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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一)

第九十三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一)

他居然真的皺眉思索了半晌,然後恍然一笑:「啊,我想起來了,我是被你傷了心,有心要在這裏喝醉,然後大鬧你的地方,要你也為我頭疼一回。」
話一出口立即反應過來,噝的倒抽一口涼氣,臉刷的一下成了慘白之色,瞪大了眼睛,嘎聲道:「郡主……郡主……」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在山莊的那二千多個日日夜夜,想起當年自己也曾無數次在屋頂練劍喝酒,踩碎老頭頭頂瓦片無數,他補得永遠沒我踩得快,他追得也永遠沒我跑得快。
夾壁暖牆燒得滿室皆春,銅火爐猶自散發著熱氣,照棠笑著侍候我脫去大氅,只著刺金西番蓮紋淺碧緞袍,道:「郡主,映柳昨晚受了點寒,怕過了病氣,不敢到前面來侍候,要我替她向郡主告個假。」
初來王府時,我曾在書房發現過一處暗室,今日直覺,賀蘭悠的目標,就是暗室內的東西。
我緩緩的走近。
「喝酒是么?不怕被毒死,就來吧。」
然而轉瞬便收拾了自己的思緒,冷哼一聲,看向前方。
賀蘭悠仍舊目光灼灼盯著我,卻也不等我的回答,一杯及一杯灌酒。
嬌媚動聽的聲音,狠辣絕倫的殺著!
我怒哼一聲:「蠢貨!」再不遲疑,一個倒翻,自書房檐下,刷的穿入窗戶。
我嘆息,這兩人,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呢?
一杯盡,兩人同時舉杯,這回是向著我,「此杯敬懷素……」
不知道這默酒喝了多久,沐昕出去了,身姿端的是端雅莊重,筆直不晃,然而在我示意下跟出去照應探看的照棠卻給我做了個醉酒嘔吐的姿勢。
沐昕卻皺皺眉,輕聲招唿了照棠過來,吩咐她先去準備醒酒湯,我不由失笑:「怎麼,怕醉了撒酒瘋?可我記得我酒品很好,從不會真醉。」
我皺眉,問沐昕:「他們的目標,是書房?」
所以這個消息,我記在了心裏,打算在合適的時機,拿來和賀蘭悠做交易。
賀蘭悠目若連波的睇過來,「討價還價?懷素,你的心腸,我也是領教了,什麼好心厚意,都能叫你說得用心險惡,行徑不堪。」
賀蘭悠不會這麼好心主動救沐昕的,我想沐昕也知道,不過他依然對賀蘭悠許了那願有以相報的承諾,這是他生來的品性所致,而賀蘭悠也真夠臉厚心黑,不言明真相也罷,居然還拿言語來擠兌他。
書房全無來過人的跡象,安靜無聲,諸般事物都沉沉籠罩在黑暗裡,只一抹淡淡月光,鍍上佛龕里佛像拈花的手指上。
「少教主,我的心確實和你不同,我是血肉做的,有熱血,有躍動,還有希望和期待,只是,若有一日我發覺我的熱血和期待,有被人踐踏的可能,我還不如先將自己凍起來。」
這是我們的無聲交涉,顯而易見,賀蘭悠接受了我的條件,所以他及時出現在燕安殿,一番謊言,換得我們免罪。
正想著,忽聽遠處一陣喧嘩,有驚唿和兵器交擊以及奔跑追逐聲遠遠傳來,細聽著,正是書房左近。
我以此通報賀蘭悠,含義很明顯:你幫我們解圍,我就閉嘴,你置身事外,我就拖你下水。
笑聲柔美如綺麗夢境:「我殺了你,看看死美人和活美人,他愛誰?」
賀蘭悠收回手,定定的看著我,半晌,慢慢的笑了。
我面無表情對他一扯嘴角,頭一仰,已讓開他的魔爪。
我卻哪有空理她,手一揮令她滾出去,伸指一撥銀絲,光芒閃動間我道:「賀蘭悠,再問一遍,我師傅呢?」
我怔了怔,細細打量賀蘭悠,我臉上的表情明白寫著:難道你是好人嗎?
沐昕的手頓了頓,卻將杯子穩穩收回,一口口無聲抿盡。
只是……我皺起眉,賀蘭悠今晚有些奇怪,我算是了解他,這話,不象是他會說出來的,他不是一向不否認自己不是好人?
