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三百八十章 疑雲
鍾太監點點頭，起身吩咐立在廊墀下的侍婢：「請客嬤嬤進來。」
過了火神廟就是鍾太監的大四合院，武陵一直等在這邊，看看過了正未時了，正等得焦急呢，見張原從火神廟那邊過來了，忙對身邊的小內侍高起潛道：「小高公公，我家少爺來了。」
張原心想：「這女人做作態度潘金蓮似的，真不像是農家婦，在宮中不可能學得這麼狐媚啊，是久曠饑渴還是有其他用意？」
張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因為已經是未時，怕鍾太監久等，張原三人走得甚快，經灰廠街、西大街、向什剎海鍾太監外宅行去，經過火神廟后的水亭時，見前面一頂絹帷小轎冉冉而行，一個宮人跟在轎邊，張原也沒在意，大步越過那絹帷小轎，卻聽轎內一個低婉嬌媚的聲音道：「狀元郎現在才來嗎，鍾公公等你好久了。」
客印月從轎子里下來，笑道：「是啊，很是沾光呢。」
鍾太監道：「死了，客印月入宮的第二年其夫侯二就死了，皇宮找乳娘要丈夫孩子俱全的，不然不要，那侯二如果早死一年，客印月就不能進宮了，也正因為侯二死了，所以客印月才在宮中一直待著，哥兒也依戀她，不然早已遣送出宮回保定。」
鍾太監想起一事，說道：「張公子，雜家最近與客印月相處較多，發現她很可能識字，但雜家問她，她卻說不識字，她只是一個農婦，從未讀過書——」
張原心道：「這還真是巧啊。」說道：「我看客嬤嬤的弟弟形貌不凡，以後或許能出人頭地。」
小高就跑進去報信，待鍾太監迎出來，張原和客印月已經到了門前，張原拱手道：「讓公公久等了。」
張原在思索晚明史上那樁梃擊案的前因後果，總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持棒闖進慈慶宮要打殺太子朱常洛的人，到底是不是鄭貴妃和鄭國泰父子指使的？若是鄭氏指使的，那鄭氏也太愚蠢了，指使那麼
楊漣搖了搖頭：「罷了，那你趕緊去吧，黃昏時我在會同館等你。」又覺得有必要提醒張原一句，說道：「介子，以後你少與閹豎輩往來，這樣清議不佳，你現在已不是青衿士子，而是官身了。」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張原笑道：「我初入京，與他鄭氏有什麼交情，傳臚大典那日，鄭養性到我內兄宅第拜訪我，說要送我一座四合院，鍾公公你說，那房子我要得嗎，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風雅太監鍾本華在右邊蒲團上跪坐著，說道：「雜家知道張翰林已用過午飯，現在隨便吃點，雜家有事要向張翰林請教。」
鍾太監一笑，對張原道：「張翰林請，雜家在後園設了酒宴專為狀元郎賀喜，客嬤嬤要一起喝杯酒嗎？」
鍾太監笑道：「能得到狀元公誇獎她弟弟，客印月定然大喜——張公子也懂相人冰鑒之術？」
那昂藏漢子和扁平臉少年就過來向張原叉手施禮，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客嬤嬤的令弟和令郎，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張原心道：「對食而已，又不是夫妻，都是太監，年不年輕又有多大關係，再說了，魏進忠可比你和魏朝年齡都大，等客氏與魏進忠打得火熱，那老鍾你就沒戲了。」這話不好對鍾太監明說，只好道：「也罷，鍾公公與客嬤嬤搞好關係就行，鍾公公切莫視為等閑，這的確很重要。」
張原問鍾太監：「鍾公公，這兩位是——？」
張原對鍾太監低聲道：「公公以後多多留心，少問多看——請她進來吧。」
鍾太監不明白張原怎麼突然說起客光先，答道：「當然是農夫，客嬤嬤的丈夫候二也是農夫，都是務農的。」
小廳中只
