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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圓缺陰晴常事爾

第七十二章 圓缺陰晴常事爾

阿廝蘭長嘆一聲:「原來彭素王已死了么?五年來我走遍中原各處,尋訪他的蹤跡,卻杳無消息,還當他食言而肥,卻原來……」杞人道:「敝處便在前面不遠,阿先生隨我去取那物事罷。」
轉眼已到洪武七年的春天,才剛過完元宵,雪妮婭就病倒在床。這幾年來,她憔悴了許多,少年喪夫,打擊本來就大,她又時常懊悔,沒能為凌沖產下一子半女,延續香火,精神不佳,身子也日漸虛弱。綠萼看到她這副樣子,擔憂不已,要杞人進城去抓幾副補藥來幫她調理。
說些客套話,互問別來情由,酒過三旬,李思齊終於得了機會,小心地說道:「愚叔此來,是奉大明皇帝之旨……」擴廓帖木兒把手一揮,打斷他的話:「我不做周瑜,叔父也休做蔣干。我怎不知你此來是為朱元璋做說客的?要我降明,除非天做了地,海變了山也!」
此人四十多歲年紀,氈帽皮襖,是回回打扮。元朝時候,漢人也往往有穿蒙古服裝,或者色目服裝的,自朱元璋攻克大都后,就算真的蒙古人和色目人,也紛紛穿起漢裝來,杞人等見到,卻並不感覺歡喜。因此在路上遇見個回回打扮的人,不免多看幾眼。
還好,才走了不到兩個月,到居延海附近,他們就被一隊元兵攔住了。李思齊派一名會蒙古話的通譯上前打話,對面馳出一騎來,馬上軍官「嘿嘿」地笑,用純正的漢話回答說:「原來是南朝的使者,要見咱們總兵。總兵就在前面百里處,且隨我去來。」
兩人結伴同行,路上杞人告訴阿廝蘭有關聖使神矛寶藏的故事。阿廝蘭點點頭:「我原本講過,若要求自身的福祉,還須自身努力,旁的人,旁的物,都是無助的。」抬頭看看天色,只見烏雲密布:「怕是要落雨了……」
聽李思齊提到義子凌沖,杞人不禁有些黯然。李思齊趁熱打鐵,說道:「你將出酒肉來如何?我此番去,性命恐要喪了,哪裡還吃得下?你若不肯救我性命呵,我便餓殺在途中,好過北去受保保折辱!」
杞人笑道:「你打半輩子仗,縱橫南北,盡也夠了,還去想那些兵柄權力的做甚?」李思齊苦笑道:「我也知降人最是難處,能優哉游哉,了此殘生,也知足的了。只是此番有一件天大的禍事落將下來也!」
雖然此時湯和已平全蜀,夏主明昇投降,除雲南一地外,天下盡皆平定,百廢初興,杞人已不排斥進城,但依舊不肯在城中居住。他在沈丘城外開了一家小面鋪,依舊做他的老本行,但將店主的位子,傳給了徒弟郭漢傑。
他把二人讓進帳中,李思齊的隨從,也吩咐部下好生款待。眾人落座,擴廓帖木兒介紹了陪坐的毛翼等將領、向龍雨等護衛,然後招呼道:「將好酒來,某與兩位叔父痛飲。」帳外答應一聲,時候不大,十幾個女子婷婷娜娜地端了酒肉,走進帳來。
杞人做了個請講的姿勢。李思齊想一想,緩緩說道:「我自降了大明,從徐大將軍征定西,平漢中,也立些功勞。皇帝升我做平章政事,子孫世襲指揮僉事,推倚頗重的樣子。然而鳥盡弓藏,況我不過一個降將而已,漸漸的只教榮養,不使視事,名為優恤老臣,實是削我兵權……」
李思齊身負重傷,回到鎮夷所,被迫休養了半個多月,等回到建康,已經十一月了,沒幾天就過了世。杞人和他在黃河南岸分手,迴轉沈丘。眼看臨近故鄉,突然在路上遇到一個人。
那人也看杞人。兩人才要擦肩而過,那人突然操著生疏的漢話問道:「這位先生,咱們可見過面么?」杞人老實回答:「面熟得緊,卻想不起來。」那人想一想:「二十年前在濠州鐵劍先生莊上,咱們可有緣得見的么?」
(全文終)
杞人向他介紹了妻子和徒弟,然後關照郭漢傑:「去,切些肉、燙壺酒來,招呼李大人。」郭漢傑答應一聲,跑往廚房去了。李思齊苦笑道:「甚麼大人?做大人有甚麼好?怎比你清閑快活,竟連白髮也無一根。」一抬手:「陳師傅請坐,大嫂也坐,我有些不情之請,要麻煩陳師傅哩。」
