳酒、揚州雪酒,各一瓮,下酒菜有帶骨鮑螺、魚脯、黃雀、蒓菜、韭芽、河蟹、瓦楞蚶……
張原問:「是蘇州徐季恆之女嗎?」
汪汝謙和董祖源這時都站到了船頭,汪汝謙不說話,負著手只是冷笑,董祖源摺扇拍胸「啪啪」響,恨恨道:「賤婢無禮,若不是此地人多眼雜,我就讓人揪她上船,一個曲中妓女竟敢如此放肆,仗著張原小子的勢嗎——她還沒脫籍吧?」最後這句話是問那麗人徐安生的。
楊漣讓顧教諭把這份第二場的考卷也評了,然後他也在後面寫了幾句評語,與第一場的七篇用紙袋收在一起,在紙袋上寫上「頭名卷」三字,放在一邊——
顧教諭唯唯稱是,退到鄰室繼續閱卷。
張岱道:「今夜不許談場屋中事,違者罰酒。」
畫舫上的船家聽到了,叉手笑道:「兩位張相公,上回湖心亭看雪也是小人的船啊。」
將至甬金門,轎子緩下來,後面有人大步追來,至近前方出聲:「微姑稍等——」
……
說話間,進到第三進,一個大天井,一棟品字形小樓,天井邊有一張小圓桌,月光從長方形的天井上空照下來,能清楚地看到桌上的西瓜、素餚、果品和月餅,還有一壺酒,似是紹興荳酒,一個婢女坐在邊上打瞌睡,聽到動靜,抬眼見到王微和張原,又驚又喜,趕忙起身,向張原萬福道:「介子少爺怎麼來了!」
張原看著這沐浴在月光中的女郎,問:「那丟的東西可曾找到?」
隨即又聽到董祖源說道:「你只說是你請她游湖賞月就是了。」
張原知道王微想到了什麼,看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流傳得很廣啊,微微一笑,說道:「修微聰明,這事我會查明白的,你現在帶我去看看盛美號杭州分店。」轉頭吩咐那個黃氏僕人回船去報信,說他要晚些回船。
張原笑道:「是啊,終於考完了,無所事事了。」
祁彪佳道:「待小弟回船上沐浴更衣——」他在「屎號」考了三場,自慚形穢。
董祖源道:「那回我不在華亭,與這舊院花魁緣慳一面吶。」
徐安生微微搖頭,暗悔今夜答應為董祖源來約王微,看來這董祖源居心甚是不善,輕嘆一聲,命舟子回舟向西——
徐安生聽董祖源這麼說話,心下不快,淡淡道:「不是風傳張原中舉后要納王微為妾嗎,到時自然會為她脫籍。」
汪汝謙笑道:「這怎麼會,大家都是斯文人,董公子也只是慕名而已,再說了,王微也曾拜訪過董翰林,還是陳眉公引見的。」
張原心情有些惡劣,點頭道:「謠言就是這二人放出來的了。」一面命船家尾隨那條船——
這時也無心賞月了,眾人一邊飲酒,一邊談論翰社的事,他們的畫舫隔著數丈跟著那條船,湖上遊船甚多,諒董祖源、汪汝謙也不會起疑心——
王微不禁莞爾,說道:「雖然忙碌了一些,心裏其實歡喜,覺得踏實,以前整日遊山玩水,卻是輕飄飄的覺得若有所失,像是丟失了什麼東西,總在尋找——」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說道:「那好吧,不過你們也不能強人所難,那樣鬧將起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王炳麟、周墨農幾個也知道張原與董氏和汪汝謙的舊怨,都極惱火,王炳麟道:「這也太卑劣了,竟用這等下流手段要來陷害誣衊介子和翰社同仁,我等不如再聯合一些翰社考生,一起到王提學和何方伯那裡去請命,要嚴懲造謠者,如何?」
薛童問:「徐姑姑,船上還有誰人?」
張原「嗯」了一聲,問:「修微,這學龍門賬、打理布店可還習慣?」
岸上閑人酒醉飯飽,三五成群,唱無腔曲,看到樓船露台上有名娃閨秀環坐就擠到岸邊看,這些人不是賞月,主要是看人——
