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了不起的事
「要不，報告就按照常規的來寫好了。」李嘉文的副手善解人意的說道：「就按格式報上去，別的多一句都不說。」
大華實業，一家私企，就憑著自己數年的積累，竟然完成了中國船企不敢想象的技術革新……
副手憋紅了臉，遲疑道：「看樣子……是……能的。」
照相機快門的聲音，清脆而流利。
哪怕是疊一艘紙船，也有好多的講究，何況是建造一艘萬噸巨輪。
中船的老總孫道孚和副部級的榮尚國等人到場，也只能敬陪末座。
「所以，我們不報告，其他船廠的經理，總會報告的。」李嘉文的心情有點奇怪。作為一名船舶工程師，他期望見到200天完成一艘船的奇迹，但身為船舶項目經理，他又直覺上覺得，200天造船是一種假象。
然而，奇迹終歸是奇迹。
在信息不暢的情況下，船舶經理狐疑的結束了通話，進而安排人手準備接船。
大華船業的平台上，彩旗招展。
各種心思交織在一起，纏的每個人都焦躁不安。
提前幾個月交船，還能讓公司多賺兩個月的運輸費。
但心中的痛快，是無與倫比的。
「大華實業採取了最新技術，保質保量的提前完成了製造工作……」這邊順勢宣傳了兩句。
一家工廠，即使每年有1億元的銷售額，但只要大華的訂單超過3成，利潤超過3成，那這名供應商就幾乎無法離開大華實業的體系了。因為廠房、設備，以及工人的人工等投入是固定的，一些設備和廠房甚至是專門為大華實業所設計的。如果離開大華實業的體系，不僅無法回收這些成本，而且要承受持續的成本壓力。
蘇振國再次抵達本埠，親臨現場。他和蘇東元的目標畢竟不同，作為蘇家目前的掌門人，他是希望確保三代成長的。就其看來，若是能將蘇城拉回到蘇家，那蘇家未來50年的利益可期。而蘇東元若是不能再進一步，最多只能保障蘇家10年。有了這樣的考慮，無論蘇東元一家人的想法如何，蘇振國都是按照自己的計劃執行的。
李嘉文心底安慰自己。
副手小心的道：「提前88天做完就夠嚇人了，再把那些指標寫上去，怎麼想怎麼不可能。」
另一方面，許多供應商並非是直接供應大華實業的。他們的主要訂單，也許來自大華實業的供應商的供應商。錯綜複雜的關係，使得他們更像是大華實業的一個外部工廠。
3萬噸的靈便
比起大華自己的工廠，這樣的供應商的穩定性要略差一些，但在產能和質量方面，並不會有所遜色。一些為自己而工作的創業者，所能迸發出的熱情，足以令普通工人羞愧。
他們的身側，就是榮尚國等中船領導。
然而，真正讓李嘉文難以接受的是，貨輪是檢查合格，而且優良率超過了普通船舶。
6個月就做好的巨輪，要想贏得信任，也只能接受更苛刻的審查。對此，大華重工是有心理準備的。
事實上，一些自主創業的大華人，往往都會選擇這樣的角色開始自己的拼搏生涯。
「江南造船廠的總經理？哦，太好了！」菊池重一下子樂了。
出於對新船的不信任，船舶經理足足派遣了60名工程師，趕赴上海進行全面的檢查。他本人則帶了律師，並準備了兩套文件。
老闆看到的報告，會不會直接摔自己臉上？
李嘉文也不客氣，得到蘇城的同意，立刻上船檢查，然後就再也沒有下來。
那一天，是江南造船廠最榮耀的日子。
同樣是官員，發改委、計委等超實權部門的中央高官的價值，在商人眼裡是霸王一般的存在。相比之下，非屬地的地方官以及不相干的部門領導，就不怎麼落入他們的法眼了。
然而，這艘靈便型貨輪的質量，卻遠遠超過了他們預期。
「開什麼玩笑！」李嘉文再說這個話的時候，跟前的工程師都是類似的表情。
用的是中文。還挺熟練的。
來自新加坡的李嘉文等人，或熱忱，或振奮，或激動，或狂熱，或崇拜的望著輕觸水面的新船。
外國記者！
奇迹落在了身邊，總是容易被人所忽視，總是容易被人看作是理所應當。
負責此項目的項目經理見到公函，登時就怒了，氣勢洶洶的打電話到上海，用興師問罪的口吻大喊：「你們開什麼玩笑，我們要的是萬噸輪船，不是兒童玩具……」
副手興沖沖的出去了，李嘉文坐到寫字檯上，慢吞吞的開始寫報告。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另一艘船。
那一天，榮尚國20歲，還是設計科里的小年輕。
能上台的，自然是感激備至。
它的獨一無二，它超越時代的特性
榮尚國知道《朝日新聞》，這是日本有名的左派媒體，在政治上比較親近中韓，前段時間，還得到過中國政府的某個獎項。
而且，大華的船隻，也有些太駭人聽聞了。
沒想到這就見著了。
巨型總段造船法比分段造船法的一項優勢所在，就是總段的建造能夠比分段更精細，需要焊接的地方更少。雖然難度增加了，但船隻的強度和質量也增加了。