李思齊的話才講一半,就被咽了回去,只好尷尬地笑笑。擴廓帖木兒舉起酒杯來,笑著說到:「我恐窮畢生之力,殺不回中原,他朱元璋也難取漠北,從此南北永隔,故人們再難相見。天幸兩位叔父前來,好敘契闊。且吃酒罷,休講那些不痛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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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謙笑道:「便無烏雲,終有落雨的一日,急的甚麼?」然後轉過身對阿廝蘭說:「蒙古人蹂躪天下,終於遁回漠北。中原已復了,西域豈能久為其所佔?你回去可對奧米茲說,叫他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況中原光復,重變漢人天下,卻也未必比蒙古人統治時好些,西域變了你們畏兀兒的天下呵,也未必從此便太平安康。」
中年差役攔住他:「小劉,你急的甚麼?料陳師傅定不教咱們難做的。」正說話間,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叫道:「喚你們來『請』陳師傅,哪個膽敢拿人?!」隨著話音,一個紅袍官員走了進來。
「四十萬?!」杞人嚇了一大跳。李思齊點點頭,繼續說道:「徐達前歲喪敗,退駐北平駐紮,不敢妄動。去歲,保保南攻雁門、大同,兩地十室九空。皇帝為此,遣發民伕再築長城,並以晉、燕諸王守邊,與遼東、寧夏呈犄角之勢,以抗保保。然這終是個守勢,非根除之計。不知誰人在皇帝面前進言,竟要我往漠北去說保保歸降……」
杞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一跳。再看時,帥帳皮簾掀起,眾將簇擁著擴廓帖木兒走了出來。杞人和他整整七年未見,看他的樣子,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擴廓帖木兒保著元帝逃往漠北,雖仍保有河南王的爵位,但軍中卻恢復了「總兵」的舊稱呼,這點李思齊是知道的。但他聽了敵將的話,仍舊吃了一驚:「保保怎到這裏來了?莫非又想南下侵擾么?」
擴廓帖木兒今年剛過四旬,正當壯年,可是看他的樣子,卻似乎有五十上下。相貌依舊清癯,眼角卻多了皺紋,鬢邊也添白髮,只有一雙眼睛,陰戾如狼,較從前更為駭人。他鞭發皮裘,是蒙古人的打扮,出帳將手一拱,笑道:「原來是李叔父,十余年不見了,叔父可安好?」
綠萼道:「官爺容稟,小人們又不曾犯了王法,如何要拿我丈夫往官里去?」那年輕差役撇撇嘴:「王法?王法便在我手中哩,你抗拒官命,便是犯了王法!」說著,又一抖鏈子,就待上來鎖人。
李思齊本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根本無法達成,聽擴廓帖木兒這樣一說,也乾脆不再開口。當晚李思齊和擴廓帖木兒都喝得大醉,兩人鋪開地圖,回憶十年前隔著潼關鏖戰的往事,一個說「我再加把氣力,你便輸了」,一個講「便無關、貊反叛,你也入不得關來」,意興飛揚,都似乎年輕了二十歲。
他身後向龍雨、程肅亭、渥兒溫三名高手答應一聲,縱馬就向李思齊衝來。杞人將身一攔,叫道:「且慢!」向龍雨不理他,一爪向李思齊肩頭抓下。杞人跳下馬來,左臂一揚,使一招「龍度天門」,把他的手臂一托。向龍雨當不得杞人力大,身子竟然從馬背上騰空而起。他一隻腳已經脫蹬,另一隻腳還在蹬里,杞人看得分明,右手一劈空掌,打在他坐騎的臉上,那畜牲長嘶一聲,向斜刺里狂奔出去。向龍雨騎術本來平平,一個趔趄,竟然跌下馬來,左腳套在蹬里,被馬拖在地上,拉得遠了。
擴廓帖木兒哈哈大笑:「堂堂關中李將軍,今日做這般小兒女態度,傳出去好不笑煞旁人。」說完收斂笑容,拉著李思齊的手:「既是李叔父執意要走,我遣人送你到界上。」轉頭吩咐妻舅毛翼,準備乾糧食水,送明朝使團南歸。