畫舫繞孤山之西,從西泠橋下過時,張岱吟道:「數聲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指著西泠橋對張原道:「介子,去年王修微在斷橋搭船,是在這西泠橋上的岸吧,燕客還上岸追,卻跌了一跤,哈哈。」
張原心道:「修微上次離開山陰,經過杭州時就是在徐安生這裏歇腳。」便讓船家慢慢划船,讓後面那條船追上來,又把來福叫過來叮囑了幾句——
楊漣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壓卷之作,宜放在最後,而且待三場考畢,再薦頭名卷出房才顯慎重。」
王微聽得出張原語氣里的寵溺,「家法」二字聽著怎麼讓她心中歡喜呢,嘴上卻是輕「哼」一聲,說道:「我會那麼蠢嗎,冒冒失失上徐安生的船,徐安生可是——」沒再往下說。
張原道:「不急,待放榜后再議。」
轎中的女郎吃吃地笑,說道:「那我就等三年,我可以等,不過我想介子相公是等不及的,所以這科非中不可。」
張原心微微一沉,暗忖:「修微半月前就到了杭州,為何不來見我?」
張原心道:「大兄真有閑心,科考那麼緊張,他倒還想到中秋夜要游湖,這份從容閑適也算難得,這才是骨子裡紈絝玩家啊。」說道:「咦,這船家眼熟——」
張原道:「多僱人手,不會讓你太忙的,吟詩作畫的時間肯定會有。」
張原道:「在西泠橋,大兄正與我說起去年你搭船到西泠橋的事,就看到董祖源上船,又被我聽到他們要誘你上船,就跟來了,英雄救美啊。」
張岱一愣,即道:「這麼說那夜的石頭布果真是董氏的陰謀?」
張原道:「好極,姐姐現在是大忙人了,姐夫也去南京參加鄉試了吧?」
張原坐著飲酒,聽得後面那條船舫輕歌曼唱而來,當兩船並排時,船舷相距不過丈許,張原耳朵極靈敏,于歌吹管弦聲中聽到一女子的聲音道:「王微半月前來杭,現居甬金門外,只是她與汪先生既有嫌隙,只怕不肯來見。」
汪汝謙笑道:「那……」
王微在前引著張原經穿堂來到內院,說道:「這第二進就做庫房了,若曦姐姐說下月她會親自送一船綢緞和布匹來杭州,那時這個店就正式開張了。」
王微「啊」的一聲,問:「若我受騙上船呢?」
王炳麟贊道:「真長兄足智多謀,那就讓我和周兄的兩個僕人去查訪,這二人頗精幹,董氏、汪氏的人也不認得他們。」
這是汪汝謙的聲音,汪汝謙也在這船上啊,很好,那就可以肯定「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是出自董、汪之口了,這算是同仇敵愾、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嗎。
汪汝謙也是一陣冷笑。
穆真真和武陵一起跟著張原隨王微的小轎入甬金門,盛美號分店就在甬金門進去的萬仙橋邊,臨街門面三間、上下兩層、裡外三進,佔地一畝有零,四百八十兩銀子買下的,全部由王微一手操辦,同來的有一家陸氏僕人,一家四口,給王微打下手,見到張原,歡天喜地來拜見,姚叔也出來叉手見禮——
船家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徐季恆女,名安生,美貌聰慧,多才多藝,交結的都是江南名士,在蘇杭一帶,很有艷名。」
張原放聲大笑,胸懷開暢,先前的一些疑慮和不快煙消雲散,但覺城頭那輪圓月都分外皎潔,說道:「這麼說我若是榜上無名落第了你就不見我了?」
張原便跟著王微來到後園,果然是小園子,比前面那個天井沒大多少,有幾株桂樹,很香——
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道:「不是我要見她,是董公子要見。」
倪元璐喜道:「宗子早就備好遊船了啊,難怪這般篤定。」
大約過了一刻時,如水月色下,一頂小轎從甬金門內冉冉而來,穆真真在張原耳邊道:「少爺,那轎子邊跟著的是薛童和惠湘。」
