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

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四十章 父與子

張瑞陽笑了起來:「怎麼,要為父誇你嗎?」
張瑞陽見王微來拜見,兒子的侍妾,他沒什麼好說的,只對張若曦道:「領她進去見你母親——」
……
張原笑了笑,心裏有了決斷,與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樓下,就見一群婢僕從牆門出來,送這些人出來的卻是張瑞陽,這些婢僕躬身向張瑞陽告辭,口稱:「老爺。」見到張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叫「少爺」和「姑爺。」然後各奔東西,霎時散盡。
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
張瑞陽捻著山羊鬍子,看著東面天際剛剛升起的那彎缺月,幸福地感慨著,卻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準備買下,我們這宅子也該擴建了,不然住不下這麼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
停頓了一下,宗翼善放緩語氣,但一字一句卻更發人深省:「華亭董玄宰,三十年間家財巨萬,豈是他自己經營得來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狽為奸,董氏之惡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為,但最終都要算到董氏頭上。」
張瑞陽道:「原兒讀書通透,比我有遠見,為父之所以答應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們的田產,只是那些人言詞懇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絕而已,現在卻要狠下心,若這些人在我東張紮下根,那就好比蔓草很難清除了。」
這都是近五十年間的事,張瑞陽當然知道,這時聽兒子提起,惕然心驚,這三人不比嚴嵩父子為世人所唾棄,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勢橫行,被政敵揪住作為罪行之一加以彈劾——
張母呂氏問:「那王微呢?」
母親這既緊張又高興的樣子讓一邊的張若曦覺得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嘛,忽然想母親一共生了六胎,卻只得了她和小原姐弟兩個,母親這是心有餘悸啊。
張瑞陽忙道:「何至於此,咱們多補你八叔家一些銀錢就是了,怎麼也不能讓你八叔吃虧,你八叔這百年老宅賣給別人至多也就二百多兩銀子,咱們給他四百兩總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後翼善和伊亭也可以與我們住在一起。」
長輩問話,不能只是點頭或搖頭,商澹然含羞道:「是。」
宗翼善笑笑,沒為岳父說話。
張原自嘲一笑:「我欲匡扶濟世,沒想到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卻是自己的老父,還好我沒有同胞兄弟,不然約束起來更困難。」
半晌,張瑞陽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們就不買了,我看張陸那個兒子不學好,前些日還偷拿家裡的銀錢出去賭博,我們若買了他家宅子,以後他賭博敗了家,必定還耍無賴說我們的壞話。」
王微卻以為張原別有所指,美眸盈盈,似要滴出水來。
穆真真趕緊道:「我好睏了,微姑侍候少爺睡覺吧。」閃身出了書房,回她的小房間了。
這自鳴鐘每天會快一刻時,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聽到鍾敲六點就起床把鍾往回撥一刻時,穆真真隨張原去杭州快兩個月,這鍾也不知搶先到哪天去了——
張母呂氏讓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眯眯上下打量著王微,心道:「我兒真是有眼光,山陰城就沒見過這樣美的女孩兒,比澹然還美三分,嗯,澹然肯接納她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說道:「好,好,到裏面說話。」一手拉著女兒張若曦,一手拉著兒媳商澹然經穿堂往內院走去,這宅子內外到處張燈結綵,就如四月間張原與商澹然成婚一般——
張原說這些事時有意渲染、稍有誇大,張瑞陽在周王府供職多年,當然知道官場的險惡,神色凝重。
張原道:「王微要幫姐姐管理布莊,當然不能去,也不會留在山陰,所以說家裡房子、人手也是夠的。」
「哦。」張母呂氏道:「什麼大喜事,快說?」
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望,但是——
商澹然心裏有點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她先告訴媼姑她可能有了身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成了,西湖就沒得遊玩了——
就是這最後兩句話,讓張原非常感動,定定地看著商澹然,這才是第一會勾人心的女子啊。
「修微,」張原問:「在這裏還習慣否?」
穆真真道:「少爺,婢子很多天沒往回撥它了。」
張原道:「當然,早就是了。」從書篋里翻了翻,抽出一信,遞給王微——
張原道:「我進去看看。」
「啊!」張母呂氏又驚又喜,在天井邊站住腳,拉著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
八叔就是張瑞陽的堂弟張陸,與張原家比鄰,張陸的兒子張定一比張原小一歲,前幾年還和張原一塊玩耍,張原三元連捷后張定一與張原就說不上話了,如今張原已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而張定一還是個在社學混日子的大頑童——
王微嬌聲道:「誰等你呀,真真等你。」