「開什麼玩笑……」同樣的句子，船舶經理的非標準粵語已經變成了懷疑：「這才200天，怎麼就完成了？」
日後，作為船舶項目經理，他又要以什麼樣的標準，來判斷一艘新船呢？
「我們的工作，就是照實報告。」李嘉文似乎想明白了，舒展開眉頭，道：「大華確實完成了船隻的建造，而且建造出的船隻質量，大大超出了我們的要求。」
特別是經過了前段時間的信任危機以後，留下的供應商與大華的關係更加密切，這並不是說他們只有大華一個客戶，只是大華在他們的經營佔比中日益提高。
他曾經所熟悉的，他曾經所學習過的，他曾經所擅長的東西，不期然間，就發生了改變。
沒等他回過神來，對方先小跑過來，一個深鞠躬，喊道：「您好，我是日本《朝日新聞》的記者菊池重，能採訪您嗎？」
就是以抽檢的方式，也累的60名工程師直不起腰來。
懷著這樣的念頭，李嘉文才會帶上十倍于正常狀況的工程師。而他們所攜帶的儀器，如探傷儀等等，也超過了正常的檢查設備的需要，明顯帶有不信任的成分。
李嘉文的思緒亂糟糟的，眼睛無神的望著桌面上的資料箱。
如果只是普通的檢查，也許還不能發現其中的異同。偏偏李嘉文採取了非常規的檢查。
有黃有白又有黑的外籍工程師的目光，落在榮尚國的眼裡，五味陳雜。
300多項技術革新，就是300多道關卡，一道一道的闖過去，不知熬白了多少頭髮，熬花了多少隻眼睛。
副手怪怪的道：「您親自接收船隻？沒必要吧。」
「您對大華實業用6個月的時間，以創記錄的方式，造出了3萬噸的輪船的事情，有什麼感想？」菊池重問的中規中矩，他畢竟是外國記者，不是特別在意中國的行政級別。
「其實，我也想留下看看。」副手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他前面的話，可是想說
假如說，大華實業的船隻交工，尚在中船眾的預料中的話，那作為船東的新加坡海洋運輸公司，卻是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事。
對船業人士來說，這麼短的時間，這麼漂亮的一艘船，無論如何讚美都不為過。
蘇城對供應商的支持，從儀式的位置就能看出來。
在張超的供應鏈整合策略下面，大華供應商對大華的依賴度是與日俱增，一榮俱榮的概念也愈發深入。
誰會想這樣的事？
這時候，他萬分後悔怎麼沒有早點派人來跟蹤檢查大華的造船過程。當時只覺得出差的成本高，工程師的意願差，又是3萬噸的貨輪，就沒有特別派人出來。
合同期很短的船有一個好處，他們不限制船廠採用什麼技術，即使是全新技術，只要能滿足質量和安全要求，那就允許使用，而無需向船東另行報備。那些船期動輒兩三年的船隻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某些船東的要求會具體到船艙內的布置和材料。
東風號是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艘萬噸級遠洋貨輪。下水於1960年4月15日。
在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的調子中，船隻緩緩滑入水中。
蘇城聽說了報告，雲淡風輕的默許了他們的行為。
這是一名工程師，見到革命性變革的時候的自然情緒。
接電話的大華集團市場與銷售部的員工，不卑不亢的微笑道：「沒有錯，你們所需要的3萬噸的貨輪，已經按照合同要求提前88天完成，請派人驗收。這是正式的通知。」
200天做出的船，肯定會有問題吧。
在沉悶的空氣中，李嘉文完成了自己的報告，然後叫來副手，讓他帶著文件回新加坡，並道：「我留下接收船隻，做最後一次實地檢查。叫公司的人馬過來吧。」
一切的一切，在4月15日那一天，釋放了出去。
「啪啪」。
9個月交工就夠嗆了，6個月生產一條靈巧型貨輪？
雖然是很緊張的合約，終究屬於正常的合約，哪個船廠會用破世界記錄的方式，來建造這樣一艘船？那得要多少倍的工人和設備？大華船廠難道不過了？
蘇城也儘可能的多安排幾名大華的供應商在主席台上，讓他們有個混臉熟的機會。
壓力、痛苦、懷疑、憤怒、畏怯……
兩項革命性的技術，不管有多簡單，要將它們用於實踐，都會遇到無數的問題。
他們已經準備承認，200天確實能夠造出一艘靈便型貨輪
榮尚國向後看了一眼，發現是個穿著打扮很時髦的年輕記者。
當年的江南造船廠，頭頂著國家科學技術發展10年規劃重點項目，借用舉國之力，調動全系統的財力和人力，用了兩年時間，方才打破了中國船業的記錄，完成了千噸船到萬噸船的跨越。
「東風」號遠洋船！
