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四十九章 葉赫那拉

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四十九章 葉赫那拉

張原道:「我不能讓一個女真婦人留在皇長孫身邊,至於證據,先把你抓起來,再讓錦衣衛去定興侯家堡細查你的來歷,證據自然就有了,你還有弟弟和兒子。」
張原大叫:「攔住這兩匹馬,攔住這兩匹馬。」
所以絕不能任由這紅臉漢子跑掉,張原吩咐道:「大鎚,追上那紅臉漢子,呶,那邊有根棍子。」
廡下耳房就有茅廁,但皇長孫朱由校就愛對著後園的花花草草撒尿,覺得那樣比較有趣。
武陵急急忙忙去了。
朱由校收縮小腹,體會了一下緊迫與否,說道:「還是去吧,去後邊園子。」
張原看到紅臉漢子站著沒動,目光注視的還是客印月,稍稍放心,看來這紅臉漢子不知道朱由校的身份,又或者雖知朱由校身份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這時若傷害到了皇長孫,對后金有害無益,努爾哈赤尚未做好與大明為敵的準備,張原心想:「這女真姦細還真是為客印月而來,客印月留下是想與這紅臉漢子密談嗎?不對啊,客印月已經知道我提醒示警了。」
東嶽廟帝君大殿後面是帝妃行宮,除帝妃像外,另有侍女塑像數十尊,或為乳母抱兒嬉笑、或奉匜櫛、或為治具、或縫裙裳,無不栩栩如生,比之前殿地獄七十二司的陰森恐怖,這帝妃行宮的氣氛就讓人輕鬆得多,廟裡道士在帝妃像前懸一金錢,說用銅錢擲中金錢者就能喜得貴子,有幾個進香的婦人正在神像前擲錢,非要擲中不可,擲出去的銅錢是不能揀回來重新擲的,婦人手裡銅錢擲沒了,道士還負責收銀子兌換,可謂生財有道——
張原心道:「方才是因為皇長孫在這裏,不然可以從容收網抓捕這個疑似皇太極的女真姦細,這次若真能抓到皇太極,那等於斬斷了努爾哈赤一臂,也能把宮中內奸客氏給揪出來。」
那廟外燃放「升天雷」的應是這紅臉漢子的同夥,定是事先約好的,同夥在廟前哨探,看到有官差就燃放「升天雷」示警,現在「升天雷」炸響,想必是武陵找的巡捕趕到了,就不知道來了幾個巡捕,能不能抓住這紅臉漢子?
客印月道:「你不是說要撒尿嗎?」
這紅臉漢子是來找客印月的,客印月是女真人?客印月若真是女真姦細怎麼會選在這種地方與紅臉漢子相見?而且看客印月的舉止也不大像是要來與人接頭會面的—
巡捕房只負責城中坊廂治安,沒有配備馬匹,只有眼睜睜看著那兩個女真姦細逃掉。
讓張原感到困惑的是,女真人離間大明與朝鮮的奸計已經敗露,為何還滯留京城不去,難道設駐京辦事處了?
去年臘月二十的蔚泰酒樓殺人誣陷案,張原看到酒樓二樓有人臨窗觀望,但當時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臉色是紅還是黑,也辨不清面貌,不知是否就是現在這上立在石敢當下穿著庶民便服的紅臉漢子,蔚泰酒樓的夥計不是說是紅臉書生嗎,再次喬裝改扮了?
紅臉漢子扭過臉來,八字眉,細長眼,臉型窄長,臉色發紅,眼珠子發黃,皺眉道:「這位公子說什麼,認錯人了吧,在下不是碼頭腳夫。」
張原道:「你不要往那邊看,莫要輕舉妄動驚了鍾公公他們,一切聽我吩咐。」心想:「若這紅臉漢子真是皇太極,那他身邊肯定還有武藝高強的侍從,女真人尚武,皇太極本人也是弓馬嫻熟,身上定然攜有利刃,徒有蠻力的汪大鎚怕是拿他們不住,而且皇長孫在這裏,萬一傷及皇長孫,那可無法收拾。」
張原心頭一震,先前在廟門外武陵說看到有個紅臉漢子東張西望好似在找人,他還不以為意,這時見到這紅臉漢子在一旁窺視客印月和朱由校,雖說客印月高挑碩美,矇著面紗也很惹人注目,但紅臉漢子在這裏出現,他就絕不能再認為是巧合而掉以輕心,皇長孫在此,若出意外,那是天大的禍事,必須慎重!
