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綠星
「我……」阿拉尼尼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一直以為自己將會在觀測站工作一生，直到無法勝任為止。」
「是嗎？」阿拉尼尼終於露出了溫和地一絲微笑，「就算身處險境，就算前途渺茫，就算絕望，你還是感受到了美麗嗎？我比你了解人類，當一個人快在大海中溺死的時候，最後抬眼能看到的，依然是點綴滿星星的美麗天空。」
阿拉尼尼驚訝地看著那個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可是，我們應該首先將阿魯克攻擊觀測站的事件報告薩爾摩爾議會……」
「這是什麼意思？」唐風不滿地說道，「我還可以關係什麼，我還能關心什麼？我只想好好活著，簡單的活著，連這個願望都實現不了，還能談其他的什麼嗎？」
阿拉尼尼微笑了一下，他那鎮靜自若的神態總是讓人產生一種無形的尊敬。
「只有人類可以找到人類，而其他種族，找到的就不是人類……」
「美蘭尼，美蘭尼在哪裡？我要見她。」唐風向前跨了一步，說道。
「好吧，」阿拉尼尼耐心地說道，「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你，還有你的同伴，都好好的活著，可是你以後準備幹什麼呢？在這裏，你能幹什麼？未來又如何呢？」
「請原諒，阿拉尼尼，在我們做遷躍的時候，我擅自將克拉剋星系的坐標輸入了。」
唐風的眼神暗淡下來。「只要活著，就好。」
「這隻是表面現象，地球人。看似無意義的生活，實際上還是有充分內涵的。人和人之間都是有聯繫的，每個人的活動都在影響著其他人，正是這種環環相扣的聯繫，才形成了人類的社會，也是人類生存的基礎。如果打斷了這種聯繫，只有一個人，或者只有少數幾個人，人類將由於心靈的枯萎而死亡。相信我，不要那麼自信，你會死的，即使有充分的物質保障。」
「永遠住在這裏？一艘永遠不會靠岸的船，在宇宙中漂泊一輩子？」
「活著……是否只是活著……」
「那麼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地球人，你只關心自己，和你的家庭嗎？難道就沒有其他事情讓你更加值得去關心嗎？」
「人類習慣了相互依靠，只是人類自己沒有發現罷了。」阿萊克斯介面說道。
「誰？」唐風抬起了頭，發現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背對著他，穿著長及觸地的袍子，手背在身後。
「太美了……」唐風情不自禁地說道，獃獃地看著
「阿拉尼尼，我有個建議。」阿萊克斯說道。
「未來……」唐風喃喃說道，「我還沒有想這麼遠……」
阿拉尼尼輕輕嘆了口氣。那種沉重的感情只有阿萊克斯可以理解。
「為什麼，為什麼？」唐風急急說道，已經完全糊塗了，「阿拉尼尼，你比我們更智慧，你們的科技比我們更先進，為什麼你們不能承擔尋找人類的義務呢？為什麼要強迫我們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呢？」
「是死亡嗎？」
「阿萊克斯？」
「阿拉尼尼……」
阿拉尼尼眼光落到了外面，可以看見靜靜漂浮在下方的兩艘形態各異的飛船，點了點頭。
「不會，相信我，阿拉尼尼，」阿萊克斯說道，「我計算過了，這和薩爾摩爾人的利益並沒有什麼抵觸。你知道，我的計算是可靠的，因為我和原型的邏輯形式是同步的，即使是原型，在這種情況下，也會做出和我一樣的判斷。」
「我們現在在哪裡，阿萊克斯。」
「是我，地球人。」
「不……我不想死。我為什麼要死？我還有美蘭尼，還有我們的孩子。可是，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麼呢？」
阿拉尼尼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他有一種預感，似乎阿萊克斯已經預備好了一切。
這個時候，背景中，一顆巨大的星星正在浮現上來，慢慢佔據了視野的大部分，甚至可以看清楚它那綠色的表面，一顆綠色的行星。
「不，沒有什麼不同。」阿拉尼尼說道，「人類不會消亡，地球人，只要人類還能感受美好，就證明依然有希望。」
「是的。」阿拉尼尼有些沮喪，回答道。
「遵命，阿拉尼尼。」阿萊克斯靜靜地說道，它早已經知道阿拉尼尼心裏所想的一切了。
「知道嗎，阿萊克斯，我只所以能夠忍受在觀測站的孤獨工作，並不是薩爾摩爾人不害怕孤獨，而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還沒有迷失，總有一天，我還可以回到薩爾摩爾星系。也許薩爾摩爾人的忍耐力是地球人無法比擬的，但是，從本質上說，我們一樣害怕迷失。」
阿拉尼尼開始被它說服了，各種念頭在腦子中紛至沓來，眼睛也出現了一些光芒。這一切都被細緻的阿萊克斯看在眼裡。
「薩爾摩爾人也討厭寂寞和孤獨。」
「很遺憾，阿拉尼尼，觀測站的爆炸所產生的能量非常巨大，我們的遷躍軌道可能出了些差錯，空間坐標正在對比中。」