張原含笑不答,用裁紙刀將西瓜切開兩半,其中一半切分五扇,他、王微、穆真真、惠湘、小桃各一扇,另一半讓小桃送到外院給姚叔、薛童他們食用,王微道:「不用送去,早先給他們準備了一個大西瓜的。」
王微今夜見到張原,心裏極是歡喜,說道:「介子相公不陪船上的朋友了嗎?」
王微美眸一閃,璨如晨星,即坐回轎子中,兩個轎夫抬起轎子開步走,圍觀人群也就散開了。
青蓋小轎中的王微「哼」了一聲,即命回轎,轎夫是她雇的,自然應聲掉頭,徐氏女的那個僕婦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張岱笑道:「隨我來。」領著眾人繞湖往岳王墳方向行了一程,到玉蓮亭下,高柳長堤,樓船鱗集,玉蓮亭又叫纜舟亭,游湖者都從這裏買舫入湖,此時燈火通明,喧囂如市,然而泊在岸邊的樓船雖多,都各有主——
張岱笑道:「這個還是改日吧,虎子弟年幼,莫要羞到了他。」
一出龍門,穆真真小跑著迎過來,喜滋滋道:「少爺,終於考完了。」一面接過張原手裡的考籃。
顧教諭大喜,若副主考和主考沒有異議,那此卷的考生就將是春秋經魁,這考卷是他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雖然閱卷官沒地位,不像房官和主考官那樣可以認門生,但總歸是他的榮耀——
天井裡的月光漸漸移正,抬頭看,可以從四方天空看到那輪圓月了,王微抬頭看明月,低頭看張原,脈脈含情,說道:「這後面還有一個小園子,介子相公可願看一看?」
一邊的穆真真突然「咦」了一聲,伏在畫舫欄杆上朝西泠橋邊凝望——
黃尊素為人端謹,不喜狹邪冶遊,道:「我等飲酒賞月最好。」
這時約摸是酉末戌初時分,斷橋一帶人擠人、篙擊篙、舟觸舟,轎夫車夫,列俟岸上,又有皂隸喝道,軍士擎燎,很多人嚷著要雇船游湖,可都這時候了哪裡還雇得到船,倪元璐道:「可惜,只好在湖岸邊走走了。」
張岱問:「介子,汪汝謙也在這船上是嗎,我聽到他們說話聲音了,好像還提到了王微。」
小轎中的王微一聽這話,即命轎子停下,薛童就已經驚喜地叫了起來:「真是介子相公,還有小武哥。」跑著迎上去。
張原道:「那果斷揪住押回去繩之以家法。」
「中舉。」董祖源冷笑道:「真以為他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嗎,說中舉就中舉!」
顧教諭小心翼翼問:「楊縣尊既如此看重這份考卷,為何不薦往副主考處?」
青蓋小轎從桃樹邊經過,張原聽到轎里的王微讓轎夫停轎,低聲吩咐了薛童兩句,薛童答應一聲,便跑著到了岸邊,大聲問:「徐姑姑是哪條船?」
張原「哦」的一聲,輕拍了一下自己額頭,心道:「原來如此。」問王微:「那你為何不早來見我?」
王微道:「待忙過了這陣子,我要在這小園種些花草。」
張原自不知他的房官會是大名鼎鼎的楊漣,他現在是排除一切雜念,全身心投入考試,八月十五第三場,依然是三更搜檢入場,小睡片刻,天明考題下來就開始作文,三篇策論,分別就經學、史事、時事向考生髮問,首策問八卦起源,張原開篇道:「聖人之作經也,不遺乎教,而未嘗倚于數。儒者之說經也,貴依乎理,而不可鑒乎理。蓋天下之數莫非理也,天下之理莫非天也,聖人默契乎天,自能明天下之道……」
王微含笑道:「早就見過了,初九凌晨頭場,修微可是在貢院東門外看著介子相公肩扛手提入場呢,傍晚出場時我也來看了,介子相公似乎考得頗得意,後面兩場我沒來,準備等放榜時來看——」
洋洋洒洒,一篇千余字的策論一氣呵成,這策論才是真正展現學識的時候,很多考生平日只讀八股,其餘一無所知,策論只是胡說,但因為科場只重視首藝七篇,閱卷官看了百萬字考卷后,早已頭暈目眩,第三場的策問基本不怎麼看,但在張原,他要善始善終,他也有精神把四篇策論作得精詳暢達——
