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書生挾策將何濟
第四百一十六章 白浪子
張原道：「馬上就報應不大可能，再等幾年肯定就有報應。」心想也就三、四年的時間，鍾公公再忍忍吧，到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邱乘雲招手讓那手巾、烏木牌近前，突然左右開弓，給了二人幾個嘴巴子，罵道：「你兩個腌臢潑貨，定是看到人家單身獨行就想調戲，還不趕快賠罪！」
……
不但翰林院有參政議政的權力，就是庶吉士也可對朝政發表意見，庶吉士與翰林一樣是儲相，正言讜論，補益時政，正是一個有志向的庶吉士應該做的，倪元璐、張岱也說要上書支持徐光啟、張原同沈榷等人辯論，這場辯論若能舉行，其精彩程度將不遜於《鹽鐵論》、《無神論》這些史上著名的大辯論。
倪元璐笑了起來：「你這小太監有點意思，拾得所說的十年是指十幾年、幾十年，作惡之人必有報應。」
高起潛忙道：「我乾爹早已準備好了酒食款待諸位大人，由小的領諸位大人去，就在後院，正對著前海，賞月最佳。」
邱乘雲道：「不妨事，雜家自有辦法，你先隨雜家進去小飲兩杯。」
客印月嘴角噙著冷笑，她弓馬嫻熟，身手矯捷，這兩個五短身材的內侍還真沒放在她眼裡，她身高臂長，「啪啪」兩聲，又是兩記耳光，打得那兩個內侍發懵，這才閃身往北上門那邊奔去，還沒跑出十丈路，在北花房拐角處，卻又見有七、八人攔路，還挑著燈籠，這才吃了一驚，站住身，就聽有人喝問：「誰在吵吵嚷嚷？」
「啪」的一聲脆響，手巾左臉火辣，挨了重重一記耳光，被打得頭髮暈，一手捂臉一手怒指客印月：「你敢打人！」
兩個內侍連滾帶爬挪到客印月面前，連連磕頭，哀叫著：「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請都人姐姐饒過小的這一回。」
尖嘴猴腮的首領太監便是印綬監掌印太監邱乘雲，這兩個白浪子內侍正是印綬監邱乘雲手下的執役，邱乘雲雖是太監，卻對女色另有一種變態的慾望，都說燈下、月下看美女分外美麗，此刻的客印月就分外誘人，肌膚白膩，眉目如畫，微微有些氣喘，胸脯在宮裙下起伏著，膚白奶大高挑個，正是邱乘雲最中意的模樣——
邱乘雲身邊的那些長隨、當差、典簿紛紛道：「邱公公為人最是仗義，這位都人，你今日要不是遇到邱公公只怕就要受罪了，這兩個白浪子最會折磨人……」
高起潛很聰明，明白倪元璐的意思，說道
客印月瞅了瞅這兩個年輕內侍，一個是手巾、一個烏木牌，手巾和烏木牌都是明宮內侍的等級職位，算是有固定差事的，比最低等的小火者強一些，客印月答道：「回慈慶宮。」就想繞開二人繼續趕路，時辰已經不早了，哥兒也不知睡下了沒有？
前面就是北上門，北上門過去數十丈便是玄武門，玄武門內是宮城，自五月間發生梃擊案后，宮城大門守衛森嚴，宮城外的太監如何敢夜闖宮門，邱乘雲恨恨道：「罷了，明日再找那乳娘算賬。」
客印月搖頭道：「已經很晚了，我要趕回宮去，魏朝就在御馬監那邊與人喝酒，邱公公若有意可讓人找他來當面說清楚。」