第二天,擴廓帖木兒又大排宴席,招待李思齊和陳杞人。席間李思齊問他來居延海邊的用意,擴廓帖木兒搖頭笑道:「李叔父定當我要揮軍南下了。身在蒙古,要待草長馬肥,十月里才是廝殺的好時辰,此刻六月未到,我怎肯動兵?北地水少,我不過來看湖邊風景,避暑度夏而已。」
三人抬頭望天,只見一派澄凈,霞光萬里,原本遮蔽天空的烏雲,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五彩光芒籠罩在三人臉上,杞人緩緩地說道:「晴而復陰,陰而復晴,原是天之常理,也是人之常理,有甚可怪的?」
毛翼轉頭問身後諸人:「總兵確是這般說來,你們也都聽到了。」諸人盡皆點頭。李思齊面如死灰,左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手腕不住顫抖。毛翼笑道:「李將軍也是屍山血海里廝殺出來的,只要你一臂,又不要你性命,怎這般不爽利?沒的教後輩們取笑。」把手一擺:「且相助李將軍取臂。」
只見晚霞映照下,三人的背影漸行漸遠,逐漸融化進黃昏薄暮中,就象無數英雄豪傑融化進歷史的厚幕中一樣,緩緩隱沒,終於看不見了。
凌沖死後不久,艾布老人也過世了。杞人夫婦就帶著雪妮婭、郭漢傑夫妻,離開建康,搬回杞人的老家淮北沈丘縣去。相隔二十年葉落歸根,重回故土,杞人心中感慨萬千。
就這樣,一連宴飲了七天,李思齊終於準備告辭了。擴廓帖木兒還待挽留,李思齊說:「天下本無不散的宴席,況樂不可極哩。此番重聚,死而無憾的,只是家中尚有妻兒,終是想念……」
杞人知道他口中的「總兵」,指的就是擴廓帖木兒,那時候他還叫漢名「王保保」,渥爾溫現在在他麾下,不敢直呼名諱,但這樣一來,他下面的話就可笑了:「……世事變遷,總兵今也做了總兵,退居漠北……」說到這裏,渥爾溫自己摸著頭笑起來了。
他就在西安城外歇下,李思齊進城去求信,但一連三天,秦王妃都閉門不見。李思齊無奈,皇帝的使命又耽擱不得,只得出城會合了杞人,繼續北行。
那官員正是故元的降將、現今官至中書平章的李思齊。他擺擺袖子,示意兩名差役快滾出去,自己扶著腰,緩緩在桌邊坐了下來:「唉,老嘍,整日腰酸腿痛,連功夫也擱下了。」
杞人聞言一愣。正在這個時候,郭漢傑送上白切肉和熱酒來。杞人為李思齊斟了一杯酒,慢慢說道:「這個……我曾與察罕交厚,與保保么……」李思齊急忙說道:「皇帝遣這個差使時,李文忠將軍恰在御前,嘆說:『倘凌退思在時,要往說擴廓帖木兒,他是不二之選。』我因此想起你來,猜你或回沈丘來了,因此來尋。」
杞人驚呼一聲,衝過去點了他肩上諸處穴道,幫他止血。毛翼叫從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手臂,拱手道:「好『閃電刀』,名不虛傳!就此別過,後會無期。」招呼眾軍轉身去了。
杞人問他:「何事?」李思齊道:「前歲徐大將軍往攻嶺北,損兵折將事,你可曉得么?」杞人點頭,李思齊繼續說道:「我朝以火器勝,蒙古以騎兵勝,漠北利於馳騁,原於我軍不利,況對手是王保保哩?只是皇帝雖定天下,三事未足:一,少傳國璽,二,保保未擒,三,元太子無音訊……」他一邊扳著手指,一邊苦笑道:「因此力促徐達進兵,遂至喪敗。考其先後丟在大漠的,有四十萬之眾!」
冷謙笑道:「是你孫兒,抱著來見祖父。」杞人一板面孔,斥道:「休得胡言,壞了雪妮婭清譽。沖兒過世四載,我如何能有孫兒?」冷謙「哈哈」笑道:「你不當漢傑是你兒子么?這是他的娃兒呀,你走時便已懷上的,七月初四生人。」
杞人看那官員,頭戴烏紗,身穿盤領錦袍,補子上繡的是獅子圖案,並非沈丘縣令,卻是個一、二品的武員,不由心中更為疑惑:「難道皇帝想我做的吃食,遣人來請么?他現今整日價山珍海味,哪還將我的手藝記在心上?」看那官員,六十多歲年紀,眼角密布皺紋,雙目無神,花白的鬍鬚,倒似乎有些面熟,好象在哪裡見過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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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先是一個蒙古裝扮的婦人,腰肢略粗,顯然是有了身孕了。她把酒肉布在擴廓帖木兒面前,擴廓帖木兒一把將她摟到懷裡,笑著對杞人說道:「是小妾商氏,已有六個月身孕了。」李思齊急忙抱拳道:「恭喜,恭喜。」擴廓帖木兒叫商氏商心碧:「你與兩位叔父篩酒。」
