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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三)

第三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三)

近邪聲音里有不解:「何出此言?」
這叫什麼?鬼?人?我沒見過人可以蹲在竹子上,並且被風颳得要飄走的景象,再輕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娘的語氣里太多悵然無奈,還有許多我未曾能夠理會得的深意,我疑惑著,卻最終在沉重黑暗的睡意里,一夢沉沉。
肩膀微聳,便要飄起。
那影子,不對!
我的唿吸急促起來,心跳得似要飛出,薄薄一層冷汗沁了出來……我怕鬼,自小沒怕過什麼,但對這類虛幻的怪力亂神之說,我向來極有興趣卻又極端恐懼。
娘又一禮,聲音里雖無喜意卻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諾,舞絮謝了。」
有低微的聲音傳來。
近邪垂下眼,避開了娘的目光。手一揚:「」莫和我說這些,葯接著。"
「我女懷素,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賦聰敏,心智出眾,又繼承了乃父些許心性,外柔內剛,心計細密,傲骨天生,這雖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榮華,拘羈謀划,早已深知紅塵爭鬥之苦,又只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眾生俗福,而不願嶢嶢者折,皎皎者污,傷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托,但望日後有緣,你能看在你我昔日情分,照拂一二。」
「請講。」
娘緩緩攤開手掌,銀紅的錦囊靜靜落於她玉般瑩潤的掌心,畫般的動人,娘靜靜注視那錦囊,聲音里有悵然的笑意:「艾綠的綉工越發精緻了,這許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好么?」
昨晚我已將瑞園的衝突和娘說了,她神色微微不豫,卻也並未說什麼,打發了我去睡覺,自己卻倚著窗沉思,我迷煳睡去了很久,依然感覺她仍長坐于窗前,困極轉側里,聽見她低低說了一句:「終究是太象他…」他?還是她?象誰?誰象誰?
娘笑了笑,沒有接話,卻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在說那些話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寒碧立即訕訕的住口。
伸手隔窗要來扶,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很快又縮回了手。
風聲漸漸的大了,嗚嗚作響,竹影狂亂的映在慘白的窗紙上,我緊緊盯著窗戶上的影子,突然頭皮一炸!
「娘!!!!」壓抑的唿喊換成驚天的尖叫衝破我胸臆,猛的睜眼,第一眼看見熟悉的雕花承塵倒垂玉黃的紗簾,紗簾前,楊姑姑正滿臉驚嚇的向我奔了過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与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長夜風嘯,殘月如霜,竹梢頭輕盈得隨風起落的男子,聲音卻如斯沉厚蒼涼,我怔怔聽著,不知為何,卻已落下淚來。
聲音里略有戲謔調侃之意,然而語調卻是沉沉的,似是蘊含了許多未曾出口的言語與心意,我自小是個細緻的心思,善於聽音辨色,然而總覺得這人語氣太複雜太深邃,那輕飄飄的語調里,蘊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緒,我竟無法探知。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過去,手卻在微微發顫,娘的身體擋住了那物,任我怎麼轉頭也看不見,只看到近邪古怪神情,這個冷酷驕傲的人,居然在見到這物時,有這般激動的舉止,真是令人萬分好奇。
娘卻彷彿沒看見,行完了禮,直起腰:「近邪,這麼多年雖然時有相見,但你對我心結未解,始終也未能說上什麼,但是今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只怕便沒機會了。」
「……小姐別來無恙?」
娘的聲音細弱,被風吹散了些許:「……又花心思尋了什麼來,這麼多年,總是不願放棄,我卻倦了……」
一隻綉工精緻的錦囊平平的飄過來,仿似有人提著般緩慢而穩定,我瞪大眼,這一定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麼時候認識這樣的高手的?
娘卻突然開口:「且慢。」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還是多關心些自個罷。
娘似乎嘆息了一聲:「近邪,你還是老樣子,我卻已華髮漸生。」
葯?什麼葯?我心一緊,娘生病了?
我猛的一鬆勁,是人!他們是舊識!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總是那麼悲憤:「小姐莫和我說什麼生死由命去留隨意,近邪卻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頃,微微轉了首,月光照著她雲鬢朱顏,雪色羅衣,澹泊清越如瑤池中人,我看見近邪一眨不眨的看著瞬間神馳的娘,目光,居然是悲涼的。
近邪的嘴角抽動一下,恍然大悟:「……他終於要來接你走了……」。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灑上了他的臉,我卻微微有些失望,一頂闊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深刻的紋路,滄桑而冷峻。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貴,怎會需要近邪這樣的草莽照拂,小姐你多慮了。」
我突然被夢魘驚醒,掙扎里冷汗淋漓,卻怎麼也無法想起剛才那張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臉,只記得那非笑非哭的詭異神情。
咬緊嘴唇,我睜大眼睛仔細的辨認,我沒看錯,不知何時,窗外突然多了個瘦長的影子,輕若無骨,蹲在纖弱的竹節上,隨風同舞。
寒碧向娘稟報此事時,娘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專心的畫她的畫,一池碧水,幾朵殘荷,荷葉翻卷,落幾滴淚珠似的水滴。
娘執拗的沉默不語。
那人冷笑,不答,過了半晌卻岔開話題:「我給小姐送葯來著。」
半晌,娘輕輕道:「近邪,一晃數十載,往事不可追,終究是過去了。」
次日便聽說劉媽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養去了,據說劉媽被抬出去的時候還一路罵罵咧咧,將藏鴉別院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在等人。
饒是如此,我仍然僵僵的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兒,不管她和那鬼認不認識,我得保護她。
睜大眼睛,了無睡意,我看了看外間,娘親還沒睡,我看見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似的立於黑暗中,即使夜風吹動她飄飛衣袂,也未曾令人覺察到存在的氣息。
話不投機,氣氛頓時沉默下來,近邪似乎也覺得自己情緒激烈,輕咳一聲,語氣訕訕:「……夜半子時溫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遲一刻,葯已送到,告辭了。」
娘緩緩道:「人生飄蓬,轉瞬西東,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今日隔窗相聚,來日也許便是山海遙迢」。
罷了才說了句:「聒噪。」
然而娘卻已淡淡道:「昔時流水至今流,萬事皆逐東流去。此水東流無盡期,水聲還似舊來時。」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飄過來,我暗暗汗顏,看來誰都知道我在偷聽呢。
想到剛才那個夢,我突然有些寒意凜冽,悄悄起身,赤著足,掩到了屏風后。
娘將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斂衽一禮。
緩緩從懷裡取出一件東西,遞了過去:「至於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了。」
近邪大驚,差點從竹梢頂端栽下,連一直穩定里微帶嘲諷的語氣里也多了絲慌亂:「……舞絮……不,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半晌,近邪淡淡嘆息:「……你終究是……唉,也罷,我便應了你。我終究是欠你們劉家的……」
半夜時,窗外起了風,拂著屋外的竹林,細碎的輕響,遠處傳來生硬的梆子聲,脆脆的,衝破這夜的濃厚的黑。
哭累了朦朧睡去,似真似幻的夢境里,開出一地妖紅的花,忽又如火捲去,漸漸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很陌生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沒,下一秒我看見了娘,她立在崖邊,一遍遍對我吟詩: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然後悠悠飄落……我慟絕痛唿:「娘!!!!」
鬼?娘親為什麼不叫?她居然還開了窗,她認識這鬼?
近邪凝神聽了,激動之色漸去,忽也緩聲道:「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前幾日聽人吟詩,覺得好,也記得了幾句,說你給聽,算是回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