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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之所愛水中沚

第十五章 我之所愛水中沚

郭漢傑伸伸舌頭:「短短兩三年間,竟能這般變弱為強,贏了『穿心劍』婁大俠,此人果然了得!」杞人也說道:「若三十合能敗婁鷹,這便勉強當得起『劍聖』二字。」冷謙笑道:「此人詭異之處,並不僅如此。據婁鷹說來,與此人三番交手,他的劍術初則詭譎,繼而流暢,到第三回時,只覺樸素尋常得緊,偏是婁鷹費盡功夫,尋不出絲毫破綻來!」
「百八十貫,忒煞小家子氣,開雞毛店么?」冷謙搖頭嘆道,「若我仍在大都做著協律郎,休說區區百八十貫,便千八百貫,都從內庫里盜將出來了也。」
韓邦道繼續說道:「你年紀也不甚大,正當壯年……萼兒年輕守寡,這今後……今後可怎生孤單度日……我今將她付託於你,你可願照顧她一生一世么?」
「我卻不想進城哩。」杞人低著頭只顧走路。「與其投靠他人,」郭漢傑在後面大出傻主意,「不如師父自開一家,我便充作夥計。」冷謙「哈哈」大笑:「便你這般好相貌,面上恁長一道刀疤,你做了夥計,可有客人敢上門么?」
「我,我……」綠萼的面孔羞得通紅,「我只當他是長輩哩……」「少掉花槍,」韓邦道說道,「你娘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將你拉扯大,你這點點小心思,爹怎看不明白?」說著話,又轉向杞人:「大丈夫休婆婆媽媽的,是否答允,給我個回復——莫非,你怕低了輩分?」
杞人腦筋再木,也聽得明白韓邦道究竟是在說些甚麼了,當下更是慌得手足無措,囁嚅了兩聲,沒敢回答。「果然哩,」韓邦道的臉色重新又沉了下來,「我知你嫌棄她是個寡婦!」
「你都聽得了,」韓邦道嘆口氣,「講得也有理。只我這般模樣,再無力操辦了,都有勞賢弟了也。」冷謙一拍胸脯:「包在某身上便是!」
杞人和冷謙急忙奔往後院卧房,還沒敲門,先聽到綠萼的聲音:「爹爹,你吃藥罷。不吃藥如何得好?」
冷謙搖搖頭:「我也未見過此人,是自婁鷹處聽聞的。」杞人問道:「漢北『穿心劍』婁鷹么?」冷謙點頭:「正是。七八年前,約摸至正五年前後罷,某一日,那盧揚來至沔州婁家莊上,欲與婁鷹較劍,是婁家莊客以他無名,攔擋在門外。盧揚也不多話,提起劍來便刺倒了兩名莊客,說:『請婁大俠明日午後,到城南漢水岸邊來尋我。』待婁鷹出看時,那兩個莊客傷得倒並不重,只是劍傷所在,極為詭異。婁鷹心動,第二日便前往尋他……」
杞人愣在當地。韓邦道怒色稍霽:「我喚你一聲兄弟只是客氣來,咱們既非親眷,也非同一師承,你與文煥亡父也不過道義之交……」杞人一顆心「撲通通」地亂跳,連大氣也不敢出。
「定是韓邦道託孤哩,」冷謙笑道,「他們兩個雖在心裏你情我願的,若非用棍子趕,哪裡會走到一處去?」「師父麵皮忒薄,」郭漢傑說道,「若換了是我……」
韓邦道輕輕撫摸著綠萼的長發,微笑道:「傻丫頭,人莫不有死,哭些甚麼?」他突然望向杞人:「她也甚是苦命,才死了丈夫,我這……」
杞人、綠萼守喪一年多,到了至正十四年的七月,朱元璋升任總管,攻克滁州,湯和在他麾下為將,就在滁州城外蓋起了一家小小的酒館,請杞人師徒前往打理。朱元璋很喜歡吃杞人炒的菜,雖然現在身份不同以往了,仍然經常帶著湯和、鄧愈、吳禎等人微服出城,到杞人的酒館里來偷得浮生半日。杞人在滁州城外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至正二十五年,也即宋小明王韓林兒龍鳳十一年,才搬去應天府。
