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冷風熱血一堂友
第三百四十二章 後花園情結
張原讓來福挑著贄禮跟他一起進去，來到內院西側的那個小院，三年前張原向王思任學八股文時就是住在這裏，這裏可稱西廂院，月洞門那邊就是王師母和靜淑師姐、嬰姿師妹等女眷住的地方，這裏設了六席，都是王氏族人和親戚，王炳麟讓張原和他的三個妻兄弟同席，張原道：「師兄，王老師遠在袁州，弟無法當面謝師恩，想給師母磕個頭，不知可否？」
張岱哈哈大笑。
張原道：「師妹躲在暗處看我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師妹又想些什麼？」
姚簡叔笑道：「諸暨才子陳洪綬，字章侯，宗子應該聽說過吧。」
這儒生當然就是陳洪綬，張原幾人立在一邊看他作畫，畫的應該是道教神仙，天女散花紅，羽衣絢爛，陳洪綬下筆極快，須臾間畫好一個人物的面目，又直起身仔細端詳，然後又落筆如風——
出籬門時張萼贊道：「果然畫得好，人物生動有神，下筆恣肆。」張萼之父張葆生是書畫名家，張萼雖然不學無術，但自幼耳濡目染，鑒賞能力也不會低。
王炳麟的兩個內兄和一個內弟都很能喝酒，對解元郎張原甚是敬佩，三兄弟輪番向張原敬酒，今日筵席上的酒是金華府的金盤露酒，比紹興荳酒酒勁大，張原不敢多喝，但卻不過王炳麟這三個妻兄弟的熱情，與他們每人各喝了一杯，便作揖道：「三位仁兄，弟實在喝不得，等下嘔吐狼藉就掃興了。」
「張公子——」
張原道：「不用，等下我還要回前院。」
張原心知王師母對他頗為不滿，嬰姿師妹十八歲了還沒嫁人，豈不是他耽誤的，點頭道：「師兄自去招呼客人，不用管我，對了師兄，我的鄉試製藝放在那些禮盒一起。」
王嬰姿嘻嘻地笑，低落的情緒立即歡快起來，說道：「我沒有不快活啊，一直很快活，得知我阿兄和介子師兄都高中后，我笑了很久。」手裡握著的那書卷
張原忽然想起這陳老蓮還是版畫高手，道：「不知能不能請陳章侯為我們翰社書局的書繪製插圖，馮夢龍的《喻世明言》再版，需要四十幅插圖。」
張原道：「好險，君子慎獨啊。」
王嬰姿沒了聲音，身子貼過來，擠著張原，張原將她摟住，就好像那日黃昏在避園一般，半晌，王嬰姿長長出了一口氣，輕笑道：「感覺真好啊，師兄的心怦怦怦撞擊著我——師兄我們到那邊花架下說話。」說完這句話又「嗤」地一笑，輕聲道：「我娘那邊有姐姐幫我遮掩支吾呢——師兄，我們這樣像不像偷情？」
那小婢道：「婢子曉得。」轉身要走，忽聽園中花木幽深處有人「咯」地一聲笑，隨即又道：「青苹，我在這裏呢。」
王嬰姿聲音低下來，說道：「師兄不快活是嗎——」
小婢青苹「噢」的一聲，看看張原，又看看二小姐，出了後園，把小門掩上了，一線燈光隔斷，後園頓時昏黑一片——
張原跟在姚簡叔來到陳洪綬的書房，只見一個白冠白袍的青年儒生在專心致志繪畫，這儒生年約十八、九歲，頭也不抬，只說了聲：「請坐。」自顧作畫。
一個小婢悄悄走過來，輕輕扯了扯張原衣袖，就走開了。
王嬰姿笑：「難，師兄才學進境一日千里，我追趕不上了。」
嬰姿師妹真是言語無忌啊，張原無語了。
王嬰姿笑道：「看師兄會不會等得焦躁不耐煩。」
王炳麟道：「我先問問。」叫了一個小婢過來，吩咐幾句，那小婢去了，過了一會小跑著回來傳話說：「太太說不必了，張公子的心意太太知道了，請大少爺好生款待張公子便是。」
來福四人在寺門前等著，張氏三兄弟跟著姚簡叔繞到杏花寺後面，就
