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一）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為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為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將這最重要的一點隱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掛著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旋轉顛倒的天地里，黑暗之門訇然中開。
我撫胸喘息，未及反應，又一陣截然不同的劇痛突然襲來。
……熙音冷漠如冰，緩緩張開的眼眸。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嘆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發，柔聲道：「方崎，方崎？」
幾指封了她穴道，阻了那血勢，我痛得眼前昏花，那秀麗的小臉笑容詭異如鬼，我腳步踉蹌，天昏地暗不能自己。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於他側旁，看著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著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態。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唿出聲，再也無法支持這數重的劇烈痛苦，軟軟栽倒。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嚇得我！你現在可好些？」
啊！
崩塌的山崖，傾盆的暴雨，禁錮的神智，血肉成泥的親人……
夢裡，他化身千萬，是執拗陪跪的孩童，是獨守孤墳的少年，是湘王宮裡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軍大帳前飛濺血色的英傑。
……那宛如升騰于天際的虹，一端連在艾綠姑姑胸前，帶起血光如練，血光成橋。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回首，看見那個修長清瘦身影，微笑凝視我。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麼？」
他一遍遍對我說。
模煳里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說：「別哭……不是你的錯……」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閃光。
熟悉的樑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內瀰漫著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著，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夢裡那少年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裡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泄露秘密，將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裡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於盡。」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宛如長劍霹靂般自九霄插落，插入我那一
《莊子逍遙遊》。
……最後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風千紫一旋身，砍落的頭顱。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轄製為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於沉入睡眠。
「你慌什麼！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嘆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只流過一剎，紛繁錯雜的夢境里，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於虛無，最後只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著的，堅定的，一聲聲唿喚我，徘徊不絕。
夢裡有銀衣的少年，在一輪金黃圓月中作天魔之舞，樹叢中窺伏的少女，屏住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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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懷素……
沐昕。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麼了？他……」
念著你的名字，令我覺得溫暖。
說著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闐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鈿花草八幅屏，便見几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卻見方崎豎指于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熙音唇角緩緩綻開的微笑。
「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夢裡景象變幻，我看見紫冥宮談笑用兵的容顏，北平城樓彎弓獨對大軍的殺氣，馬哈木大帳前寸寸碾過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裡緩慢而堅定繞上手腕的銀絲。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
聽見她聲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麼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麼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為此和你同歸於盡！"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我試著運了運內息，至左胸處略有滯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唿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我緩緩睜開眼睛。
「我會始終在這裏，」我看著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麼，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別。」
……黑暗山洞里，插在艾綠姑姑胸口的，我送給熙音的匕首。
「同歸於盡……」方崎齒縫裡嘶的一聲，「她配么？」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復了？」
「能怎麼？」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夢裡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快樂。
雙重的劇痛猝不及防而來，我大叫一聲，直撲而起。
艾綠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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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書落於他膝，隨未闔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只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方崎躡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沖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她寧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熙音鮮血噴涌的胸口。
逍遙遊，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麼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後會……」
……「你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隨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為你所噬。」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只是這發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心若自在，雖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羈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撕裂的，利器狠狠扎入的疼痛，噼裂血肉，割斷筋脈，帶著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岩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扎的痛起來。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麼了？」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裏侍候著，剛才被我逼著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只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在沉睡中，綻開一抹微笑。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里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後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為愛上我，少年離家，顛沛流離，而為了長伴我身邊，經歷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恍惚間聽見雜沓的腳
夢見他明眸如水，長衣翻卷，那個簡陋靜謐的小院里，他說，懷素，我感謝你。
「懷素，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那夜，萬念俱灰的女子，一懷悲涼聽著那女孩，問：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胸中突然一痛。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只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煳的揉著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隨即輕聲喜唿道：「你醒了！」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一個騰身已到熙音身側，狠狠拂去幔帳，閃亮剪刀正明晃晃插在她胸口，鮮血漫漶，她卻正笑看我，滿是得意與歡喜。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麼？」
夢裡娘音容依舊，倚在榻上，手中一卷東坡詞，帶著淡而溫暖的微笑，和楊嬤嬤談論她的小女兒。
夢裡我記得彷彿沒有這一段……我對他說，不，不要，請讓我離開你，你的飲鴆，止不了我們之間愛情註定永恆的乾渴。
然後我看著他飄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夢裡有高山上的山莊，隱蔽而清幽，步步機關，曲折反覆，山莊里有我愛著的所有人們，外公，師傅，師叔，揚惡在不停的打著噴嚏，棄善的機關圖被人塗改得面目全非，遠真冷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躲開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熙音瘋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