客印月繞到石亭后久久沒出來,那紅臉漢子回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正與道士說話,這紅臉漢子便邁步朝十餘外的石亭走去——
戴帷帽遮面紗的客印月牽著皇長孫正待從行宮廊邊走過,朱由校歪著腦袋看那些婦人擲錢有趣,停下腳步道:「嬤嬤,我也要擲錢,我擲得准。」
張原看到漢子這模樣,已認定此人必是女真人,是不是皇太極還不敢斷定,女真人是靺鞨人後裔,靺鞨人混雜有白種人血統,到金代時女真人黃髮碧睛的都還有不少,陸遊詩曰「黃頭女真褫魂魄,面縛軍門爭請死」,到了明代,女真人碧眼黃須的已經很少了,但狹長臉、高鼻樑、黃眼珠是女真男子很明顯的相貌特徵——
朱由校道:「在前殿看著地獄鬼判害怕,就想撒尿,現在不想撒了,我要擲錢。」
汪大鎚壓低嗓門道:「少爺,讓我去抓住那個傢伙。」
張原相信客印月會有解釋,跟上幾步,就聽客印月說道:「我是葉赫部的人,張先生博學多才,應該知道扈倫四部中葉赫部與大明關係最好——」
張原心中波瀾萬丈,面上不動聲色,料知這紅臉漢子也沒認出他是誰,說道:「認錯人了嗎,那抱歉。」又惱道:「那幾個腳夫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嫌工錢少也說一聲啊,就把半船貨物晾在那裡不管了,真是豈有此理!」
腦海里靈光一閃,張原猛然意識到這紅臉漢子極有可能是衝著客印月而來,自那次聽清墨山人的老媽子侯媽說客氏姐弟是口外逃荒來的,他就想過客氏有可能是蒙古人甚至是女真人,但若說客印月是蒙古或者女真間諜,卻又有疑點重重,客印月十二年前就已經來到定興縣侯家堡,那時無論是蒙古的林丹汗還是建州的努爾哈赤,都不可能那樣的野心和遠見來從容布局,而且歷史上客印月也沒有刻意幫助過蒙古或者后金,當然,天啟年間客印月與魏忠賢狼狽為奸掀起的慘烈黨禍和閹人政治對大明損害也著實不小,很有點《封神演義》里女媧讓妲己媚惑紂王終而亡國一般,但客印月能從一個農婦成為奉聖夫人,這其中充滿了各種偶然性,不可能預先計劃好然後一步一步來實施!
種種疑團讓張原既困惑又著急,這時方恨自己不是武林高手,若自己武藝高強,上前擒住這漢子那事情就簡單了,又或者有把燧發槍在手也好,一槍崩了這紅臉漢子,而現在,他既要保身也要確保皇長孫的安全,他不知道這個紅臉漢子想幹什麼?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清楚朱由校的身份?