庶吉士倪元璐最近在研究佛法，這時插話道：「唐代僧人寒山與拾得問答，寒山問『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又如何處？』拾得答『只是忍他、讓他、由他、任他、耐他、敬他，再過十年，你再看他。』」
鍾本華方才聽客印月說了昨夜遇到邱乘雲的事，這時見邱乘雲這般陰陽怪氣地說話，惱道：「邱公公，昨夜攔路騷擾客嬤嬤的白浪子是你手下的人吧，你是怎麼約束下屬的！」
客印月沒想到這邱太監翻臉這麼快，她也懶得多說，閃身就跑，牝馬一般矯捷，邱乘雲和手下幾個內侍盡皆愕然，沒想到一個乳娘跑得這麼快，其中一個長隨問：「公公，要不要去追？」
手巾和烏木牌怒了，都是宮裡人，大家心知肚明，耍耍就是用嘴、用手而已，現在客印月卻故意譏笑他們被閹割不是男人，這種羞辱哪裡能忍，內官們的自尊心有時是極其強烈的，手巾怒道：「不找我們耍，難道你這賤人還能侍奉萬歲爺、千歲爺不成！」晃了晃腦袋，又道：「這賤人出手好重，我左耳好像被打聾了，嗡嗡響——」
宮中的所謂弟兄就是指對食，不稱夫婦而稱弟兄，很有點同性戀的味道，福建那一帶稱好男風者就叫契弟兄。
張原聽了高起潛說的事情經過，搖著頭道：「內官中竟也有逼奸、逼為菜戶這等事，真是稀奇。」又道，「那邱乘雲在雲南做礦稅監時當地百姓就是怨聲載道，路過石柱土司地界時因索賄不成就誣陷
明日就是中秋節，邱乘雲提前慶祝，晚餐喝了不少酒，這時興緻勃勃，見客印月容貌艷麗，哪裡肯放，說道：「哥兒大了，又不吃奶，何須乳娘，待哥兒大婚後你這乳娘就要遣送出宮，何不現在多交些得力的弟兄，以後也有些幫襯。」
八月十四日晚飯後，客印月讓魏朝陪她去番經廠看喇嘛做法事，番經廠在萬歲山東邊，瀕臨玉河，與司苑局、鐘鼓司毗鄰，從慈慶宮這邊到番經廠有六、七里路，魏朝、客印月二人來到番經廠時天已經黑下來，但見番經廠內牛油蠟燭耀耀如晝，但聽誦經聲「嗡嗡」如夏日群虻飛舞——
若是有地位的都人，這深夜行走，總會有人隨同陪伴，客印月只是獨行，想必地位低下，說什麼對食是寶鈔司少監，很可能是吹噓，手巾道：「耍耍又不要緊，耍一會就放你走。」伸手就來拽客印月的手臂。
兩個年輕內侍挨了耳光，豈肯甘休，正追過來，這時見避不開，也走過來向這首領太監躬身施禮，口稱「邱公公」，辯道：「小的兩個看到這都人夜深行路，好心上前詢問，這都人不識好歹卻打我二人。」
邱乘雲看著客印月高挑姣美的樣子，心癢難熬，很想使勁蹂躪這美婦，藉著酒勁低聲道：「給雜家一個面子，你與雜家對食，雜家錦衣玉食供你享用，如何？」又道：「魏朝一個少監，如何比得了雜家，且不說其他，讓你一人走夜路就不對，差點就出事了是吧。」
還真是冤家路窄，第二天午後，因為朱由校兄妹幾人隨其父朱常洛去乾清宮與萬曆皇帝共度中秋節去了，客印月就準備跟著鍾本華到什剎海外宅過中秋節，走到都知監這邊又遇到了邱乘雲！
大太監就是這麼威風啊，這宮中等級比官場還森嚴，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官員士紳都是讀書人出身，知道留體面，喜歡玩殺人不見血的把戲，不會像太監們這樣直裸裸的勢利，太監們做事比較絕，往往由著性子來，邱乘云為了在客印月面前顯威風，就使勁作踐這兩個內侍——