我怎麼樣?是要允諾么,總覺得不大對勁。要婉辭呢,又實在可惜,而且怕傷了綠萼的自尊。杞人囁嚅半晌,只好把頭低下去,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郭漢傑問:「兩人可較量了么?勝負如何?」冷謙笑道:「你忒急性子,且待我慢慢地講來。且說那盧揚態度卻甚恭敬,見了婁鷹,先告了傷人之罪。婁鷹愛他劍術詭奇,相談幾句,就便動起手來。這一場好殺呵,正是……」
杞人「咦」了一聲,只聽冷謙繼續說道:「盧揚再去,約摸一年許,三訪婁鷹,這一回哈,交手不過三十合,婁鷹已呈敗相。那盧揚卻不緊逼,喝一聲『住』,跳出圈子,向婁鷹拱手道:『多謝婁大俠指點,盧某就此別過,再不來攪擾了也!』」
杞人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心說怎麼和彭瑩玉臨終前一樣,一副交代後事的氣氛。他只好低著頭走上兩步,來到床邊。
就這樣,不顧杞人和綠萼的反對,冷謙就為他們操辦了婚事。他既作媒人,也暫充男方子弟兼作使者,匆忙準備了頭面首飾、一頭小羊、兩瓶村醪,到韓邦道床前來下聘。韓邦道起不了床,告不了廟,就寫了祖宗牌位,放在床前,勉力支撐起身子,作了幾揖,叫綠萼拿過皇曆來看,三月廿一日是中吉之日,遂訂為婚期。
韓邦道笑了一陣,突然咳嗽起來,綠萼趕緊去撫他的胸口。韓邦道揮揮手,勉強說道:「……不礙的……你去扶你好女婿起來,先出去罷,我一個人靜一會。」「好女婿」這三個字,聽得綠萼和杞人都是既羞且喜,杞人沒等綠萼來扶,趕緊爬了起來。綠萼取過葯來:「爹爹,你先吃了葯罷。」
「我又何嘗不想如此,可惜連年戰亂,這城外哪裡還有館子?」杞人嘆道,「便一兩戶賣村醪、白切肉……」「你怕英雄無用武之地么?」冷謙笑道,「且城裡去呀。濠州雖不大,城西那幾家館子,你去了也不甚屈才。」
僕人答應一聲,上前抱起小虎,一邊哄著他一邊出去了。冷謙再為韓邦道介紹了郭漢傑:「這是陳兄新收的徒弟。」郭漢傑行了一個大禮,韓邦道點點頭,然後轉向杞人,說道:「且走近些,我正有話要與你講哩。」
婚後才七天,韓邦道終於油盡燈枯,撒手西去了。就這樣,婚禮剛完,又忙著辦喪事,杞人缺乏處理這種事情的能力,也全靠冷謙一人操辦,冷謙忙前跑后,時常私下對郭漢傑苦笑:「這都是我自招惹來的哩。」濠州帥郭子興親來弔唁,這次喪禮,可比先前的婚禮要隆重多了。湯和也跟著郭子興來到韓家莊上,悄悄詢問杞人今後的打算。杞人嘆口氣:「我卻住不慣這偌大莊院,待除了服,便尋家館子去做本行罷。」
杞人瞟了冷謙一眼,打斷了他的話:「老毛病又犯了也。」冷謙笑笑:「好,好,且不說書。當日兩人一往一來的放對,堪堪四十余合,婁鷹一劍刺破了盧揚的衣袖,盧揚便即退後認輸……」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韓邦道皺眉道,「卻又為的何來?」杞人回答道:「是,是我……在下高攀不起,在下不過,不過一個廚子……」韓邦道撇撇嘴:「想那興周呂望,不過渭水漁夫,輔漢諸葛,卧龍岡上農人,陶朱公做了行商,張子房漂泊江湖——你是市井隱逸,難道我不曉得么?門戶登對,我說是便是了。你道我這老眼懵懂,挑錯了女婿?若如此,你剜了我雙目去!」
韓邦道笑道:「你不見他喚萼兒『姊姊』,怎麼倒喚我公公?喚伯伯可也。」綠萼把小虎放在地上,小虎跪在床邊,磕了個頭,說:「伯伯安好。」韓邦道笑著眨眨眼睛:「好乖巧的娃兒——老六,且帶他花園裡耍子去,再尋些好吃的與他。」
「今回彭和尚將那個甚麼湯和託付你照顧,你怕是離不得濠州嘍,」冷謙抱著雙臂,和郭漢傑一起跟在杞人身後,邊走邊說,「何不便在此處尋家館子,做你的廚子老本行?」
