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吟鞭東指即天涯
第四百九十二章 秋夜
商澹然嫣然笑道：「我哪有你寫得快，你根本不用看原稿，你是默寫。」又道：「修微還沒回來，不然你可以歇著。」
張原笑著走開幾步，問商澹然：「小徽前些時候得的什麼病？」
張原看著枕著穆真真肩頭睡著的小嬰兒，虎頭虎腦的很可愛，一邊嘴角還耷拉著一縷口水，說道：「謙兒都過了百日了。」伸手為小鳴謙抹去嘴角邊的口水。
小鴻漸叫個不停，商澹然忙道：「好了，好了，別喊了。」轉頭尋到穆真真，點頭道：「真真過來，讓張郎看看謙兒。」
商澹然道：「小徽這頁抄完了就去歇息。」
左邊第一間是張原的書房，張原走進書房就見商澹然和商景徽並排坐在書案邊抄錄那半冊《丁巳朝鮮紀行》，兩個婢女在她們身後給她們扇涼。
酒席間自然是張原講述此次朝鮮之行的波折風險，並取出《丁巳朝鮮紀行》的日記冊子給孫承宗、楊漣閱覽——
突然屋外電光一閃，通室皆明，隨即雷聲響起，夜風鼓盪，這悶熱的秋夜大雨要下來了。
孫承宗二十年前曾在邊城大同考察數載，通曉邊備虜情，看到張原日記中有大量遼東軍情記載，更且識見不凡，不禁大為讚歎；楊漣固然是忠義正直之士，但對軍務邊備不甚熟悉，楊漣認為當務之急不是邊備而是黨爭，若是奸黨盈朝那邊備再強大也無用，所以不能讓奸黨把正人君子一網打盡，尤其是張原這種對東宮和天下士子有影響力的人物，決不能被貶出京，不然的話，即使以後東宮即位，但那時朝中左右都是奸黨，新君想啟用君子之黨也極困難——
張原腳步帶風從內院儀門進去，突然感覺腿邊一絆，急忙收腳，聽得「啊」的一聲，暮色中瞥見一個比他膝蓋高不了多少的小童往後跌去，急忙探身伸手去撈——
舉世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並不好啊，張原仰天舒了口悶氣，不管怎麼樣，朝鮮之行是大有收穫的，而現在，他只想儘快
張原問：「王微去南京怎麼還沒回來？」
來福先跑回家報信，原本候在前廳的商澹然、商景徽、穆真真、素芝、李蔻兒等女眷就都進內院去，張岱搖著頭笑道：「這位楊老師真是不近人情，在家門前把介子拖走，現在竟還又跟來了，有必要如此憂國憂民嗎，也不想想介子有四個月未見到嬌妻稚子了，方才左鄰的詹事府庶子孫稚繩來拜訪介子都被我擋了駕——」
張原立在天井邊透透氣，這是個長三丈六、寬兩丈八的大天井，坐北朝南的正房階前栽種著一些草本花卉，東西廂房台階下有兩個大荷花缸，張原瞧著眼熟，問：「這兩隻缸是從東四牌樓商內兄處搬來的嗎？」
楊漣點頭道：「孫大人說得極是，天時地利人和，人和最為關鍵，沒有忠臣良將保家衛國，即便控弦百萬、糧草如山也只足以資敵，遼東巡撫和都指揮使皆庸碌之輩，那李巡撫彈劾介子的奏疏就極其荒謬，但朝中有人就要藉此大興風浪，我以為大明之憂不在天災而在人禍。」
張原道：「嗯，不要累著，秋天氣燥，咳嗽容易再犯。」
這兩尺多高的小童除了一歲多大的張鴻漸又會是誰，張原一回家差點就把兒子撞倒。
穆真真上前，張原已經走過來，含笑打量著穆真真，穆真真依然有些羞澀，忙道：「少爺，鳴謙他又睡了。」穆真真叫「少爺」叫慣了，改不了口，張原也沒刻意去糾正，稱呼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好比後世大陸已婚婦女不再隨夫姓，但女子的社會地位並沒有比保持傳統的港澳台高。
孫承宗就住在張原隔壁，在楊漣、張岱走後他還坐了一會，對張原的這冊《丁巳朝鮮紀行》日記愛不釋手，要求帶回寓所細讀，張原道：「為表清白，破除謠言，這冊日記我會儘快刊刻印行，讓京中士庶都知道我張原去朝鮮做