對食雙方，若是有地位的太監就稱「老公」，有地位的都人尊稱「老太」，與民間的老公、老婆的稱呼有點相似。
客印月聽說過印綬監的邱乘雲，淫虐非常，外宅里養著姬妾十餘人，邱乘雲每與姬妾交接，就遍體抓咬
邱乘雲光著眼打量客印月和鍾本華，怪聲怪氣道：「這不是寶鈔司小魏的菜戶嗎，怎麼和鍾公公勾搭上了？」
兩個年輕內侍嚇得跪地向邱乘雲磕頭，邱乘雲一腳踢翻一個，指著客印月道：「趕緊向那位都人姐姐賠罪。」
邱乘雲認得寶鈔司的魏朝，沒什麼交情，邱乘雲眼睛從來都是向上看的，只巴結奉承司禮監、御馬監那些有權有勢的大太監，對於等級低於他、權勢小於他的內官一向不放在眼裡，笑道：「原來你是小魏的菜戶，小魏艷福不淺吶，雜家的印綬監就在右邊，雜家請你到監里小坐片刻，喝杯甜酒給你壓壓驚如何？」
魏朝在宮中近三十年，還是第一次來番經廠，驟然看到喇嘛做法事的景象，魏朝是嚇了一大跳，那些念番經、結壇跳沙的喇嘛怪模怪樣也就罷了，四壁懸的天魔變相更是恐怖，一個個朱發藍面、醜惡無比，有的天魔身披瓔珞、項帶骷髏，有的口銜嬰兒、腰纏蛇蟒，有的坐跨妖魅、手執戈戟，讓人一看就心生大恐怖，魏朝心驚膽戰，待不下去，而客印月卻跪在一邊合十默禱很虔誠的樣子——
客印月含笑道：「小婦人在慈慶宮，邱公公在印綬監，這如何對食？」
戌末亥初，法事畢，客印月走出番經廠，在門前等了一會，沒看到魏朝來接她，她知道魏朝貪杯，定是跑到哪裡喝酒去了，見天上圓月明亮，便獨自經由都知監東邊的小巷往南踽踽而行，在走過印綬監準備繞過北花房時，突然從暗處跳出兩個年輕的內侍，笑嘻嘻道：「都人，哪裡去？」明宮中稱呼宮女為都人，客印月不是宮女，但裝束與宮女無異，雖然年近三十，但膚色瑩白如雪，身量高挑緊緻，看著也就二十來歲。
這時高起潛趕來稟報說他乾爹鍾太監來了。
張原與文震孟、錢士升、洪承疇四人品茶說話，說起昨日邸報沈榷要驅逐泰西傳教士的奏疏，文震孟等人都覺得沈榷說的「私改曆法，變亂道統，誑誘愚民，志將移國」是危言聳聽，翰社同仁受張原影響，對西學頗有接觸，又都比較年輕，肯接受新知識、新事物，對沈榷這種己之所
夕陽綴在山巔，前海倒映金光，對岸的佛寺巋然尊嚴，天宇明凈，秋風颯颯，翰社諸友大都來自江南，第一次賞玩北國的秋，一個個興緻頗高，吟詩作賦是少不的，庶吉士本就有作詩的課業，每月要上交三首詩。
客印月避開兩個內侍的跪拜，對邱乘雲萬福道：「多謝邱公公為小婦人做主，小婦人這就要回慈慶宮去，明日讓我老公魏朝來向邱公公當面道謝。」
一般內官糾紛訴訟由內官監處置，內官監掌印太監宋晉與邱乘雲交情不錯，所以邱乘雲叫嚷著要去內官監，鍾本華就吩咐乾兒子高起潛先出宮到什剎海外宅，免得張原到來時無人接待——
張原把他寫的為西學辯護疏給諸友傳看，文震孟和錢士升當即表示他們也會寫奏疏支持張原，翰林本就有議政諮詢、商榷政務的權力，翰林院原是內閣的一部分，殿閣大學士可直接入內閣輔政，只是翰林院從文華殿搬到皇城外之後，這種權力無形中萎縮了，以致於到現在只是喝茶看報做和事佬所謂養聲望——
手巾和烏木牌對視一眼，互相使個眼色，手巾道：「魏朝魏少監，沒聽說過。」