杞人道:「能與婁鷹對戰四十合,也算甚了得了。若想當『劍聖』之名,可又甚不自量。」冷謙道:「且聽我分說下去。那日婁鷹愛他的劍術好,要留他庄中一敘,那盧揚卻婉言謝絕,飄然而去。一晃年許,盧揚再到沔州,此回婁家莊客們卻不敢攔阻了,通報了放他進去。多的話也不用細講,總之二人再次較量,這一回,翻翻覆覆鬥了百余合,婁鷹才僥倖勝了半招……」
杞人不說話,只是緊緊摟著小虎。冷謙和郭漢傑也不開口,又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快要接近韓家莊了,杞人才象突然想起來甚麼似的,問冷謙道:「那日聽得宮秉藩言到,山西出了一個『劍聖』盧揚,是你說與他知的,不知何如人也?」
彭瑩玉的喪事,濠州帥郭子興一力承擔了下來,按照白蓮教的規矩,既請和尚念經,也請道士祭文,做了好一場不倫不類的法事。不過全濠州的紅巾軍全都白布抹額,為彭和尚戴孝,倒也隆重得很。
杞人還沒回答,冷謙突然又「哈哈」大笑起來:「此人近日蹤跡漸隱,莫不是真的白日飛升,做了天上神仙?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的總將人心往功利上去想?」杞人把小虎扛上肩頭,「咱們先回韓家莊上去罷,我不慣恁多人的場面——待靜下來了,再到彭大師靈前燒香化紙錢……」
兩人躡手躡腳地從廊柱後面蹩出來,經過杞人和綠萼身邊,竟然沒被發現。冷謙舉起袖子,在杞人眼前揮了揮:「此番真的著了魔也。」笑一笑,推開卧房的門,就走了進去。
韓邦道這話說得狠,這哪裡是談婚,離逼婚也就不遠了。杞人偷眼再瞧瞧綠萼,只見綠萼也正悄悄望向他。四目相交,綠萼的臉更是羞得通紅,急忙轉回頭去,杞人卻突然覺得膝蓋一軟,順勢就跪了下去。「叫啊,喚『岳丈』啊。」韓邦道「哈哈」大笑。杞人感覺自己似乎是張了張嘴,但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可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吃與不吃,有何分別,」只聽韓邦道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自知這傷勢是無救的了,也便安從天命。只是放心不下你也……」
雖然綠萼的聲音細得好象蚊子叫,杞人倒聽得清清楚楚。此刻身外萬物,對杞人來說,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如置身夢境。他偷偷掐了大腿一把,強自把自己從雲端里扯下來,也輕聲說道:「不,不,不,說甚麼逼迫……我,我自知高攀不上,我,我……」
※※※
來到韓邦道床前,先唱了個喏,然後冷謙就伸出手去,給韓邦道把脈。韓邦道睜開眼睛望望他:「有甚麼用?陰司的無常便在門外,這便要鎖了我去也。」
「換了你,哪個傻婆娘肯要?」冷謙擺擺手,「走,且向韓邦道賀喜去。」
到了日子,也沒延請多少賓客,只有濠州城裡的幾家親眷,及代表著郭子興的湯和,十餘人擺了兩桌酒席。杞人騎毛驢出了前門,繞韓家莊大半圈,從後門進來。綠萼紅巾蓋頭,由杞人扶著上了驢,接出後門,一般繞著圈子,再度進了韓家莊。鼓吹聲響得熱鬧,一眾賓客聽了,紛紛起身迎候。新人進了正廳,只見韓邦道面色灰暗,被兩名僕役攙扶著,掙扎著前來坐著受了三拜,又被摻回屋去歇息。東廂房早經打掃清潔,作為洞房,僕婦們擁著新人進去。禮儀諸多減省,只有好酒好菜,絕不吝惜,流水般給客人送上來。