張原眉頭一皺，「梃擊案」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晚明三大案他記得很清楚，梃擊案是發生在萬曆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就應該發生了，難道歷史已經悄然改變，梃擊案延後，風雲際會，專等我張原來參与？
吳道南吩咐廚娘烹制幾樣江西家鄉菜，留楊漣、張原用午飯，熏肉、魚頭、豆腐、青菜、瓦罐湯，家常小菜，別有風味，酒是新年時皇帝賜的宮廷長春酒，菜香酒美，賓主三人交談頗為融洽——
鍾太監一拍腦門，舉起酒杯道：「光顧著說話，還沒為狀元公賀喜呢，來，雜家敬狀元公一杯。」
想到這裏，張原自嘲一笑，這可不是武俠小說啊，聽鍾太監問他想什麼，他當然不能告訴鍾太監梃擊案將發生的事，轉換話題道：「我在想客嬤嬤那個弟弟，真的是保定府的農夫？」
酒席設在側院小廳，一張黃花梨木的食案，兩個蒲團，食案上一壺御酒，幾樣江南風味的精潔小菜，小廳長窗外就是盛開的海棠，午後陽光濃烈，映著盛開的海棠，滿眼都是嬌艷和嫩紅，如無數少女的唇——
張原道：「有些人在其位不謀其政，公公且沉住氣，早晚有謀其政之時。」
張原道：「一直想過來向鍾公公致謝，卻不得空，年前山東賑災的詔旨若無公公從中出力肯定就沒有那麼快下來，公公此舉，活人無數啊，外人不知公公仁義，張原卻是悉知。」
王公公就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讀太監王安，忠心耿耿，是朱常洛最倚重的太監，所以鍾太監一聽王安找他有急事，不敢耽擱，向張原作揖道：「張公子，抱歉，抱歉，雜家有事要先回宮了——客嬤嬤要與雜家一起回嗎？」
鍾太監略顯尷尬道：「君子不奪人所好嘛，魏朝與雜家關係不錯，再說了，魏朝比雜家年輕
客印月道：「我不急，公公趕緊回吧，莫讓王公公久等。」
張原問：「侯二何在？」
張原沒注意客印月，他看到鍾太監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昂藏大漢，身形高大，臉很長，眼睛小卻極有神，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威勢，另一個是扁平臉的少年，十三、四歲，有點畏畏縮縮的樣子——
京城的暮春，天氣已明顯轉暖，體態高挑碩美的客印月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紫色葵花宮裙，領子里露出雪白的里襯，紫白相映，煞是好看，缷下冬裙的客印月身段更顯豐盈誘人——
張原可以教訓小景徽說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對楊老師不行啊，楊老師會說君子坦蕩蕩，只好答道：「慈慶宮太監鍾本華是學生在杭州時的舊交，約好今日午後在什剎海見一面敘敘舊，學生不能食言失約。」
鍾太監笑道：「雜家也才到不久，客嬤嬤半路巧遇狀元郎嗎。」
鍾太監道：「雜家倒是沉得住氣，只是宮中明爭暗鬥，雜家當下只求平安。」忽問：「聽說鄭國舅之子羽林衛千戶鄭養性與張翰林有交情？」
張原約了鍾太監在什剎海相見，道：「老師見諒，學生這時有事，傍晚時再來老師寓所候教吧。」
向鍾太監旁敲側擊，果然此前只發生了妖書案並沒有梃擊案，張原暗暗點頭，說道：「公公勿慮，皇帝雖然不喜東宮，但卻容不得這等事，公公朝夕勤謹留意，提醒東宮出入門戶要小心就是了。」
張原笑道：「略懂，略懂，不過公公可用我這話去討客嬤嬤歡喜。」問：「公公今與客嬤嬤對食否？」
客印月道：「這怎麼好意思。」眼睛瞟著張原——
午後未時初，楊漣與張原告辭，走在太僕寺街上，陽光燦爛，張原微微眯起眼睛，從相對陰暗的小四合院里出來，驟見強烈光線，眼睛還是有些不適——