客印月凝目看這群內官，其中一人尖嘴猴腮卻是首領太監服飾，便萬福道：「這位公公，方才有兩個白浪子小內侍想要欺侮小婦人，就在那邊。」朝後面一指。
客印月雙手叉腰，笑罵道：「和我耍耍，拿什麼和我耍，難道你兩個沒閹割乾淨，想要再割一回？」
邱乘雲知道婦人這是託辭，魏朝在宮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內官，豈會把菜戶拱手相讓，除非把魏朝調撥到他的印綬監，那就好拿捏了，心想：「婦人膽小，恐嚇一下也就從了。」當即臉一板，說道：「你這乳娘為何毆打我印綬監的人！」
客印月好氣又好笑，退後兩步，叱道：「你們想做什麼，趕緊讓開，我要回宮去。」
明代皇城中有道觀、南傳佛寺和喇嘛教寺院，喇嘛教寺院就叫番經廠，自永樂以來就有西藏喇嘛住在那裡用蒙文、藏文和梵文寫佛經，並將寫好的經卷僱工刻印，三皇孫朱
張岱見前海這一帶景緻不錯，待月亮升上來必更有可觀，便道：「這裏賞月應該不錯，既然鍾公公不在這裏，那我們自己去酒店訂起酒食來，就在這岸邊賞月談天。」
高起潛連連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極是，邱乘雲那種人就該馬上遭到報應。」
沒想到邱乘雲就像爆竹一般炸了起來，叫道：「鍾本華，你好不講理，你這菜戶昨夜打傷了雜家的兩個乾兒子，雜家看在過節的份上沒和你理論，你倒惡人先告狀起來了，走，到內官監說理去。」
高起潛道：「就是因為當年石柱土司的事，邱乘雲就對我乾爹很不滿呢，見面說話都是帶刺的。」
客印月點了下頭，魏朝便匆匆忙忙走了。
那兩個年輕內侍左右一跳，攔住客印月的去路，左邊那烏木牌嬉皮笑臉道：「都人，可有對食相好的，若沒有，看我二人如何？」
客印月在宮中也十來年了，這種事還是第一次遇到，賠笑道：「小婦人已有對食，多謝邱公公美意，小婦人不敢當。」
張原笑道：「若是幾十年，那惡人也壽終正寢了，來世是不是貶為三惡道我們不清楚，現世是風光了，那些遭欺負的就沒了翻身之日，佛法勸懲成了空言。」
魏朝知道喇嘛們做法事冗長，一時半會也完不了，便對客印月道：「我先去御馬監那邊轉轉，等下再來接你。」
到了鍾太監外宅的後院，就見桂樹飄香，玉簪花、海棠花盛開，臨前海的東岸，搭著一溜卷棚，擺著十來條黃花梨木食案，食案兩邊是蒲團，布置頗有漢魏六朝古風，精美酒食和時令瓜果很快擺放上來，廚子原是宮中御廚，烹調甚精，燒制的黃羊、花鵝、鰣魚尤為美味，酒是金莖露和太禧白，茶是建寧貢茶，十余名婢僕隨時聽命侍候。
那烏木牌惡狠狠道：「小銀，我們拖她到花房石亭子去，綁起來玩，玩得她半死不活。」與那手巾兩個人伸著手，張牙舞爪向客印月逼過來。
烏木牌道：「那魏少監想必是個老公公，哪裡有我二人年少英俊，不如隨我二人到那邊耍耍。」話音未落，與手巾過來就要拉扯客印月。
客印月曾聽說宮中有些無賴內侍會強逼宮女做菜戶，這就叫白浪子，想想也好笑，閹人也有浪子，這時夜深，客印月不想惹麻煩，說道：「寶鈔司的魏朝魏少監是我對食，兩位小公公另找小宮女去吧，莫要歪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