孫承宗翻動手中的日記冊子，說道：「你這冊《丁巳朝鮮紀行》日記將近四萬余字，抄錄繁難，不如一分為二，分一半我帶回去抄錄，我有兩個粗通文墨的家人可代勞，明日一早原書奉還。」
商景徽答應著，抄完了一頁就回她的卧室了，商周祚夫婦離京時留下了一個紹興老媽子和一個婢女侍候小景徽。
「鴻漸——小姑父——」
商景徽筆不停書，頭也不抬道：「我病已經好了。」
楊漣呵呵笑道：「是我打擾了。」雖這麼說卻沒有告辭的意思。
說話間，張原陪著楊漣進來了，張原向張岱道：「大兄代我陪一下楊師，我進去見見妻兒就出來。」說著向楊漣告罪。
「小少爺，小少爺——」
楊漣的想法當然是有道理的，孫承宗也表示認可，孫承宗就張原日記中提到的兵部拖欠遼東軍餉之事說道：「拖欠軍餉固然動搖軍心，但遼東與延綏、大同同樣的弊病是『兵多不練，餉多不核』，再多的軍餉撥下去也填不滿邊關文臣武將的貪婪欲壑。」
穆真真含笑道：「他就是口水多，我們叫他口水大王。」
商澹然道：「肺熱，咳嗽，這兩日才好一些。」
穆真真道：「爹爹是苦慣了的，少爺嬌生慣養呢。」
孫承宗是朝中少數親東林的官員，這次能平安度過三黨把持的京察，與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不欲擴大黨爭規模大有關係，而王大智之所以如此，顯然受到了與張原那次密談的影響，京官中對此早有傳言，孫承宗心知肚明。
張原坐在商景微方才坐的位子繼續抄寫，穆真真只會寫大字，幫不上忙，張原對商澹然道：「抄一個時辰便歇息
張原笑道：「我也很能吃苦耐勞——好了，你既愛為我擦身子那就來。」
張原眉頭輕皺，說道：「改日我尋個名醫再給小徽診治一下。」
北京的初秋似乎比盛夏還炎熱幾分，這也許是張原剛從北地回來的緣故，覺得格外的悶熱；也許是京中的局勢讓張原感到了壓力，努爾哈赤宣布「七大恨」興兵侵略遼東的日子很快要到來，而大明官員卻陷在黨爭中無法自拔，對內憂外患缺乏認知——
張原跟王宗岳練過一段時日，身手敏捷，在小童後腦勺著地的剎那拽住其前襟，隨即將小童抱起，小童「哇哇」大哭，張原嗚之道：「鴻漸，別怕別怕，是爹爹啊，爹爹回來了。」
張岱的侍妾素芝和李蔻兒都在內院，這時一起向張原行禮，素芝身邊的一個婢女抱著張岱的兒子張鑣，張原抱過侄子逗了逗，半歲的張鑣比張鳴謙大兩個月，但個頭比張鳴謙還小一些，紹興俗語謂「娘大大一間」，就是說母親個子大生的孩子就都大，穆真真的身量比嬌小的素芝可高了一大截。
張原與妻兒略略說了幾句話，便到前廳陪老師楊漣和大兄張岱，又請王宗岳、穆敬岩和洪紀、洪信列席，王宗岳四人連稱不敢，告罪坐了。
張原道：「只我和內人抄錄。」
商澹然瞥了張原一眼，笑問：「想她了？」沒讓張原回答，就說道：「修微代我們回山陰看望二老了，六月十九不是你二十壽誕嗎，二老要在家裡祭祖慶賀呢，上月底修微有信來，說了這事。」
張原笑道：「啊，澹然雇了一個小書手嗎。」
張原笑著把小鴻漸遞給妻子商澹然，說道：「我風塵僕僕，一身臭汗，鴻漸嫌棄我。」
小鴻漸在母親的誘導下，終於開口叫「爹爹」，連叫了好幾聲，越叫越大聲。
商澹然抱過小鴻漸說道：「鴻漸，這是爹爹，叫爹爹，你不是一直盼爹爹回來嗎。」和兒子說話時，商澹然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夫君
十一歲的商景徽急步奔來，小鴻漸的奶娘周媽也是慌慌張張跑過來。
張岱道：「想借這種事誣衊介子那是黔驢技窮了，又有何懼。」