阿拉尼尼不
「可是，阿萊克斯，」阿拉尼尼還在做著最後的掙扎，理智與情感在劇烈的搏鬥著，「為什麼……你會和我一樣，這麼關心人類的命運？」
終於，那巨大的綠色行星吸引了唐風的目光，它已經完全遮擋住了天空，呈現在飛船的面前，好象飛船正在圍繞它飛行。
「我的意思是，回到薩爾摩爾星系后，阿拉尼尼打算幹什麼？」
「是的，阿拉尼尼，」阿萊克斯說道，「根據你給我的數據，冷凍盤現在應該在這個星域內。」
「美蘭尼，美蘭尼，你在哪裡？」唐風呼喚道。回答他的只有虛無。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當他們乘坐的飛船突然進入到了一條明亮的隧道中后，周圍的一切開始慢慢消失了，光線也漸漸淡暗下來，直到最後，連自己也看不見了。
「阿拉尼尼？」
「克里剋星系？」阿拉尼尼吃了一驚。
「怎麼辦？」阿拉尼尼露出了一絲茫然的表情，「觀測站毀了，我的工作也完成了，我們……回家吧……」
阿拉尼尼苦笑了一聲。
「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抵觸了薩爾摩爾人的最高利益……」
「這是哪裡？」
「我知道。」阿萊克斯若有所思地說道，「所有的碳水化合物都是一樣的……」
「綠星，克拉剋星系第四行星。」阿拉尼尼靜靜地說道，「一個高度文明的種族生活在那裡。現在，我們從那裡開始，去尋找吧。」
阿萊克斯停了一會，很快，兩艘飛船在無形的力量下，慢慢向阿拉尼尼的飛船靠近。阿拉尼尼的飛船腹下張開了一個口子，光線從裏面射出來，那兩艘飛船最後消失在裏面，輕柔的如同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
唐風搖搖頭。
「遷躍結束，救生艙的生命跡象正常，」巨大的飛船中響起了阿萊克斯的聲音，「不過他們都昏迷了。」
「人類是忍受不了寂寞的生物啊……」阿拉尼尼站在船首，巨大的透明穹廬外是廣闊的宇宙。
「如果迷失在宇宙中，」阿拉尼尼喃喃說道，「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那個人轉過了身子，看著他，皺紋布滿顯得聰慧的面孔。
「這是人類自己的責任，別人無法取代。」阿拉尼尼說道。
唐風突然站了起來，面對著阿拉尼尼。「發生了什麼？我們在哪裡？我的妻子，還有其他人，在哪裡？」
唐風沉默了。過了一會，他低低問道：「這是不一樣的……」
「數據計算完畢，阿拉尼尼，」過了一會，阿萊克斯說道，「我們偏離的並不是很遠，星圖基本上同步了，現在的坐標是克里剋星系外圍，你現在能看見的那顆最明亮的星星就是克里克恆星。」
外面，宇宙呈現一片玫瑰紅。整個天空都被紅色的光芒所覆蓋，遠處，是翻卷的巨大雲系，如同天空中的彩霞那麼迷人，宇宙到處是色彩，或淡，或濃，都是一片紅色，並不刺眼，卻相當的柔和，立刻讓人感到空間中充斥了溫暖的色調。冷漠的宇宙消失了，在玫瑰色誘人的天際中，點綴著如同寶石般星星點點的光源，一顆顆，一團團，一簇簇，呈現著不同的色彩，而不是往常那種一貫的慘白色。各種星星都在發光，若隱若現，顏色鮮艷的不可思議，藍色，青色，黃色，更多的是用語言無法描述的顏色，在淡紅色，如錦緞般的背景下異常奪目，似乎所有的色彩都被呈現出來，豐富到讓人的眼睛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強烈衝擊。
「好吧，」阿拉尼尼將兩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起，下定了決心，「那麼，現在，我們就去幫助那些可憐的地球人，去找冷凍盤吧。」
在黑暗的未知宇宙空間，出現了一道道的螺旋光線，伸向了遠方。光線中，穿梭出一艘菱形的飛船，旋轉著，很快穩定了下來，保持著慣性，向前飛行。很快，另一艘雪茄狀的飛船跟在它後面出現，兩艘飛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朝著一個方向，而那些螺旋光線則慢慢消失，如同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無聲無息。
阿拉尼尼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唐風，慢慢露出了憐憫的表情。
「原因很簡單，」阿萊克斯說道，「我必須遵循兩個最基本的
「這很正常，每個經過遷躍飛行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發生了很多事情，地球人。我們被阿魯克攻擊了。巨大的地球觀測站無法轉移，幸虧全能的阿萊克斯，我們勉強發射救生艙，還有薩爾摩爾人的科學船也逃了出來，其他的一切，全部毀滅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艘科學船上，很古老的飛船，我就是乘坐這艘飛船來到地球觀測站的，沒想到還要利用它來逃亡。至於其他人……」阿拉尼尼頭轉向另一邊，「他們都很好。」