張原「呃」的一聲,都是聰慧過人、心細如髮的女子,可不要讓澹然以為他是因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興,那可糟糕,說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邊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說了,順利解決了這一心病,他現在真是極其輕鬆愉快——
張若曦攙著母親,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母親聽了肯定快活得睡不著覺。」
王微低著頭,收拾書案上的書冊,面色緋紅,如羊脂美玉抹上一層胭脂。
張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樓,月光亮得很,又沒幾步路,你趕緊回去歇息吧。」
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陽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張母呂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攙著,這時反過來倒攙著商澹然,帶著后怕的語氣道:「啊呀,早知道這樣,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去杭州的,還好,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張原剛走到那兩株桂樹下,聽得木樓上的西洋自鳴鐘「噹噹當」地連響了十二聲,這鍾是商澹然讓搬到這邊來的,說是半夜冷不丁「當」的響起來會心驚——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向雙親道了晚安下樓去,張若曦追到樓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讓你去陪王微,嘻嘻,應該是真心話,不過呢,你還是再去試探一下。」
雲錦道:「那姑爺可要輕手輕腳,莫吵醒了小姐。」
伊亭便帶著一個僕婦走了出來,向張瑞陽行禮,張瑞陽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
宗翼善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轉圜道:「岳父是忠厚長者,不會像董氏那般胡作非為的,收幾個靠身家僕也不算什麼,風氣如此,對家僕嚴加約束就好。」
張母呂氏欣慰道:「父慈子孝,真讓人看著歡喜。」
張原道:「父親考慮得極是,我家這宅子雖說舊了一點,但南樓、西樓上下兩層有二十間房,居住也盡夠,還有後園投醪河畔的小樓,也有十間房,平日就讓石雙一家住在那邊樓下,算是看守一下後門,家裡有喜慶事親戚朋友往來也可在那邊暫住,兒子十月初就將赴京,來福、小武都要跟去,還有真真我也要帶去,家裡空得很,本來澹然也要去的——」
王微和穆真真在書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鳴鐘,小婢蕙湘也在邊上,見張原進來,都瞪大了眼睛,張原笑道:「怎麼這麼看著我?」
張原耐心道:「兒補生員后就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兒都拒絕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沒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現在家裡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雙一家四口、兩個洗衣做飯的老僕婦、兔亭,還有澹然帶來的四個婢女和兩個小廝,人手是夠的,前院廚下要添人,可以托石雙在鄉下雇兩個中年婦人,立契約,就與當初雇傭石雙一家一樣,這投寄靠身的萬萬要不得啊,華亭董氏之惡,大半出於家奴。」
張母呂氏卻已由兔亭陪著來到前院了,張原、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後上前拜見,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看到王微才一愣,張若曦趕緊在母親耳邊道:「這便是王微,上回離開山陰后一直在我那邊,現在是在杭州幫我打理布莊呢,澹然已與她談過了,還賞了她玉鐲呢,是很好的女孩兒。」
在前廳,張瑞陽、張原父子還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裏痛快,喝了一斤紹興荳酒,喝得半醉,張原要留他在這邊歇息,會稽商府卻已經派了人在外面等著接商周德回去——
張瑞陽沉思不語,他明白兒子和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他混跡王府二十多年,畢竟是很有閱歷的,不是局促鄉里的土紳,兒子張原高中解元后他的確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門庭若市的感覺很好,但現在聽張原說了這些事,也深知兒子以後的仕途之難,族叔張汝霖就是被人排擠才解職回鄉冠帶閑住——
母親呂氏又怕又恨道:「這些人見我兒中了解元,心懷嫉妒啊,這樣造謠誣陷,官府竟不嚴查,真是可恨。」
張原微笑道:「內舉不避親,請父親直言。」
張原道:「父親,這事不妥,在我們自己看來是雙方談妥出銀子買的,但在外人看來就不免有倚勢侵佔族人房產之惡名——」
夜很靜,樓外投醪河水聲清淺,對岸西張庭院有縹緲的歌聲傳來,應是在為大兄張岱慶祝中舉吧,張原道:「我們這邊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洞簫,也讓西張大兄他們縹緲羡慕一下。」今夜張原真的興緻很好。
那彎缺月升上樓頂,月光清冷,後園白騾的廄房有燈光,張原剛走近,兔亭就舉著燈籠出來了,見到張原,囅然笑道:「少爺,雪精睡著了。」又道:「少爺去哪裡,婢子照你。」手裡燈籠晃了晃。
張瑞陽「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眯眯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陽那臉色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