依舊的流碧軒暖閣,依舊的一生醉。
對面,賀蘭悠微微苦笑,本有些迷濛的眼神突然清明,搖頭道:「懷素,你何止是水晶心肝,你是七竅玲瓏心,居然在這般情境下,還能記得利用情勢順手逼出姦細,我真要對你甘拜下風了。」
兩人的杯舉在空中,良久,賀蘭悠的手緩緩收了回去,自嘲的一笑,手腕一振,清冽的酒液,潑出冰亮的一片,擊在朱紅廊柱上,發出琳琅脆響。
身側,沐昕一如往常的沉默著,負手立於三步之外,修長的背影衣袂飄拂,身姿卻凝定如玉雕。
沐昕目光關注:「懷素,還是我陪你去吧?」
兩人卻都是海量。
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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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的黑暗,對於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我無聲落地,眼光立即瞟向多寶架后的佛龕。
沐昕箭射朱高煦后,我做的第一件補救事,就是飛鴿傳書給城中山莊手下,命令他們如果聽到異樣風聲,立即散布賀蘭悠是姦細的消息,並拔出他在北平暗布的釘子,悄悄遞交燕王。
我一指賀蘭悠:「沐昕,有這隻狐狸在,如果沒人陪他,天知道他又玩什麼花樣,放心,我只是好奇,看看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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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昕點頭:「我看見三條黑影往那方向去了,懷素,不必擔心令師,以他的武功,沒人能對面傷著他。」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他突然飄前一步,竟不顧沐昕就在身側,伸手欲抬我下巴:「懷素,我真想看清楚,你這小心肝里裝的是什麼?水晶心?玻璃肝?所以夠冷夠硬,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冷冷盯著他的眼睛,卻見他動作遲緩的在懷裡掏摸半晌,摸出一條紅布條,扔到我面前。
心生警兆,霍然轉身。
我無奈的看著他們,只擔心今夜我的暖閣里,會醉死一雙。
沐昕靜靜道:「不敢,沐昕並無此意,賀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如此。」
銀絲勒住賀蘭悠頸項,只要我輕輕一拉,賀蘭悠的大好頭顱,只怕就要滾落我腳下,他卻半分驚惶神色也無,銀箸伸出,好整以暇的夾了一筷香酥鹿脯,贊道:「肥而不膩,香濃非常,燕王府好廚子。」
暗恨賀蘭悠,都是這人,只要他在,我就心神不靜,胡言亂語,全無素日的冷靜自持。
被大群舉著火把擎著兵器的衛士群涌著追趕的兩條黑影,明顯是在將那些衛士引離越遠越好,身姿輕靈,輕功出眾,翻飛如蝶間已將大隊人馬帶離書房,偶有交手,雖即沾即走,然出手既狠且准,實力非凡。
她嘴唇抖了半天,終於再也站不住,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向我磕頭,潔白的額頭死命磕在冰冷堅硬的青金石地面上,很快便紅腫不堪:「郡主饒命,郡主饒命!!!」
手指一彈,銀絲飛出,半空中一抖,化為無數生生不息的圓圈,落於賀蘭悠頸項。
人被突變情勢所惑時,是不容易有清醒頭腦的。
照棠不假思索應道:「是!」
只是,書房有什麼好東西,令他志在必得?
我淡淡道:「過獎,逼供本就不必一定要見血。」
寒銳的利器割破空氣的聲響嗤嗤,黑暗裡,淺淡的遙遠的月色里,萬千光華,比月更明更亮更燦爛的自天際遙生,宛如碧海星輝浮起,彼岸花火明滅,源源一線,自那曼妙浮凸于夜色角落的身影上射出,流光追電,眩幻眼眸,越發映得那身姿,流艷妖魅。
我心想也是如此,四人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引開師傅,賀蘭悠以喝酒為名,將我們留在這兒,順便可以為他證明無辜,倒是很好的算盤。
我端坐不動,仰天長嘆。
我氣極反笑,一拍桌子,「來人!」
沐昕酒喝得緩,慢慢綴飲,卻一杯一杯絕不停息。
正要說什麼,卻聽賀蘭悠懶洋洋轉著手中粉彩梅文小盅,有意無意的道:「醉也無妨,人說酒後方可吐真言,若是今日因此能聽著郡主的真心話,倒也不枉我死乞白賴求的這頓酒。」
他的目光如萬頃碧波,映著我無聲苦笑的倒影。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長寧閣,是朱高煦的住處。
今日回來時,照棠神色如常,絲毫不挂念我們燕安殿之行,已令我生了疑竇,她又說映柳不在,更令我警惕,從她手中取過酒壺時,我已摸索過壺底,果然發現有暗格。
「我師傅呢?」
只是飲酒的人,由兩人變成三人。
我盯著賀蘭悠,也不看照棠,厲聲道:「去長寧閣告訴你主子,有人要對他父王不利。」
而賀蘭悠伸手取第三壇一生醉的時候,我伸手按住了他。
我將手攏在袖中,袖口雪狐毛隨風輕拂,拂在手背微癢,我淡淡道:「少教主的臉皮,今日我算是領教了,明明是件討價還價的事兒,偏叫你說得好似我受恩深重。」
先前,燕安殿朱高煦一句乾坤神功,令我立時驚覺身邊有姦細。
所以,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頓時令照棠在完全無意的情形下,不打自招了自己的真正主子。
門聲吱呀輕響,沐昕步履輕捷的負手走進,目光冷銳,看著賀蘭悠,淡淡道:「賀蘭公子,書房有何物,令你如此挂念?」
賀蘭悠不再言語,一笑飲盡。
燕王府周圍,有我的暗中力量,自然也有賀蘭悠的,鴿子特意多放出了一隻,就是打算送一隻給賀蘭悠下酒,順便請他看看那命令。
自此只能默默喝酒。
沐昕神情不變,「沐昕一向言出必踐,只要賀蘭公子說清楚來意,保證對我等欲保護之人毫無侵犯,沐昕絕不對你動手。」
「懷素……你若想我幫那小子,為什麼不直接和我明說?卻用這勞什子的消息來威脅我?在你眼裡,我當真如此不堪?」
這麼悄然行事,自然也不會願意父親知曉。
「既然一定要喝,就不醉不歸。」
我的臉色,卻漸漸變了。
這一笑不同於他平常的溫雅明艷,不需言語也與生俱來的風致,竟微生蕭索之意,映著這暮雪層雲,渺淡蒼穹,令人心生蒼涼。
然而衣袂帶風聲令人反應不及的瞬間便到了身前,耳邊聽得一人輕輕笑道:「嗯?就是你?你有什麼好,令他連生死之間,也念念想著?」
如今她渾身抖索,俯伏階下,溫暖的室內,纖瘦的身形顫如落葉。
只是我一直都明白,老頭哪裡跑不過我?不過因為疼愛我罷了。
話一出口,立時驚覺,這話說的,不是明白坦誠那夜我是在裝醉,而沐昕在我酒後的私語,都被我聽了去?
