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追語

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追語

張原「嗯」了一聲,端起茶盞品了兩口,便向金處士詢問貞明公主啞疾治療情況,金處士捻動手裡的竹杖,說道:「前日曾把鄭仁弘當面押到公主殿下面前鞭笞受刑,殿下卻是極厭惡,示意趕緊把那老賊押下去,殿下她不想再看到那老賊。」說著,喟然長嘆,為無法醫治好貞明公主的啞疾而嘆息。
貞明公主沉默了片刻,應道:「是。」
在義州,張原與義州兵馬節制使安汝訥進行了一次長談,綾陽君李倧要求加強義州邊備的詔書已經下達,安汝訥正著手整頓軍備、招募軍士,張原請安汝訥多派間諜對建州軍情刺探,若八旗軍有異常動向,應及時向遼東巡撫李維翰和總兵承胤通報,大明與朝鮮要加強軍事聯繫,共同防備建州。
張原沒有多問,立即拆信,先掃了一眼落款,見是「晚生毛文龍手啟」,不禁疏眉掀動,心道:「晚明備受爭議的邊將毛文龍登場了,毛文龍現在就已是守備官了嗎,袁崇煥還要幾年後才中進士呢,但毛文龍與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向我報告軍情?」
金處士微微搖頭,《歸去來兮辭》變為《閑情賦》,真是無奈。
張原微微而笑,心道:「阮大鋮就看清那是貞明公主了嗎?」一振韁繩,催動胯下栗色大馬向涼亭那邊奔去,馬闊齊和舍巴二人甩開大腳板緊緊跟著。
張原安慰道:「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失語未必就是壞事,心裏明白就好,殿下多多保重。」拱拱手,轉身邁步出亭。
阮大鋮帶轉馬小跑著回來了,笑呵呵對張原道:「介子賢弟,金處士及其女徒來為你送行了,情深意重啊。」知道金處士的那個男裝女弟子就是朝鮮公主的人極少,阮大鋮就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這桐城才子還曼聲吟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踅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
金處士擺手道:「張大人儘管安坐,今日還只當她是我的女徒。」
金處士陪著貞明公主立在五月烈日下,聽車馬聲轔轔雜沓,這近千人的使團和護衛走了好一會才漸行漸遠,漸漸悄然無聲,只余松林風聲,大隊人馬經過時揚起的塵土這時慢慢沉降,金處士抽了抽鼻翼,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說道:「貞明,該回宮了。」
大明使團和朝鮮奏請使還有平山都護府的八百軍士,自五月二十四日離了王京漢城,每日拂曉啟行,過午投宿,經開城、金郊、金岩、寶山、龍泉、鳳山、黃州、生陽、平壤、肅寧、安州、博川、新安諸郡縣,歷公館二十七處,行程一千一百七十里,一路順利,沒有什麼耽擱,於六月十一日至義州鴨綠江畔,望著滔滔鴨綠江,大明使團一行歡欣鼓舞,過江就是大明地界了,自三月二十二日從北京啟程出使朝鮮,已經快過去三個月了,真是歸心似箭。
張原沒有再催馬往涼亭,只是遙遙道:「殿下洪福,痼疾得愈,可喜可賀,保重保重。」舉一舉手,策馬匯入使團,往東而去。
貞明公主本沒有語言功能障礙,失語是心理疾病,現在衝破了那重桎梏說出了話,那失語之疾就已痊癒——
張原心裏微微一嘆:這少女還是不能說話啊!