張瑞陽道:「這些日子為父聽到的那些誇你的話聽得兩耳都生繭了,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肅之族叔就是這麼說的。」
「翼善兄,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張原負手慢慢地走著,補充了一句:「婢僕成群,四鄰敬仰。」
張母呂氏頓時眉開眼笑,簡直比前日來福回來說張原高中解元還高興,上了年紀的婦人最愛的是抱孫子啊,紹興城鄉士紳人家像她這樣年過五十還沒孫輩的並不多——
……
張若曦走了進來,見張原跪著,驚問:「出了何事?」
張原道:「還有一些其他事。」
張瑞陽雖然察覺兒子張原神色有點不對,但他現在是一團高興,根本沒往別處想,只以為兒子是科考勞心、旅途疲倦,關切道:「我兒累到了吧,趕緊進去歇息。」
張母呂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兩個月身孕,待你十月啟程她都四個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調養的時候。」
宗翼善早就瞧出張原心裏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樓前張原看那些投靠的僕人神色就很冷淡,宗翼善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也是風氣,嘉靖以前,官員致仕還鄉宦囊空空的,閭里父老相慰勞,贊其兩袖清風,若宦囊充實,則鄙夷之不相往來,都以貪官為恥,然而隆慶、萬曆以來,官員歸鄉,里人不問其人品,只問懷金多寡,以金多為能,對為官清廉的反而取笑為痴物,千里為官只為財,今吳越士子,一旦中舉,就有美男求為仆,美女求為妾,厚資贄見,名為『靠身』,以為避徭役、捍外侮之計,所以中舉,不必外出為官,就足以致富——」
張原近前跪在母親膝下,說道:「兒當然想侍奉雙親終老,但兒子覺得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兒子不是說著玩,是認真的——母親也不要擔心,兒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結了很多善緣,兒子一定能光耀門庭,造福鄉梓。」
張原安慰道:「母親不必擔憂,兒立身端謹,中舉憑的是真才實學,翰社宗旨亦是忠君愛國,這些人抓不到我們的把柄,謠言終會散去的。」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
張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橋上船,看著船繞過河灣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時分,月亮還沒升上來,來福和石雙兩邊挑著燈籠,青石板路,乾乾淨淨——
張原道:「梅花禪夜語怎麼能忘。」
張原點頭道:「是是,澹然不去。」
那看似睡著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睜開眼來,眸光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卻嬌嗔道:「我都睡著了,你卻來吵我。」看著張原,目光微微一凝,問:「張郎何事這麼高興?」
張瑞陽道:「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這六家是為父讓范珍去查訪過的,人都實誠,殷勤熱情,還有很多人送銀子的,為父都婉拒了,原兒啊,這已經接納了的六戶就算了,以後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
張母呂氏眼含淚花,撫著兒子的臉,摸到耳朵,捏捏——
聚在「解元第」牌樓前的鄉鄰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這才與眾婢僕護著四頂小轎進到宅子里,便有六、七個婦人和婢女過來接轎,張原一看,除了石雙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門牆裡面的庭院還照舊,不然真是太沒歸屬感了,心道:「中舉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是這般景象,我若是半年後回來,包管全認不得自家老宅。」
張瑞陽躊躇了一下,說道:「光耀門庭,造福鄉梓。」
張原笑著將鍾撥到十一點,笑問:「你們兩個怎麼還不睡,等我?」
張原跟著父親往內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陽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身,張母呂氏就把澹然當作瓷器做的人,愛護備至,生怕哪裡不小心磕到碰到,到樓下茶廳讓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時,又想起現在天涼了,趕忙讓人取褥墊來墊上這才讓商澹然坐,拉著手噓寒問暖,巨細不遺,樣樣要問——
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
——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陽內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只是個童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裏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感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少年時華屋廣捨、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情,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交面前啊。
張原納悶,看看缺月位置,應該還沒到子時啊,三更鼓還沒敲吧,怎麼就十二點了?