杞人在旁邊看著,看這兩個人似乎又回到縱橫中原,橫刀疆場的年代,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們兩人,今日一聚,怕是死也不枉的了。」
路上走了二十來天,看看接近兩不管地界,毛翼拱手對李思齊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此告別了罷。」李思齊急忙還禮:「請毛將軍上復總兵,盛待之情,銘感五內。」毛翼笑道:「李將軍既是如此客氣,總兵有旨,請留一物以作紀念。」
杞人猛然想起:「你莫非是西域來的阿廝蘭先生?」那人頻頻點頭:「在下正是阿廝蘭。」杞人問道:「你可是來尋那聖使神矛的么?」阿廝蘭吃了一驚:「閣下卻如何曉得?」杞人答道:「彭素王臨終,將那物件托于犬子,說應允了奧米茲,三年後要交與他。犬子臨終,交付到我手上。」
正在此時,只聽李思齊叫道:「且住,聽我一言!」杞人後退一步,左掌橫在胸前,凝神戒備。李思齊苦笑道:「陳師傅,我只道北來定必送了性命,家中棺槨已然齊備。今番能生回中原,都是托陳師傅的福哩。一條臂膀算的甚麼?沒的教王保保小覷了。」說著話,猛然抽出刀來,「喀」的一聲,斬下自己的右臂。
杞人搖搖頭:「他定不降的。」李思齊嘆道:「我如何不知?況我與他雖是有舊,也曾有仇,聖旨不能不遵,卻怕有命前往,無命歸來哩!」杞人一愣:「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難道他會害你性命不成?」李思齊雙目一閉,把頭後仰:「此子少年時便殺伐決斷,況於今這般境況。他若賜下一杯毒酒,教某死個痛快,還是好的哩!」
杞人皺眉問道:「我又不曾欠了賦稅,尋我往縣衙去怎的?」撓著頭,和綠萼一起來到店中。只見店堂里沒有一個客人,卻坐著兩名差役,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二十齣頭,各捧了一碗大肉面,稀哩呼嚕地吃得不亦樂乎。
杞人疑惑不解,李思齊嘆了一聲:「原來你還不曉得,保保的妹子,未能從兄北走,我軍拿了來,安置河南。洪武四年,皇帝將她許配與秦王朱樉,就藩西安去了。」杞人曾聽義子凌沖講過王小姐的事情,聽了慨嘆不已。
杞人皺皺眉頭:「這個名字不好聽呵。」「亂世人不如狗,」冷謙搖搖頭,「治世難道比狗好么?還是做一條無知無識的小狗,最是開心快活。」杞人點點頭,輕拍懷中的孩子。這時候,阿廝蘭突然說道:「真箇怪呵,烏雲過去了,那雨卻落不下來。」
程肅亭冷哼一聲:「好本領,名不虛傳!」一掌打來。杞人反掌去迎,「嘭」的一聲,兩人各自晃了一晃。渥兒溫趁機縱馬搶近,擎出彎刀,居高臨下,向杞人面門就是一刀。杞人反腿踢向馬足,那馬吃痛跳躍,也把渥兒溫顛將下來。
杞人把往日的積蓄都翻出來,也不過十幾吊銅錢。他對綠萼說:「我往城中買棵人蔘來罷,只這點點錢,怕是買不到好的。」夫妻正在商議,突然郭漢傑從店堂里跑過來:「師父,店裡來了兩名差役,要尋你老人家往縣衙走一遭去哩。」
李思齊猛然變色,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這個也是總兵的意旨么?」毛翼笑道:「正是,請留一臂,以為紀念。」這話說出來,杞人也明白了,當下催馬攔在李思齊的面前:「毛將軍,總兵果有此旨么?不會是你擅作主張……」
那官員看到杞人,也是一愣,理都不理上前磕頭的兩名差役,卻對杞人說:「你果真修了仙道么,怎一些兒都不見老?你看我今日已是怎般模樣。」杞人聽他開口說話,猛然想起來,抱拳問道:「遮莫不是李思齊大人?」