已離涼亭十余丈的張原聽到這一聲清脆的叫聲,驚喜回頭,涼亭外只有金處士和貞明公主二人,這自然是貞明公主的聲音,那邊金處士已經大叫起來:「貞明,你能說話了,好極,好極!」放聲大笑。
張原上前挽著金處士的手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金先生奇人義士也,能與金先生結識,不虛此行。」說罷,向寬笠白袍的貞明公主點頭致意,輕聲道:「殿下安好?」
兩個人相跟著走了一程,金處士道:「貞明,不要多想了。」
金處士仰臉對著張原方向道:「張大人,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六月十一日午後,安汝訥在江濱設宴為天使和禹判書一行送行,宴罷,安汝訥親自送張原諸人過江,珍重道別。
……
貞明公主緊走幾步,張原已經掉頭向西,胯下大馬四蹄輕快,栗色的皮毛在盛夏陽光下閃閃發光,一人一馬很快就離涼亭遠了,貞明公主淚眼模糊,張原的背影在她晶瑩淚光中浮動,這少女心潮起伏,胸口也急劇起伏,強烈的情緒似要綳裂心房,突然奔跑起來,一句話衝口而出:
又行了一程,金處士道:「貞明,背誦一篇靖節先生的詩文讓阿舅聽聽,貞明的聲音很悅耳呢。」
貞明公主慌慌張張摘下寬沿竹笠,向張原深深鞠躬,抬起頭時,也許是日頭太曬的緣故,貞明公主雙頰通紅,目光閃爍,盈盈欲語。
金處士道:「綾陽君殿下和諸位官員已為張大人餞行,張大人想必也喝了不少酒了,草民備了清茶一盞,專為張大人送別。」
話說出口,這少女才醒悟止步,心想:「啊,我會說話了,我能說話了。」卻並不感到有多高興。
貞明公主跪坐在金處士左側稍後之處,低著頭,十指緊扣按在膝蓋上,上身微躬,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塑,只是鼻翼兩側慢慢出了晶瑩的汗珠。
丁百戶感到奇怪,叆陽毛守備怎麼會向張原通報緊急軍情,張原又不是遼東的官,向張原通報軍情是違反軍規的,不過丁百戶不敢堅持原則,讓報信的軍士進來,卻是一個總旗領了兩個旗軍快馬從叆陽趕來的,那總旗官見到張原,呈上一封書信,說道:「毛守備特向張大人問安。」
張原愛莫能助,語言安慰只顯無力蒼白,便不再多說,慢慢將一盞茶喝盡,與金處士道別:「使團諸人都還在等候,在下不能多耽擱,這就告辭,金先生,他日有緣還會相見。」起身向金處士長揖,又對貞明公主道:「拜別公主殿下,殿下珍重。」也是深深一揖。
那金處士側耳聽動靜,這時迎上來,拱手道:「草民特來為張大人送行,唉,今日一別,相見再無期了,煮酒烹雞論陶詩,以後只能追憶。」
毛文龍自稱「晚生」,又用「手啟」,這是居下謙卑之語,毛文龍可比張原年長十幾二十歲呢,而且守備也是四品武官,但武將地位低,毛文龍向張原自稱「晚生」不稀奇,在信里,毛文龍先向張原敘了一下鄉情,卻原來毛文龍生於杭州,母族沈氏是杭州大姓,張原是紹興人,同是浙江道,也算得鄉親,敘罷鄉情,毛文龍筆鋒一轉,說他近日從寬甸探知一個消息,有女真軍士扮作商人秘密潛入遼東意圖截擊從朝鮮返回的大明使臣……
亭外陽光眩目,貞明公主眯起眼睛,看著張原走到那匹栗色大馬前踏鐙上馬,在馬背上轉頭向這邊含笑道:「金先生、殿下,張原這就去了。」
金處士竹杖探路跟了出來,貞明公主手裡拎著寬沿笠碎步相送,這少女心口發堵,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大聲說出話來!
貞明公主一邊牽引著金處士行路,一邊背誦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啊,背誦錯了!」
貞明公主滿面通紅,額角汗水都淌了下來,卻終於還是沒能出聲,眼淚也淌了下來。
貞明公主戴上寬沿笠,走過來牽著金處士的衣袖,輕聲道:「阿舅,我們回去。」
貞明公主翹首朝西張望,青天白日,曠野無垠,遠遠地只見一團輕塵浮在半空,輕塵下應是使團在趕路,今夜使團會在碧蹄館歇宿。
「張大人,一路平安——」
離涼亭數丈,張原下馬,把韁繩交給馬闊齊,向涼亭走去,涼亭外立在金處士右首的正是楚楚動人的貞明公主。
貞明公主跪拜還禮,站起身,嘴唇顫動好像要說話,張原滿懷期待地凝視著她,等這少女開口說話——
張原大吃一驚:努爾哈赤這麼快就知道漢城之事了,他們的消息也太靈通了吧!
這日傍晚,使團一行抵達小城湯山,湯山城有個百戶所,百戶姓丁,張原來時經過湯山時未曾留宿,現在歸程投宿,這僻遠邊城難得見到一個京官啊,而且還是新科狀元公、東宮日講官,丁百戶自是竭力巴結,大張宴席款待使團上下,正飲宴之時,忽報叆陽守備有緊急軍情送到,要求面見張原張大人。
涼亭里設了一條小案,鋪著筦席,亭外烈日炎炎,亭內卻頗陰涼,松林風來,很是舒爽,張原和金處士在小案兩邊跪坐著,貞明公主為他二人斟酒,張原忙道:「豈敢勞煩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