張若曦不知道父親和弟弟在說什麼,張瑞陽既已想通,便不認為這是丟了做父親面子的事,心平氣和向張若曦解釋了,張若曦點頭道:「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斷絕了去最好,女兒在青浦,自去年董氏身敗名裂,就有很多民戶要來陸氏投靠,我都讓陸郎拒絕了,只立契雇傭,不接受投靠,我這也是聽從了小原的勸告,董氏之禍是前車之鑒。」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考慮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細諂言媚笑的人也實在讓人不舒服——好了,張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後園木樓,她今天第一次進張家的門,你不要冷落她。」
張原擺手拒絕,對父親張瑞陽道:「父親,姐姐也回來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明日再會,明日再會。」
張原便向父親稟報了董氏、汪氏造謠中傷之事,說主考官錢謙益力爭要嚴懲,但無奈董、汪上下打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嚴加追究幕後主犯,董祖源、汪汝謙安然無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還在四處拜訪科道官,還想坐實舞弊案,翰社諸人都是心中不安,錢翰林臨回京師還特意叮囑他凡事謹慎莫貽他人話柄——
張瑞陽也是大喜,先前的一絲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這事嗎?」
張原道:「我曉得。」輕輕走進內室,銅牛燈昏暗,紅羅紗帳低垂,撩開紗帳一角,只見澹然豐盛的烏髮堆在枕上,白白的臉,黛眉、細睫、淡紅的唇,讓他很想去親一下,剛彎下腰,后腰帶卻被揪住,回頭看,卻是小婢雲錦,輕聲道:「不要吵到小姐。」
王微低聲道:「很好,太太賞了我一副銀飾,我現在算是張家人了吧。」
張瑞陽點點頭,與老妻呂氏進到卧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讓張原坐下,問:「原兒有何事要說?」
便有一個新投靠的僕人搶步上前:「少爺,小人扶少爺進去。」就要來攙張原,一臉的諂媚——
夏言,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的首輔,被嚴嵩誣陷致死,絕後;
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內院去了。
叔和薛童住在樓下,薛童已入睡,姚叔聽到腳步聲就從房裡走了出來,叫了聲「張相公」,張原點頭道:「姚叔早點休息。」腳步輕捷來到樓上——
張若曦看著走在另一側的商澹然,低聲道:「澹然她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張瑞陽放下父親的尊嚴,說道:「原兒,明日為父就將那六戶投靠的家僕好言勸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絕不受他人請託出入公門攬訴訟,做好這兩件事,其他諒無大錯,不讓你有後顧之憂。」
張原知道父親話里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制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身的奴僕,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僕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陰第一紈絝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
沒等兒子張原開口問,張瑞陽先就解釋道:「宅里逼仄狹隘,住不下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山陰城裡和城郊的民戶,現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還會來聽差的,為父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虧有他們幫忙。」
張原含笑道:「父親將以『生平足跡不入公門』為傲。」
張居正,生前為帝師、首輔,功在社稷,風光無限,死後卻抄家,家人餓斃,慘不忍言——
張原道:「父親說得極是,光耀門庭是私,造福鄉梓是公,生在人間要像聖人那樣無私很難,兒子不想做聖人,兒子想公私兼顧,希望東張興旺發達又能為山陰民眾敬仰、二老無病無災健康高壽,也希望國家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我想天下士子願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輔的本朝名臣能輔佐皇帝治國,卻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階、張居正,這又是為什麼?」
張瑞陽示意張原站起來,笑道:「張原諫父,父善納之——不知以後史書會不會有這一筆。」
張瑞陽道:「人手不夠,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僕幫忙,我和你母親真是忙不過來。」
正這時,聽得遠處鼓樓傳來敲三更的鼓點,張原看著那自鳴鐘道:「現在才十一點嘛,這鍾卻報十二點。」
張原笑著下南樓、上西樓,雲錦迎過來輕聲道:「姑爺,小姐已經睡著了,讓你去微姑那邊呢。」
張原又問:「那父親認為兒子寒窗苦讀、努力科舉又為的是什麼?」
張母呂氏聽說過張居正,擔心道:「原兒啊,依為娘說你乾脆就不要進京了,就留在本縣,這官可不好當,你還只是個舉人,就有那麼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後還怎麼了得!」
張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嚴聽兒子的勸諫,這很不容易,父親是一個明智正直的人——
王微一看,正是她上回留在岕園梅花禪給張原的信,含羞道:「相公還留著這信啊。」
一個小婢從牆門探頭出來,看到宗翼善,回頭沖門內道:「宗姑爺在門前呢。」
這時若直接拒絕那就太讓父親下不了台,張原沉默片刻,話鋒一轉,問:「父親看孩兒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
徐階,松江華亭人,扳倒嚴嵩成為首輔,但致仕后因族人侵佔鄉民土地,被海瑞徹查,險遭殺身之禍,被迫退出大量田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