同時開口,同時住口,兩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沉默了下來,氣氛頓時安靜得壓抑。
那手指……毫無灰塵。
他翠羽般的長眉,低低壓著漆黑的眸子,神情一改素日柔雅,目光凌厲,聲音低柔而語氣狂傲,轉目掠眉間,近乎于妖。
賀蘭悠上次出現后,我立即下令山莊暗衛查探他的消息,結果發現他不是一個人孤身來北平的,他還帶來四個護衛,三男一女,都身手極其不凡,我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麼,但是賀蘭悠從不做無謂的事,此來必有目的。
賀蘭悠從酒杯上抬起一雙似有醉意而分外流光瀲灧的眸子,眼波迷濛如深眠一夢,帶著古怪的笑意瞅著我:「來意?嗯,我想想……」
我冷笑道:「就怕奸人背後偷襲。」
「你巴巴的跑過來就是為喝酒?賀蘭悠,別裝了,說出你的來意。」
沐昕果然立即抬眼看過來,目光一閃,唇角微生一絲笑意。
我一挑眉,有些奇異的看他,他這話奇怪――――倒似知道那夜我和沐昕對飲之事一般,竟然句句挑撥。
我淡淡道:「讓她好生歇著。」盤膝坐在雪白長毛波斯地毯上,招唿著沐昕和賀蘭悠。
心一狠,乾脆一低頭,搶先將酒喝了:「多謝兩位,請自便。」
說罷取過照棠手中酒壺,打算親自斟酒。
目光轉向沐昕,他卻神色平靜的舉起酒杯,先向賀蘭悠一照:「無論如何,今日還得相謝賀蘭公子,公子相助之恩,沐昕銘記,異日若有驅策,只要不違道德大義,沐昕無有不應。」
賀蘭悠似笑非笑:「敢情我這名聲已不可收拾,連沐公子的感謝應諾之辭,都不忘了先附上條件,生怕被我算計了,污了你清白名聲去。」
賀蘭悠緩緩轉過頭,看著沐昕,忽地一聲輕笑:「沐公子,願供驅策之語言猶在耳,你便這般處心對付於我,你羞也不羞?」
賀蘭悠喝酒很快,他不要人斟酒,杯滿即干,自斟自飲,只是喝著喝著,竟偶有出神。
我泛起一抹冷笑。
我不喜很多人服侍,離我近的,左不過照棠映柳。
我心裏呻吟,為什麼要答應賀蘭悠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為什麼要喝這頓尷尬的酒?
我嘆了口氣。
賀蘭悠微笑道:「懷素,不用含沙射影,相信我,我不會對令師下手,我只是令人將他引出去罷了。」
想到這裏,心裏微微一動,想起燕安殿和剛才流碧軒,賀蘭悠明顯沒動真力的三招,和可以避卻不避銀絲的舉動,不由怔然。
出了院門,向著人聲喧囂處而去,我的流碧軒離外城的書房有些遠,奔得興起,乾脆一飛身上了屋頂,踩著那些粉漆朱堊雕樑畫棟琉璃朱瓦,風聲唿唿從耳邊掠過,而月光大而明亮的懸在天邊,那般蹈空漫步,如在月中行。
照棠急忙忙過來,一眼看見剛才還相談甚歡的主賓二人,眼一眨就刀劍相向,不由大大一呆。
我將銀絲一抖,倏忽間連點賀蘭悠三處大穴,笑道:「少教主,委屈在這暖閣繼續喝酒罷,沐昕會陪著你,放心,他是君子,說不動你就不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