正這時,聽得不遠處的廟門外「砰」的一聲響,隨即又是半空中「砰」的一聲炸響,有人在燃放「二踢腳」,這種爆竹能飛到七、八丈的空中並且炸得很響,所以又名「升天雷」,元宵未過,有人燃放爆竹也不稀奇,但廟會人多處燃放「二踢腳」是會招人罵的,與張原說話的那個道士就罵道:「又不知哪個沒教養的猢猻在故意嚇唬人!」
張原道:「我知道客嬤嬤愛護皇長孫,方才客嬤嬤讓內侍護著皇長孫先走,你自己卻走到一邊,應該是怕那紅臉漢子傷到皇長孫,但客嬤嬤為什麼認為自己能引開那紅臉漢子?」
張原搖頭暗叫可惜,轉身看著客印月,問道:「客嬤嬤,你有何話要說?」
張原朝右廡小門那邊一看,有個穿著雜色盤領襖的漢子手裡拿著一束香站在牆邊石敢當獸頭下,這漢子臉膛赤紅,體格精壯,正注目帝妃像前說話的客印月和朱由校——
魏進忠雖然覺得客印月舉動有些奇怪,但這時也不容多想,儘快帶著皇長孫離開這裏才是最要緊的,假作吃驚道:「少爺怎麼崴到了腳,讓我來背你吧,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趕回大興去。」說著半蹲著身子把朱由校背到背上,向韓本用幾人使個眼色,八個內侍還有一個宮娥護著皇長孫往帝妃行宮後門進去,他們先前是從側門出來的,側門邊這時站著那個紅臉漢子——
四個巡捕繼續追那紅臉漢子,另兩個持水火棒的巡捕轉身虛張聲勢要攔馬,兩匹馬絲毫不停,直衝過去,兩個持棒的巡捕怕被踐踏,不敢阻擋,急忙往邊上一讓,其中一個就地一滾,手中的包鐵水火棍朝一匹馬的馬腿猛掃,那馬躍起躲避,左後蹄被掃中,長嘶一聲,這馬的韁繩抓在騎著另一匹馬的乘客手中,前馬不停步,這后馬就三蹄著地繼續前奔,當然就跑不快,這乘客隨即放開后馬的韁繩,單騎直衝上去,很快追上那紅臉漢子,伸手將紅臉漢子拉上馬背,二人一騎,很快甩開汪大鎚和眾巡捕,消失在前方樹林后。
張原心中驚詫萬分,問:「你叫什麼名?」
那邊的鍾本華、魏進忠等人聽張原這麼奇怪地說話,都是一愣,魏進忠見機最快,立即走到朱由校身邊,低聲道:「哥兒小心,不要說話,等下奴婢背著你跑。」
朱由校新年已經十三歲了,卻還是頑童習性,賴著不肯走。
客印月道:「人家是擲錢求子,你小孩兒家湊什麼熱鬧。」
六個巡捕軍士呼喝著追上去,張原駐足觀望,這時客印月從小門走了出來,還沒開口說話,聽得馬蹄聲急促,兩匹馬從東嶽廟西頭繞過來,一匹有人,一匹沒人,風馳電掣從張原、客印月身前不遠處掠過——
張原追上那紅臉漢子,大聲道:「你們把我船上的貨物都搬上岸了嗎?」
客印月沒說話,襦襖下的胸脯急劇起伏,眼看汪大鎚等人走得甚快,越走越近,離這邊只有半里路了,這時小門中又跑出幾個道士,迭聲問:「出了甚事?出了甚事?」
踱出廡門,張原立在帝妃行宮前的洗眼池邊掬水洗臉,看那紅臉漢子捧著香到帝妃像前拜了拜,將香插到香爐里,起身跟在鍾本華、韓本用他們身後走向行宮後園——
客印月道:「我姓葉赫那拉,名布喜婭瑪拉。」
朱由校低聲問客印月:「嬤嬤,張先生是不是真的在這裏擲過錢?」
張原沒回答,只朝走近的幾個巡捕指了指,眼睛注視著客印月——
午後來擲金錢的婦人不多,那道士覺得有必要把小孩子也招攬住,走過來信口開河道:「帝妃護佑,擲中金錢者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這位小公子若能擲中,那包管日後科舉連捷、高中狀元,去年丙辰科狀元張原就是在這裏擲錢得了好兆頭,方能殿試奪魁。」
客印月朝東北方看了看,汪大鎚和六名巡捕正往回走,待這些人到了近前,張原想必就會下令把她擒下吧,客印月說道:「張先生,你現在若抓我,無憑無據,只會讓哥兒恨你。」
張原抬眼四顧,覷見一片松樹林後有扇小門,喝道:「大鎚,在那邊。」
張原脫口叫出「東哥」二字,東哥是布喜婭瑪拉的小名,東哥是葉赫部首領布齋之女,號稱女真族第一美女,史稱「葉赫老女」,又稱絕代美女,所謂絕代是凡是與她有婚姻之約的部落首領,無不滅族亡身,張原以前猜測過客印月的身份,但萬萬沒想到客印月會是海西女真葉赫部的東哥,這太匪夷所思了,東哥不是嫁給了東蒙古的一個首領之子,並且已經病逝了嗎,怎麼會在十二年前就到了大明國都成了皇長孫朱由校的乳娘?