「然後呢？」阿萊克斯追問道。
「觀測站是一個意外事件，觀測站的毀滅，也意味著阿拉尼尼的任務自動結束。根據薩爾摩爾法律，在沒有得到下一個明確指示時，薩爾摩爾人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斷力行事。所以，阿拉尼尼，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知道，你已經想了很久了……」
「現在該怎麼辦，阿拉尼尼？我聽候你的下一步指示。」回收完飛船后，阿萊克斯又繼續說道。
「這……太殘酷了……」
「那是什麼？」唐風驚訝地問道。
黑暗，安靜。唐風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溫暖，即沒有光明，也沒有黑暗，世界消失了，就這樣毫無徵兆的消失了，所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意識。
「你思考過了……」阿拉尼尼喃喃說道，「起碼你思考過了，只是認為太渺茫而不願去面對嗎？」
「那麼……就沒有你個人的因素嗎？」
「意義？」唐風感到自己的思維開始混亂了，「活著……一定要有意義嗎？很多人活著，並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庸碌地活著。」
當唐風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中。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抬起了自己的手，張開手指，然後愣愣地看了一會，呼出了一口長氣。
阿拉尼尼抬起了頭，看著空曠的飛船控制室，阿萊克斯就嵌在中央的天頂凹槽的控制核中。
「這是不是意味著，阿拉尼尼一旦回到薩爾摩爾星系，將被列入休止的行列，然後靜靜的等待著永恆的那一天到來呢？」
「回地球嗎？」
「我會儘力的，阿拉尼尼，不管怎樣，還有我在。」
阿拉尼尼知道阿萊克斯說的是對的。阿萊克斯是依照原型邏輯基礎製造出來的電腦。由於電腦的核心機制一部分是有機的，具可變性，所以大部分同類型電腦不能很好的和原型同步，而阿萊克斯和原
很像是夢境。
「回答我，回答我！」唐風奮力高喊起來。突然，強烈的寂寞和孤獨從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樣兇猛的擠壓了過來，衝擊著唐風的意識，唐風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撕裂，粉碎，直到殘存的那一點點意識也慢慢消失為止……
「從邏輯上說，我沒有個人因素。不過……也許有……」
「我們……還活著嗎？」
「我不相信你，阿拉尼尼。」唐風警惕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尋找人類嗎？不，我不願意去做這樣的事情，我寧願選擇現實，可以觸摸到的東西，而不是什麼虛幻的夢想。我知道我做不到，無法做到，根本無法做到。去尋找失散在宇宙中的冷凍盤嗎？能找到嗎？就算找到，又如何呢？難道人類就此被拯救了嗎？我們連自己的棲息地都失去了，讓那些可憐的人醒過來，然後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再絕望的死去嗎？」
「真的是這樣嗎？」阿拉尼尼問道。他好象並不期待唐風的回答，轉過了身子，看著外面。突然，整個控制艙變得透明了，宇宙一下子就呈現在他們的面前。
又過了一會，空間的平衡再次被打破，扭曲的三維空間中出現了一艘更大的飛船，它的四周被螺旋光線包圍著，閃閃發光，高高的懸浮在那兩艘飛船的上方。
阿萊克斯看出了阿拉尼尼的心思。它突然發現其實薩爾摩爾人和它這個半電子半有機的電腦沒什麼區別，一旦完成了他人給予的指令后，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能靜靜等待下一個指令，或者，就這樣在茫然中消耗完自己的生命。
「薩爾摩爾人管遷躍飛行也叫做心靈的旅行，只有在遷躍飛行中才能獨自體會自己的思想和感覺。」那個人繼續說道，「很多哲學家都是在遷躍飛行中產生的。」
「一旦找到薩爾摩爾中轉站，我就將這個信息發出去，這並不妨礙我們去做我們想做的事情。」
「死亡就是這樣的嗎？」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回答他。
「我知道。」阿拉尼尼低下了頭，十分疲憊。
「原來你早就準備這樣做了。」阿拉尼尼喃喃地說道。
「現在回收救生艙嗎？」阿萊克斯問道。
「然後？」
「是的，阿拉尼尼。」阿萊克斯說道。如果它有一張臉的話，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在會心的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