客印月剛進到小廳，小高就跑進來了，叫道
客印月點頭道：「是，我兒侯國興從保定家鄉來，這幾天就住在鍾公公外宅里。」
客印月那雙媚眼水盈盈的，說道：「小婦人還沒有敬狀元郎一杯酒呢，狀元郎不會不賞臉吧。」
客印月的弟弟客光先躬身道：「狀元公折煞小人了，小人豈敢與狀元公同席。」
「也有六、七里路呢。」客印月一雙媚眼瞟著張原，見張原身形挺拔，行步矯捷，兩條腿很有勁，春心就是一盪，很少能看到這般英氣的讀書人啊。
張原「啊」的一聲，停下腳步轉身朝那小轎作揖：「客嬤嬤吉祥。」這似乎有點清宮戲的味道了。
楊漣覺得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別人他也這樣要求，問：「你有何事？」
三年前在杭州城甬金門外的織造署，鍾太監就曾挽著張原的手送張原上車，那時是鍾太監示恩邀名，是上位者的愛才和雅量，然而時過境遷，現在的張原非復當年的小童生，而是名滿天下的新科狀元，鍾太監結交張原已經有點高攀了，讓鍾太監滿意的是：張原依舊很看重與他的交情，雖然狀元及第，但神色一如從前謙和，沒有一絲驕矜之色，這真是大器之人啊——
正這時，聽得側院小門那邊傳來客印月的聲音：「鍾公公，小婦人可以來向狀元郎敬杯酒嗎？」
鍾太監急急忙忙走了，張原對客印月道：「客嬤嬤少坐，在下也要回去了。」
張原口是心非道：「楊老師教訓得是，不過既已約好，總不能讓人空等。」向楊漣一揖，帶著汪大鎚和來福出太僕寺街東，再沿著皇城根折而向北，道路右側，那高高的皇牆內就是西苑太液池，牆面朱漆斑駁，顯出大明帝國的老態——
鍾太監笑了起來，放心了，直言道：「雜家今日要向張翰林請教的是，近來京中傳言，鄭國舅父子與鄭貴妃將謀害東宮，東宮侍從人人自危啊，你想若東宮有什麼不測，那福王豈不就是儲君
楊漣道：「介子，我今日不當值，你且到處我住處長談。」
張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客印月身份不簡單，史載客印月是保定農婦恐怕並非真相。
鍾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山東賑災旨意的下達，他的確從中出了力，但這種事沒法向人宣揚，做了好事不能揚名那是很痛苦的，現在聽張原贊他，真是心花怒放，謙虛道：「雜家一燒冷灶的也出不了什麼大力，只向盧相說了幾句話而已。」宮中稱司禮監掌印太監為內相，內閣首輔是外相。
雕花車窗被從內推開，露出客印月那張明艷皎潔的臉，那雙大而媚的眼睛瞅著張原，笑吟吟道：「三個月不見，張公子已是狀元及第，成了翰林院的六品官了，真是可喜可賀，張公子怎麼不乘車轎？」
張原心想：「客印月這深宮乳娘能夠這麼隨意出入宮闈嗎，她似乎還有丈夫和兒子的。」問：「客嬤嬤要去哪裡，是鍾公公宅第嗎？」
鍾太監回頭一看，還沒答話，客印月已經答道：「這個是我兄弟客光先，這個是我兒子侯國興——還不趕緊向狀元郎見禮，今年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
鍾太監道：「雜家曉得，小爺現在也很謹慎，不是萬歲爺召見，小爺都是待在慈慶宮中深居簡出。」見張爺在蹙眉沉思，問：「張翰林想到了些什麼？」
張原一再叮囑的事，鍾太監當然不敢當耳邊風，他可是聽從張原的建議才來慈慶宮燒冷灶的，說道：「雜家曉得，雜家最近不是與客嬤嬤親近許多了嗎。」
張原心道：「不錯，鍾公公和客印月勾搭上了。」
張原就跟在轎邊走，答道：「在下從太僕寺街那邊過來，沒多少路，走走看看風景也好。」
鍾太監與張原有要緊話說，不想有人打擾，客印月這個弟弟是個農夫，哪裡上得了檯面，說道：「客嬤嬤要與兒子和兄弟團聚說話，雜家另備了一席酒讓他們暢飲。」說罷，挽著張原的手進入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