張萼大笑起來，說道：「有一笑話，一醫生醫壞了人，為彼家所縛，夜半逃脫，赴水遁歸。見其子方讀《脈訣》，搖頭說：『我兒讀醫書可緩，還是學游水要緊』，不知魯雲谷兒子學會游水沒有？」忽然醒悟魯雲谷正給他兒子看病呢，這笑話講不得，便問張原來此何事，得知是要去王思任府上喝酒，也不管王炳麟有沒有邀請他，道：「那我也去，我那個逆子昨夜嚎哭不休，若不是我兒子早已打殺，去，去，一起喝酒去。」讓福兒進去稟報一聲。
張原笑道：「那怎麼辦，要不明年春闈我把狀元讓大兄吧。」
那小婢道：「那婢子再去找找，張公子別急。」
王炳麟道：「那我先拿進去。」請他的三個妻兄弟陪張原多喝幾杯，便去了。
張岱帶著健仆馮虎出來了，兄弟三人和武陵、來福、能柱、馮虎四仆一起往越王橋方向而行，來福挑著一擔張原謝師的贄禮，沿途民眾見到張原都是笑臉相呼「解元郎」，張原還禮不迭——
殘月如鉤，從杏花寺那邊升起來，灑下聖潔的清輝，映著王嬰姿的眉眼，分外動人。
閏八月二十三日午後，張原去西張約大兄張岱同赴會稽王炳麟的舉人宴，卻見三兄張萼立在門前白皮松下與魯雲谷客客氣氣揖讓，昨晚西張的張岱幾兄弟都來東張喝酒，張萼卻沒有來，張原納悶，張萼最愛湊熱鬧的，怎麼會不來赴宴，難道自卑了，現在才知道是張萼那個四個月大的兒子生病高燒不退，紹興名醫就數魯雲谷最擅長小兒科，張萼以前與魯雲谷有點齟齬，路上遇到魯雲谷都是翻白眼不理睬的，如今為了兒子，也得放下紈絝架子——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在後園昏暗的花木間穿行，
在黑暗裡待久了，張原也能朦朦辨物，跟著王嬰姿繞過一座假山，就見一個花棚，花葉凋零，只剩藤枝，棚里有一條長木椅，坐在木椅上仰頭看，疏枝枯葉間點綴著亮晶晶的繁星，秋夜星辰，夜愈深愈璀璨——
沒有燈火，天上也沒有月亮，只有幾粒寒星在眨著眼，後園一片昏蒙，從半掩小門透出的淡淡燈光掃不開濃重的夜，張原看不到什麼，但能嗅到花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此情此景，張原在明清小說、戲曲里最熟悉不過了，後花園私訂終身啊，可惜他並非未娶的書生，《西廂記》、《珍珠塔》都似是而非——
張原道：「不要緊，你回去吧，我在這裏再待一會，這園子花很香。」
王嬰姿走到淡淡燈光下，鵝黃色的衣裙，手裡還拿著一卷書，眼睛大大的，笑盈盈道：「青苹你出去吧，沒事了。」
小婢道：「張公子請稍等，我家二小姐很快就來。」說罷，將小門半掩，快步去了。
張岱笑道：「介子，你實讓我嫉妒，本來我十九歲中舉是很有興頭的事，現在全讓你這個十八歲解元郎比下去了，還不如當初補生員風光。」
王嬰姿走近，有淡淡體香，一隻柔軟的手伸到張原掌中，張原握住，輕笑道：「嚇我一大跳，師妹一直在邊上窺伺嗎？」
張原站在門縫透出的那一線燈光邊上久久不動，像一尊石像，半晌，腳步聲細碎，那小婢回來了，著急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不知道哪裡去了，婢子找不到她——」
出了西廂小院，張原看到那個小婢立在院牆下幾株雁來紅邊等立著，待他近前，那小婢即道：「張公子，我家二小姐要見你，請往這邊來。」領著張原繞到西廂小院後面，那裡有個小門，小門那邊是後花園——
張原將杯中殘酒喝乾，夾了一塊鰣魚入嘴，這才起身道：「三位仁