跟在後面的鍾本華、魏進忠幾個太監「嘿嘿」地笑,都在想:「哥兒以後是要做皇帝的,這狀元還真不稀罕。」
幾個持刀執棒的巡捕大步奔到,張原與巡捕們一起衝出小門,卻見汪大鎚大叫著在追趕那紅臉漢子,紅臉漢子手裡有柄短刀,張原叫道:「抓住那紅臉女真漢子,升官發財,就在此刻。」
……
朱由校大奇,正待詢問,客印月做個手勢讓朱由校噤聲,對那道士說:「我們不考狀元,當官又有什麼稀奇。」拽著朱由校走開。
後園土牆斑駁,客印月就立在土牆邊,把手裡捏著的帷帽又戴上,說話時面紗飄飄拂拂:「我不認得這兩個人,我愛護哥兒如同親子。」
客印月立在一株老松后,向張原招手,問:「哥兒出去了嗎?」
卻聽客嬤嬤說道:「哥兒,你先走,嬤嬤到那邊解個手。」吩咐魏進忠:「帶哥兒出去,立即上車回宮,不用等我,我自會回去,事急,快。」說罷,她自己快步走向後園那個石亭。
汪大鎚接過張原遞過的木棒,朝後園小門疾奔而去,跑得極快,轉眼出了小門。
朱由校剛撒完尿,客印月正幫著他系衣帶,聽到這話,轉頭望去,視線被魏忠賢、韓本用擋住,沒看到什麼,小聲問:「出了什麼事?」
客印月開口了:「張先生,請到這邊我與你說話。」說著,轉身走了幾步,離那些道士遠些。
腳步聲雜沓,六、七個軍士手持腰刀和包鐵水火棍奔到園中,呼喝道:「賊人在哪裡?賊人在哪裡?」
客印月笑道:「你自問張先生去——哎,你還要不要去撒尿?」
驀聞汪大鎚一聲大吼,又有棍子急速劈下的嘯響,紅臉漢子在院牆外,汪大鎚已經交上手了。
汪大鎚棍子也不及拿,拔腿就追,張原抄起廊廡下那根木棒隨後追出,那道士驚道:「廟中不許鬥毆廝打——」
張原見客印月拉著朱由校往殿後行宮去了,便也跟了出來,剛走出左廡小門,身後的武陵突然一扯他的衣袖,低聲道:「少爺你看右邊那個紅臉漢子——」
張原退回左廡長廊,摸出自己的翰林腰牌,叮囑武陵速去報知官差來抓捕這個紅臉漢子,離此不遠的朝陽門碼頭邊就有一所巡捕房,現在是寧錯抓一千,不可放走一個。
「東哥!」
張原奔到小門邊,正待跨出,忽聽身後有人叫道:「張先生——」,回頭一看,卻是客印月,客印月沒有出後園小門,而是藏身松樹林。
紅臉漢子已經跟著鍾本華他們去了後園,張原打量周遭環境,進香隨喜的人三三兩兩,或是夫妻,或是主僕,沒有單身獨行的,並未發現紅臉漢子另有同夥——
張原應道:「這邊,速來。」應這話時目視客印月,客印月已經摘去帷帽和面紗,那雙大大的丹鳳眼看著張原,並無驚惶之色。
張原持棒奔到石亭后,卻未看到客印月和那紅臉漢子,汪大鎚東張西望道:「咦,人哪裡去了!」
張原見那紅臉漢子聽到「升天雷」響明顯吃了一驚,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大步向石亭奔去,一邊奔跑一邊還喊著一些怪話,料想是女真語,是向客印月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