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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一)

第十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一)

雲下面有個小黑點。
我們的紀念和痛苦,其實是一樣的。
山崖上突然安靜了下來,惟有風聲細細,我自然不願與一面目可憎的陌生男子面面相對,更不喜這般直勾勾的目光,也不看他,轉身便走。
我嘆了口氣,劍出,劍回。
我一臉悲憫,微笑坐下,喝酒吃花生米。
我自然知道是老頭便宜了我。
松枝是斜斜逸出的,下方,是萬丈深淵。
我很喜歡這北地的山。
我的惱恨突然如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卻不是對近邪,珍惜?最該珍惜我娘的那個人呢?
近邪看到我的劍的時候,就說了兩個字:「便宜。」
四季長青的蒼松翠柏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碩大而渾圓,火光般穿入這千里茫茫連綿山脈里,瞬間驅散這晨間乳白色的薄霧,而飛鳥宛轉的掠過,雲霞里劃出極美的身姿。
「後悔?」我大奇,這許多年來,我很少提到當年的事,所以這個問題盤桓在心很久也不願去問,然而今晚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我有權利放縱一回。
月底有雲。
很難想象一個男人也可以將身體彎折一至如斯,劍可以在肘底,腰間,足底,甚至發中,以人所難及的迅捷從人所難料的詭異角度刺出,鬼魅般無常,鬼魅般妖異。
仰頭看著那黑點,沒奈何的搖頭,取過那絕世名琴「響泉」,橫擱于膝。
老頭終究還是疼我的。
樹枝輕巧的掉落,一條黑影卻騰身翻起,輕飄飄流雲似在半空一個轉折,落在了我身邊。
我站起身,在近邪清冷如水晶的眼裡看見我自己,七年的時光,如此巧妙的脫去了童子的青澀與稚嫩,那個俏生生立在近邪眼裡的女子,修長,眉與眼都比這夜還黑,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在崖頂的風裡,而散開的發如墨菊千絲,綻放在纖細的肩后,冷艷而,無限張揚。
遠看去,那黑點在風起時,一顛一顛象是晃到了月亮里。
據說他是我爹。
近邪一定晃得頭暈,一定會使上千斤墜,而那細弱的樹枝一定不堪重負,一定……
我懶洋洋,長劍抽出,寒光一閃。
所以老頭很快中了我的招,被一盞冰糖蓮子所擒獲,倒在了他誓死捍衛的密室門口,被我大大方方取走了他心愛的照日。
這算什麼?
老頭好面子,人後豎著頭髮睇我,人前居然還擠出點笑來,可惜就是臉色紫了點。
他若不是知道我學了這套劍法,需要一柄短劍,而他偏偏又曾發誓過此劍不贈人,他又怎會那麼巧的在被我迷倒時,手指尾指正正指著牆上的西洋鍾。
「後悔多說了話,多吟了詩。」
我惡意的想,就怕山風過猛,捲走了袍子留下人可就不美了。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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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邪不接:「篡改。」
一滴晨露在松針葉尖顫顫巍巍很久,終於墜下。
我總在此刻練劍,照日照著天際那輪日,越發明光四射秋水生寒,薄而輕俏的劍身翻卷出七色霓彩,變幻萬千。
所以他收斂了鋒芒,磨平了嶙峋,收回了太多可以不出口的話,只為那夜,對那女子,他未曾好好珍惜。
然後我將那劍大大方方掛在腰側,逢人便誇老爺子的慷慨無私。
伸出手指,輕攏慢捻,七弦十三徽,起清越之音,清音之中深沉渾厚,餘韻裊裊,徘徊迤邐,繞山不絕。
一曲畢,推琴起,我輕輕一笑:「《尚書》載:」『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如今我以七弦琴,奏美妙清心之《淥水》,怎麼連個人也不能勸化?"
短劍盪出,划起斑斕的扇形弧光,那光影剛剛閃現於眼帘,瞬間,湮滅於我袖底,旋轉飄揚的廣袖舒捲,身形漸落,灑滿紫櫻的月白色裙裾緩緩鋪開,在青翠山崖間,盛放出一朵清麗的花。
天邊有月。
有人猛烈鼓掌,在酸溜溜的吟詩:"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圓潤晶瑩的水珠完整的落於劍尖,滴溜溜滾動著,宛如上好明珠,落於玉盤,滑而亮。
噼、刺、截、抹、迅如飛風。
啪!