綠萼也不知道再說甚麼好,羞得也低下了頭。兩人各自望著自己的腳尖,良久不言不動。空氣在這一剎那,也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動似的……
「哪,哪裡……」杞人結結巴巴地回答。韓邦道追問:「那是嫌我女兒不漂亮,不賢慧么?」「不,不,」杞人的臉只有比綠萼漲得更紅,彷彿關雲長再世,「她,她,漂亮得很,賢慧得很……」
「不過藉此自抬身價罷了,」冷謙看了搖頭,「為淮西白蓮教主、天完國的國師主持了喪事,日後還有哪個敢小覷他郭子興哪?這一來,孫德崖、彭大、趙均用他們,可便被壓下去嘍。」
韓邦道瞿然一驚:「你說甚麼?」「我說甚麼?」冷謙笑道,「我勸你好生吃藥將養著,我每日子午二時助你行氣活血,還可多活十余日,趁此先將他二人的婚事操辦了,豈不是好?你便去了,也無憾也!」
「我便在這一兩日要去了,也無甚麼遺憾,」韓邦道靜靜躺了一會兒,才眼望著帳頂,緩緩說道,「只是放心不下萼兒……」「爹爹……」綠萼撲到他的身上,低聲抽泣起來。
「是也,是也,」杞人拍拍騎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虎的屁股,「若無兵燹,小虎也不會忒煞可憐,做了孤兒。」冷謙道:「他今有你做了義父,也算苦盡甘來了。往事已矣,多嗟多嘆何益?」
聽了這話,郭漢傑還沒覺得怎樣,杞人卻長吸了一口涼氣。冷謙繼續說道:「初見此人時,態度恭敬得緊,第二回便有些意氣飛揚,到第三回,囂張跋扈,已大不似前也了。不過『劍聖』之名,卻不是他自取的,他戰遍山西河東諸路劍客,已無敵手,此番又勝了陝西婁鷹,自有那溜須拍馬的小人,給起這般一個綽號。」
「說的是,」杞人問他,「先時你助朋友,自內庫里盜金,后話如何?」冷謙笑道:「我本意要助他度日,難道反害他?自是早送他全家躲將起來了,朝廷休想捉拿得著——只是我那升斗小官,再休想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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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高聲稟報道:「老爺,陳師傅與冷先生歸來了。」杞人推開門,邁步就進,忽聽「哎呦」一聲,肩上騎的小虎,額頭撞上了門框。「小心小心,」冷謙急忙把小虎從他肩上抱下來,責怪道,「這義父甚無頭腦,可憐小虎……」
韓邦道嘆一口氣,只好就女兒手上把葯喝了,又擺擺手,兩人只得並肩告退出來。杞人只覺得自己行走在雲堆里,腳下飄飄然的,不知怎麼的就已經離開了卧室。綠萼掩上門,低聲說道:「陳師叔,我爹他這般逼迫你……」
就在他遷往滁州的第三個月,也就是至正十四年的九月,元太師脫脫再度南下,總制諸王、諸省軍馬,鎮壓在高郵造反、僭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嚇得張士誠去了帝號,俯首請降。十二月,脫脫突然接到皇帝的詔書,責備他「老師費財,坐視盜寇」,削去他的官職,暫時安置淮安。脫脫知道這是素來與自己不合的中書平章政事哈麻進獻讒言的結果,他放聲大哭,孤身馳馬向北跑去,麾下百萬大軍,頃刻奔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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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謙搖搖頭:「你傷勢本不重的,不肯善加調養,才耽擱到今日地步。我是救你不活了,這數日無常便來拘了你去。只令愛好可憐煞,自此守喪三年,不得談論婚嫁,孤寂一人,獨守空房以對青燈……」