兩條船一前一後橫穿西湖,到達西湖東岸,隔著十來丈泊在岸邊,張原看到一個僕婦從那條船舫上岸,徑往甬金門去了,他便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上岸,扭頭又叫黃尊素的僕人也跟他上岸,四個人立在一株桃樹下,桃樹尚未到落葉時,枝繁葉茂,濃蔭如墨——
那麗人稍一遲疑,薛童就已跳躍上船,敏捷無比,探頭朝艙室一看,立即大叫起來:「徐姑姑騙人!」瞪了那麗人一眼,飛跑著下船,到小轎邊大聲道:「微姑,徐姑姑騙你的,船上好幾個男子,我認得其中一個是徽州的汪先生,對,就是那個汪先生。」
王微細密的睫毛蝴蝶振翅般扇動,片刻后抬眼望著張原,輕聲道:「我以為是找到了,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這個要介子相公幫我一起找呢。」
八月十四日午後,乙卯浙江鄉試「春秋經」房官楊漣在審閱三位閱卷官送來的首場薦卷,照例是先掃一眼卷末學官的批語,再開始閱卷,當看到餘姚顧教諭「宜冠本房」的批語,楊漣心裏哂道:「卷還未閱完,就薦頭名捲來,這豈不是草率。」但當他看完這篇首藝,神色凝重起來,一口氣將後面六篇看完,拍案道:「妙極,滿紙正氣,朗朗軒軒,宗《春秋》者固多忠義之士也。」
張原眉頭微皺,真真眼力極好,應該不會看錯,董其昌一家不是遷去京城了嗎,董祖源為何會在杭州出現,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莫非真是董氏所為?
張岱見張原神色有異,過來問:「介子,何事?」
兩個轎夫抬著小轎走得飛快,薛童還好,盡跟得上,小婢蕙湘就吃力了,叫著:「微姑——微姑——」
張原冷笑道:「董氏父子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我們就借勢狠砸。」把船家叫來問可認得那邊船舫上的美人?
穆真真靠近張原,低聲道:「少爺,婢子看到那邊有個人像是董其昌的大兒子,現在上船了,看不到了。」
眾人無不大笑。
這女郎那眼神、那細語真能勾人魂魄啊,張原拉起她的手,說道:「好,我與修微一起找。」
張原跟著薛童快步來到小轎前,王微正撩起竹簾下轎,張原搶步上前道:「修微,坐回轎子說話。」
健仆能柱突然從艙室里走上舫頭,憨笑道:「宗子少爺考了二場出來就讓我能柱來湖上雇船了,專等相公們來。」
張岱得意道:「未雨綢繆,若等三場考畢出來再找船,那隻能看著別人畫船笙歌的快活,我輩在岸邊徒喚奈何了。」
薛童霍然轉身,這十二歲孩童像頭小獅子一般,雙手叉腰,身子微微躬起,喝道:「還來啰唣什麼!」
黃尊素點頭道:「既已知是董、汪背後指使,那我們已然反客為主,不必急著懲處他們,先慢慢探訪,找到證據,待放榜后再予以雷霆一擊。」
……
甬金門前人來人往,大明朝人好圍觀,稍有風吹草動,立馬圍上一群來看熱鬧——
船舫很快越過張原他們這條船,說話聲漸杳不可聞,唯余笙簫聲縷縷不絕——
張原看時,見一艘精緻的船舫,一個靚妝麗人立在船頭,岸上幾個男子正從踏板上船,這西湖船舫上的名妓妖姬,常常載書畫茶酒,客人一到,載之而去,煙波縹緲,經旬不返,可稱溫柔鄉、銷金窟——
王微「咯」地一笑,忽然道:「介子相公,那汪汝謙和董祖源在一起,莫非——?」
張原認得這個婢女,名叫小桃,是她姐姐若曦的侍婢,應該是姐姐看王微身邊人手少,讓這侍婢來幫襯王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