蘇振國的到來，使得本埠的官員全數到場，再加上向來支持大華的發改委丁志鵬，掛職在外交部的劉明浩等人，現場的陣容已極其豪華。
沒有一名新加坡海洋運輸公司的員工，曾經想過，如果乙方只用了6個月不到的時間交工，那會怎麼樣。
他們是選出來的優秀工人代表，雖然是很老派的稱呼了，但在榮譽感的獲取上，現代和過去並沒有什麼差別。
他們總不能拆了廠房，賣了設備，辭掉多餘的工人……即使狠下心來這樣做，短短的空檔期，也有可能讓脆弱的工廠破產。
由於是大華的第一艘船，又有總段造船法分擔壓力，在工廠過甚的要求下，這條船的各項指標確實超過了普通的民運船舶。
榮尚國永遠記得那一天。
李嘉文不願相信，又去了兩趟大華的船廠，回來后，就變的沉默寡言了。
榮尚國至今還記得，自己想要飛身撲在東風號上，永遠都不下來的依戀。
菊池重將這句話，認真的寫在筆記本上，然後讀了一遍，覺得很有氣勢，高興的道：「我可以原話刊登嗎？請問您的職位和名字是……」
誰想到，竟然會遇到這種公司。
「那怎麼解釋60名工程師和2個夜晚的加班？咱們只進行了常規檢查，竟然派遣這麼多人出差，難道是來旅遊了？」李嘉文問道。
榮尚國突然意識到，大華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
「啪」
新加坡海洋運輸公司的工程師，有華人，有歐洲人，也有拉丁美洲人，全都夜以繼日的檢查船隻。
「他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榮尚國不禁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因此，當大華實業的公函遞到第一艘船的船東，新加坡海洋公司的辦公室里的時候，對方還以為是在開玩笑。
榮尚國的秘書，見他沒有反對，代為回答道：「這位是江南造船廠的總經理榮尚國先生。」
「一定要抓住機會，拿到這項技術。」榮尚國捏緊拳頭，彷彿在下定決心。
李嘉文無奈道：「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大華的船廠你也看了，以他們的進度，你覺得能否在200天內，完成一艘船。」
新加坡海洋公
檢查通過，這就是最好的宣傳，也會減少後續8艘船的檢查。實際上，為了保證檢查通過，大華集團早就做了一輪自檢。在主要幾個項目上，全都有不錯的結果。
榮尚國聽著「感想」一詞，腦袋裡也轉悠了起來。
「那樣的話，豈不是說大華實業用200天時間造出了一條別人用一年時間也不一定能造好的船？而且各方面的質量水平達到了軍艦的標準？」他說的標準，並不是裝甲厚度等方面，純粹是工業上的指標值。
然而，除了一些大型國企的領導，對自己和民企老闆的位置相同而有所不滿以外，並沒有人真的去關注這些。
李嘉文失笑，轉念一想，這也是一次見證歷史的時刻，道：「那就留下吧，問問其他人，誰想留下就留下。」
通過這些人的眼神，中船人彷彿才恍然醒悟到，6個月造出3萬噸的新輪，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我想看看大華的船，下水以後的表現，會不會有問題。要是有機會的話，我還想看看其他船東訂的船。」李嘉文的語氣悵然若失。
抬起頭來，副手扭扭捏捏的沒有走。
因為收船的時間是有限制的，而李嘉文卻不想漏掉一寸鋼板。
那一天的歡欣鼓舞，那一天的載歌載舞，那一天的濃烈甜蜜。
就像是眼前這些工人吧。
因為有一個中專學歷，剛剛進廠的榮尚國，就有資格參与船隻的設計和生產。從58年到60年，榮尚國幾乎沒怎麼休息過。
大華的供應商倒是歡欣鼓舞，不管是排在外面的，還是有幸在主席台出現的供應商，都會將目光放在一群又一群的高官身上。
於是，巨型總段造船法生產出來的船舶的各項指標，便變的突出起來。
「怎麼了？」李嘉文奇道。
十幾名工人站在船尾，面對下方的歡呼，激動的揮手。
一套是大華實業違反合同，勒令修改的文件。一套是大華實業遵守合同，正常收船的文件——但船舶經理李嘉文先生，真的沒有把它當回事。
93年的中國人，還沒有拒絕媒體的意識，何況，會說中文的外國人，本身就讓國人充滿好感。榮尚國整了一下西裝，就笑問：「你要採訪什麼？」
不管怎麼說，只要大華實業交付的船隻沒有問題，那就行了。
當年的中國，面對高精尖的遠洋貨輪，設備、技術都有所欠缺，就連造大船用的場地都沒有。
大家的眼睛，都盯著面前那艘平凡烏黑的散裝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