小虎卻先一眼看到了綠萼,掙脫了冷謙的手,撲上去叫:「韓姊姊!」綠萼急忙放下手中的葯碗,迎上去一把把小虎抱了起來。「這便是小虎么?」韓邦道緩緩伸出手來。杞人走過去,叫小虎:「叩頭,見過公公。」
杞人急忙幫小虎揉揉額頭,還好沒受甚麼傷,連腫塊也沒起一個。再抬眼往屋裡望去,只見韓邦道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才兩天不見,人似乎瘦了許多,臉色也青黃色的十分怕人。綠萼端著葯碗,坐在床邊。
杞人深吸一口氣:「你且放心,我,我會好生照顧她的,便如待親生侄女一般。」韓邦道突然變了臉色:「本非親生,哪裡能當親生的一般?!」
杞人回頭瞟了郭漢傑一眼:「講得忒輕鬆呵,自開一家——你借本錢與我?」冷謙道:「且與韓邦道商借罷,他雖不是甚麼大財主,這些許小錢總還有的。」杞人搖頭:「我與他相知也只泛泛,怎好冒然開口……」「恁般說來,交情若是深些,便開得口,借得錢嘍?」冷謙故意逗他,「罷罷,我且離你遠些。」杞人終於也笑起來了:「正是,正是,你我至交好友,便請借個百八十貫來應急罷。」
這精彩的一幕,被躲在不遠處廊柱后的冷謙和郭漢傑看得清清楚楚。「啊哈,」冷謙陰陽怪氣地笑道,「漢傑,你便快有師母了,知道么?」「這個,」郭漢傑老實人不老實,「我早便猜著啦,不過恁么快,倒是意料之外。」
杞人想了一想,說道:「數年間,劍術精進如此迅速,待得今日,休說『劍聖』二字,便武林泰斗,他也當得了。這般異人,可惜無緣得見。」冷謙笑道:「你莫想得歪了。武藝修鍊,與誦經讀史一般,或這兩日豁然開悟,或三十年不得寸進,都是有的。況從來謙則益,滿招損。那盧揚初時謙抑,怕不各處去尋人較量,艱苦磨礪,是以精進;其後狂妄自大,想其劍術,便未必能再有進展也。三年能敗婁鷹,便如此增益能保持到今日,說甚麼武林泰斗,大羅金仙都當得哩!天下焉有是理?」
「亂世人不如犬,」杞人嘆道,「做的甚麼官?還是老老實實下鄉種地為好。」「好?便能好到哪裡去?」冷謙的腦袋搖得更勤了,「是故明曉得天下太平,百姓依然難免九飢一飽的,卻總是盼他太平,多少免受些兵燹之災也好。」
「不,不,不……」杞人這時候只說得出一個「不」字來。「好罷,」韓邦道抓住杞人的手,「我是將死之人,你休教我死不瞑目。你若答允了,便跪下來磕個頭,喚聲『岳丈』,若定不肯使我安心,要我閻羅殿里做個怨鬼,那便竹竿似立著休動。」
三人說說笑笑,暫時忘記了這幾天來的煩惱。才走到韓家莊門口,一名僕人就急忙迎上來:「陳師傅,冷先生,二位可歸來了也。小姐正勸老爺,老爺不肯吃藥哩,二位速去看來。」
「不,不是……」杞人一著急就結巴,這回結巴得最厲害。他偷眼瞧瞧綠萼,綠萼早已經停止了抽泣,恰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爹,你在講些甚麼呀!」「講甚麼,講你的終身哩!」韓邦道擺出了做父親的威嚴,「你若願意,休得開口,有爹爹與你做主。若不願意,卻又為何這兩日盡在我耳邊叨嘮『陳師叔』長,『陳師叔』短的?」
冷謙鑒貌辨色,知道韓邦道想單獨和杞人談話,於是一拉郭漢傑,唱個喏道:「小虎有些畏生,咱們且去領他玩耍。」說著話,兩人一起走出屋子去,還順手把門給掩上了。
第二年的十二月,脫脫在流放地雲南被毒死。元朝這株參天巨樹,最後一支還能抽芽的枝條——即使是長歪了的枝條——也被折斷了,他距離死亡,也就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