白髮如雪的近邪俯視著我:「你需要勸化。」
而昨日,是娘的忌日。
我抬頭,舉舉手裡的酒壺:「師傅,棄善揚惡給老頭子逼去天山採藥了,遠真去江南不知道幹什麼勾當,我很寂寞,弟子有憂師服其勞,你得陪我喝酒。」
卻不驚宿鳥,不裂草葉,尺寸之間,輾轉騰挪,尺寸之外,安穩如常。
再奪的一聲。
那個黑點掛在那朵死賴在山頂那蒼松的雲的下端,隨著那松枝浮沉晃悠。
那青年本來大為尷尬,掂著那壞了的扇子不知道是走還是留好,左一眼右一眼的覷著我的神情,此時見我一笑,竟然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眼底儘是痴迷之色。
近邪教我這套劍法時,我幾乎為那絕世的小巧柔韌身法絕倒。
西洋鍾因此慘遭我的毒手,被拆了個面目全非,沒辦法,老頭不僅智計謀略天下知名,奇門術數,形勢風水機關奇巧之術,這世間也少有人及。
須彌劍法。
那人倒是自命瀟洒得很,偌大的風,還蠢兮兮的搖一柄泥金玉骨摺扇,白絹扇面上筆法細膩一幅簪花仕女圖,可惜風向不對,將他的扇子一個勁往後拗,那青年手忙腳亂的想扇回來,結果,咔嚓一聲,扇骨折了。
以萬物為須彌,武技為芥子,芥子入須彌,五識不能尋。
春有繁花冬有雪,夏有涼風秋有月,而那花耐寒,那雪潔凈,那風高遠,那月清透,有種大氣朗闊的美。
我一震,看著近邪,他目光明澈,神色寧靜,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痛苦,為六年前與娘那匆匆一面即是訣別,可如今我想,正如六年前的今夜,我失去了娘一般,他亦將那夜竹影長窗前的交談回憶成最後的絕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而昔人,早已不在。
我大怒,一腳踹在樹榦上,嘩啦啦好一陣亂響,那突出的一截樹枝劇烈的顫悠了幾下,眼看便要把那黑衣人顛到萬劫不復里去。
我盤膝坐在松下,面前一字鋪開琴,酒,劍,和花生米。
我微微一笑,手腕幾不可見的一振,那明珠立時自劍尖消失,劍身明潔,彷彿從未被露珠沾濕。
我挑挑眉,略有些意外的看見山崖後轉出一個華服青年來,容貌倒勉強算是英俊,只是瘦兮兮的似只拔光毛的三天沒吃食的公雞,晃晃蕩盪的套在一件銀硃隱雲紋錦袍里,袍子因此顯得太大,山風一吹,好似要生生卷了去。
這是防守劍法,利於一招制敵,劍宜短,宜利,宜薄。
我皺皺眉,名劍照日明如秋水的劍尖上,挑起了油膩膩的花生米。
這個認為自己的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一語成讖,給娘帶來不祥預兆的男人,難道,這許多年來,都是活在思念與後悔中么?
我不由撲哧一笑。
近邪還是那張玉似的俊俏的臉,也玉似的萬年無表情:「因為我後悔。」
再奪的一聲。
我騰身,后躍,長劍倒卷。
酒上了樹梢。
我更喜歡俱無山莊的晨。
我皺眉看他:「師傅,我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你,在我娘的窗外,那時你話並不少,怎麼沒過多久,你就不會說話了呢?」
「鳥棲月動,月照空山,身外都無事,此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
雲南若那是滑膩柔軟的絲綢,這北地深山便是紋理疏朗的布帛,耐看而感覺舒爽。
走不了兩步,聽得身後腳步聲響,那人追了上來,可憐這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姑娘留步,姑娘可是閨名懷素?」
沒人理我,冷月空風依舊,然後,有人敲樹榦,奪的一聲。
據說他近日又要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