杞人在他對面坐下來,綠萼卻告個罪,仍回後面去了。李思齊嘆口氣:「咱們二十年前在羅山城外初會,洪武元年又在關中見過一面,論起交情,也只泛泛,今日卻要來求你,委實難以開口呵。」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由得杞人不答應。他只好告別家人,收拾一下行李,隨李思齊北去。渡過黃河,李思齊卻並不經山西往北,反而折往陝西來,杞人問起來,李思齊回答說:「我曾言道,要去求一封信,帶往漠北去哩。」杞人問:「去何人處求信?」李思齊回答:「往西安秦王妃處求來。」
擴廓帖木兒大軍駐紮在居延海邊,營帳連綿數里,李思齊有領兵打仗的經驗,悄悄對杞人說:「看似有七八萬人馬哩,都是騎兵。」來到最中央上插白色巨大鳥羽的帥帳前,領路軍官讓他們在帳外等候,自己入內稟報。時候不大,那軍官手持一面黃旗走了出來,先不招呼李思齊,卻將手中黃旗高高舉起,立刻,四外號聲、茄聲,響起一片。
李思齊看他態度親熱,就放下了一半心,急忙還禮。指指站在自己身後的杞人:「你且看這又是誰?」擴廓帖木兒看到杞人,不由睜大了雙眼:「遮莫是陳叔父么?怎還如此年青?小侄卻已老了。」
李思齊皺皺眉頭:「我為公差遠來,無以留贈……」毛翼道:「久聞李將軍有『閃電刀』之名,何不留下?」「毛將軍錯會了,」李思齊笑道:「『閃電刀』只是我少年時的渾名,並非有此一柄刀呵。」毛翼微笑道:「這個末將曉得。卻不知『閃電刀』用哪只手使將出來?」說著,眼望李思齊的右臂。
提到凌沖,冷謙嘆了口氣:「我與他起個名字喚作『沖』,他卻終於沖而盈之,入世忒深,喪了性命。都是他小名喚作『小虎』的不好。這個娃兒,不如叫作『小狗』罷。」
毛翼和向龍雨、程肅亭,還有吐蕃人渥兒溫,領著三百余名士兵,用馬匹、駱駝馱了鮮肉、美酒,一路送李思齊等人南下。那渥兒溫原和杞人有過一面之緣,偶然說起來,都是慨嘆不已。渥兒溫說:「那遭我與總兵假作押李仲勛往大都去,於懷遠遇著陳師傅,還有宮大俠。轉眼二十載去如雲煙……」
杞人點點頭:「我曉得了,你是要我寫封信與保保,請他看昔日薄面,寬放你平安歸來……」李思齊忙道:「我也要去求一封信,卻不是你。陳師傅,若要救我的性命,還須你陪我漠北走一遭者!」
阿廝蘭愕然不語。杞人笑道:「你聽他渾說怎的?來,請往敝處歇息去。」說著,拍拍阿廝蘭的肩膀,三個人轉身向村子走去。
才走近杞人開店的小村村口,只見冷謙抱著一個襁褓,哄著襁褓中的嬰兒,微笑走來。杞人還沒問他,冷謙先說:「今晨某心血來潮,起了一課,果然是你歸來了哩。」杞人笑道:「信口胡唚,誰來信你——這卻是誰家的孩子?」
那年輕的差役把最後一口麵湯喝得乾乾淨淨,站起身來喝道:「太尊傳喚,你怎敢推三阻四的?莫等咱們鎖了你去,那時須不好看。」說著,從凳子上拿起帶來的鐵鏈子,「嘩啷」一抖。
杞人大喜,伸過手去:「給我抱來。」冷謙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遞給杞人。杞人先向他介紹了阿廝蘭,然後問道:「可曾起了名字?」冷謙道:「漢傑偏要等你歸來,請你來取哩。」杞人笑道:「我如何懂得取名字?還是你來。想當初沖兒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哩。」
那中年差役是認得杞人的,看他過來,放下筷子:「陳師傅,太尊有請。」杞人作揖問道:「我又不曾拖欠了賦稅,太尊喚我怎的?」「有個大官來到縣中,指名要會你陳師傅哩,」那差役道,「端底為了何事,咱們如何得知?去了也便曉得。」杞人忙道:「小人是鄉野粗鄙,不慣見官的,官爺替我回了太尊罷。」
明朝的使團四十餘人,當年四月中旬離開陝西行都司最北端的鎮夷所,延著張掖河向北,前往和林。一路上遍地的荒漠,漫天的風沙,往往連走三天不見人影,每日行程還不到二十里路。按這個速度,總要三五個月才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