夕陽落在白馬山外，書房裡光線陡然一暗，陳洪綬依然專心作畫，只把腦袋俯低一些，隨即便有一個婢女進來點燈，張原輕輕一扯大兄的衣袖，與姚簡叔、張萼一起退出。
王嬰姿應道：「稍等，我馬上回去。」拉著張原的手走回那邊小門，臨別時道：「師兄，祝你進京一路順風，明年春闈連捷，得展生平抱負。」頓了頓，又道：「方才與師兄說了那麼多，師兄也明白我心意了吧。」
張原道：「你可別到處問人啊。」
姚簡叔道：「其母今年二月病逝，其兄與他爭田產，陳章侯乾脆就把家產全部讓給其兄，帶著新婚妻子從諸暨遷到會稽定居，新任會稽縣令來斯行就是他岳父嘛，僦居的屋舍是杏花寺的房產，前些日子給寺里畫了維摩詰圖。」
自上回在避園木閣下的黑暗角落裡相擁、接吻，張原已無法再自欺欺人不正視自己與嬰姿師妹的感情，嬰姿師妹不可能另嫁他人了，只有他能娶，但名分問題是橫亘在二人之間的一座大山，靜淑師姐言猶在耳：「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張岱道：「等下筵席散我們再來找他。」
張原心道：「陳洪綬不就是陳老蓮嗎，人稱大明三百年無此筆墨，人物畫是一絕，嗯，去見識見識。」
王嬰姿緊靠張原坐著，指著不遠處園牆邊掛著的那盞小燈籠道：「那是我剛才出來時帶的燈籠，待會師兄拿去照路。」
張原道：「沒有不快活，就是在想怎麼才能讓師妹快活。」
黑暗中王嬰姿清脆地笑，問：「方才師兄站在這裏一動不動，想些什麼？」
王炳麟一笑，對張原道：「今日客人多，我母親在那邊也要陪宗族女眷。」
兩個人緊挨著坐在空疏的花棚下，也沒有很想摟抱親熱，張原當然是有所克制的，王嬰姿卻是覺得能
「師兄。」
雖然是沉甸甸的情感，但見到言笑晏晏的嬰姿師妹，張原不自禁地就輕鬆愉快起來，笑道：「師妹才學猶勝於我，所幸師妹是女子不能去考，不然師妹就奪了我這解元去了。」
張萼大笑：「既生瑜何生亮啊。」
張原道：「我不是還在這裏嗎。」
從西張狀元第到越王府三里多路，再過去兩里就是杏花寺，在杏花寺前正遇姚簡叔，姚簡叔也是來赴王炳麟功名宴的，對張氏三兄弟道：「才申時末，筵席還沒開始，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就在這杏花寺後面——」
張岱喜道：「畫痴陳章侯，杭州名家藍田叔的高徒，我看過陳章侯畫的水滸人物葉子，絕妙，倪元璐都佩服的——陳章侯怎麼會在杏花寺？」
張原和那小婢青苹驟出不意，都是吃了一驚，迅即就辨出這正是王嬰姿的聲音，青苹叫了一聲：「二小姐——」
張原笑道：「醫術高明才神氣，不然也是討打。」
王思任府前賓客盈門，從門廳至大廳共設了三十余席，王炳麟正周旋其間，八方酬酢，見到張原四人，略一寒暄，便道：「介子你怎麼這時才來，你隨我到裏面坐。」安排張岱、張萼、姚簡叔和周墨農一席，張原隨他入內院——
張萼道：「美貌尼姑？」
看著魯雲谷和背葯篋的童子走遠，張萼道：「今日方知做醫生的神氣，還真有求到他的時候。」
筵席上有一盤油煎鰣魚，烹制得甚是美味，張原不禁想起在那年侯縣令請王老師在縣衙用餐時的情景，當時他和嬰姿師妹同席，師妹那時打扮成一個清清秀秀的少年書生，師妹很喜歡吃鰣魚，盤裡的兩尾鰣魚都被她一個人吃掉了——
去年張原補生員，也到王老師府上給師母磕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