從吳閣老寓所出來時暮色已經緩緩籠罩下來，灰廠街靠東邊那一側高高的皇城紅牆裡還有稀疏的蟬鳴，所謂紫禁城裡沒有高大的樹木是指宮城內，而西苑這一帶則是花木繁盛，晚風拂過，張原能嗅出西苑太液池的水氣還有秋菊、秋海棠的花氣。
張原喜道：「那就多謝了。」當即將書冊一拆為二，孫承宗要了前半冊帶回寓所抄錄。
孫承宗對張原刊書引導輿論的做法很讚賞，卻問：「府上何人代為抄錄？」
張原立在商景徽身後看她抄寫，商景徽坐姿端正，整齊的額發紋絲不動，手裡的小管羊毫流瀉出一個個端麗的小楷，不禁贊道：「小徽的字大有長進。」
穆真真一直是自己照顧兒子，未僱用奶娘，商澹然讓丫頭玉梅幫著穆真真一起照料小鳴謙，不過玉梅很少有插得上手的時候。
商景徽「咯咯」地笑，說道：「我字寫得不好，小姑父莫笑話我。」
商景徽消瘦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活泛清亮，這時上前拉著小鴻漸的手，抬睛看著張原，微笑道：「這兩日好多了，小姑父出使朝鮮辛苦。」一邊萬福施禮。
擁在張原身前的人多，穆真真就抱著孩兒站在後面注視著張原，今天爹爹和少爺張原一起回來了，穆真真喜不自勝，方才爹爹抱小鳴謙時小鳴謙笑出聲來了，還伸手揪爹爹的黃鬍子——
張原安排了王宗岳、穆敬岩、洪紀、洪信四人住宿，回到內院已經是戌末時分，鴻漸和鳴謙兩個小孩兒已經在各自的紗帳竹簟睡下，商澹然、穆真真都還在等著張原。
小鴻漸看到商澹然過來，伸手索抱：「阿娘，抱。」一邊還歪著小腦袋看著張原。
張原用筆桿敲了一下自己腦袋：「我都忘了自己二十歲
張原懷裡的小鴻漸「哇哇」哭了幾聲就止住了哭聲，睜著烏黑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張原，張原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笑道：「仔細看看，還認得爹爹否？」側頭看著商景徽暮色下朦朦的小臉，問：「小徽，身子好些了？」
商景徽身子扭了扭，歪過頭看了張原一眼，眸子真亮，微微撅嘴道：「小姑父不要站在我身後，不然我會抄錯。」
張原聽大兄張岱說方才孫承宗曾來拜訪，便親自去把孫承宗一起請來喝酒，孫承宗與他比鄰而居，又都是東宮日講官，平日關係頗好。
商澹然道：「方才小徽翻看了，六月十九你還在廣寧城。」
四個人一邊飲酒一邊縱論朝政，宵禁鼓響時，張岱與楊漣起身告辭，內院的素芝母子還有李蔻兒也已用了飯，與張岱乘車回泡子河畔，楊漣回會同館。
楊漣覺得還有很多事情要與張原商議，也不待張原邀請，徑自跟著張原從灰廠街踅進李閣老衚衕，張原無奈，他很想關起門來與妻兒享天倫之樂，但楊漣是他鄉試的房師，總不好把老師拒之門外。
穆真真還沒答話，正房靠左第一間傳出商景徽清脆的聲音：「小姑父，缸子是從那邊搬來的。」
張原去後院洗浴時，穆真真跟過來服侍，張原笑道：「不用侍候，出使百余日，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見穆真真有些不快活，又道：「別多心，的確是習慣了，穆叔在外面不都是一樣嗎，你如今就照顧好謙兒就是。」
張原大笑，心花怒放。
穆真真聽張原這麼說又難為情了，閑話間，張原已經洗浴畢，回到四合院，天氣依然悶熱，天井上方的天空暗雲堆積，無星無月，也沒有一絲風，穆真真見張原手中摺扇不停，便道：「今天是格外悶熱，夜裡或許會有大雨。」
商澹然、素芝、李蔻兒、穆真真都擁到大天井來，有婢女將兩隻大紅燈籠高高掛在西廂房屋檐下，已是掌燈時分。
張原開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