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目錄

第三章

第三章

然而人的主觀意願再好,客觀再努力,許多事情還是難以如願的。嗇女被耆侯俘虜為奴隸后,很快就被賣到了別家,然後數度轉手,早就不知道淪落到王國哪一個角落裡去了,以小小的獸育的能量,是無法千里追蹤的。從這個角度看起來,武丁和年輕時戀人的最終重逢,也算是一個奇迹吧。
以武丁本人想來,嗇女終究是有姓的多眾①,其父甚至做過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嗇正,想要娶嗇女作為正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作為側室,或許能得到掌權者的認同吧。這終究並非國家大事,況且君主妻妾成群,本是通例,誰敢保證每個妻妾都是貴族出身呢?
如果自己可以走到遠方去狩獵,該有多好啊,那就可以渡過淇水,去探望自己心愛的姑娘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又非出師征伐,君主不可能離開王都太遠,並且武丁很清楚,輪到自己可以親自上陣,指揮軍隊,恐怕還要經過相當長的時間和相當艱難的旅程……
開春后的武丁,變得無所事事。他每天只需要向上帝和祖先祈禱,然後把尹、臣們請求的事務交付巫人,再把巫人們佔得的結果交給尹、臣就可以了。甚至連這種信息傳遞都是形式上的,自有執行官員來回奔走,他只是坐在朝堂上或者宗廟裡點點頭就算完成了任務。那確實是任務,因為他只能點頭,而根本不敢搖頭甚至不敢抗議性地沉默。
武丁明白,君主過問卜筮,甚至親自占卜,從祖辛開始就不是罕見的特例了。但真正掌握政權的祖辛、沃甲等祖先可以僭越巫人的職權,般庚甚至利用自己占卜的結果,對卜族大開殺戒,自己卻並沒有這種實力。他不由在心中詛咒般庚,當年怎麼沒把那些掌權的巫人全部殺光!
從此武丁向上帝祈禱的時候,就不必發出聲音來,而至於他所祈禱的事項,是否和尹、臣所拜託或者巫人所授意的相同,可就誰都不知道了——不,或許獸育會知道,而通過獸育找到的那位賢人版說,很久以前就心知肚明了。
當然,武丁是無法一開始就掌握到自己應得的權力,並覬覦上帝原本賦予巫人的權力的。初即位的他,每日被迫在各種禮節儀式中疲於奔命,卻連吃什麼食物都無法自主決定。等到小乙的喪禮完成,政局基本穩定下來,冬天已經過去了。
只有一次,他試圖自己做出決定,那是在尹、臣們提出年輕的君主必須儘早結婚,以延續宗嗣的時候。武丁試探性地提到類似於嗇女的身份,是否可以成為君主的非正式的妻子——這幾個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居住于鄉下,苦苦等待自己歸去的戀人,但他連身邊的奴僕都指揮不動,甚至無法探聽嗇女的消息,更無法叫人傳信給嗇女。
『②「獸」即野獸,獸正是負責君主狩獵事務的官職。』
武丁並不是一個愚蠢的年輕人,通過學字得來的知識,他很快就明確地了解了自己處於怎樣一種完全被架空的環境中。名份和權力在許多情況下並非契合對應的,一夕之間可以成為名義上至高無上的君主,一夕之間卻無法掌握應得的權力。如果不是有這種認知,也許他早就被廢黜,起碼也被囚禁起來了吧。伊尹放太甲于桐宮的往事,彷彿就在眼前。
『①「眾」指階層的集群,單言之則指自由民,多眾與之同義。』
獸育不知道君主尋找一個諸夏女子究竟有何用意,以他的經驗和智力,是無法理解「愛情」這種存在的。宗室們已經挑選了十名貴族小姐,準備進獻給武丁,請他選擇其一作為正妻,其餘的納為側室,那些貴族小姐個個容貌姣好,身材裊娜,君主哪有道理再去喜歡一個外族的鄉下姑娘?但即便並不了解內情,獸育還是竭盡全力地去尋找嗇女,因為這是君主派給他的任務,更是第一個任務。如果連第一個任務都無法圓滿完成,還怎樣維持君主對自己的信任呢?
武丁還掙扎著想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力爭打開一個突破口,但巫人們卻抬出上帝的詔喻來壓制他。反正龜卜、蓍筮的結果都由巫人們來解釋,他們說上帝震怒,不同意這門婚事,那麼這門婚事就絕對不可能成功。甚至武丁想要查看龜卜的裂痕,自己揣測上帝的旨意,都被巫人們擋駕了。「龜卜是我卜氏的事,王不應該過問。」卜誇這樣簡潔明了地拒絕武丁。
他派給獸育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潛往淇水邊的村莊,去探看嗇女的近況。然而,他沒有料到,獸育竟然會帶回來如此晴天霹靂似的消息。就在當年春天,淇水附近六個村莊的夏人發起暴動,殺死了派駐當地的夷人官吏,少師耆侯率領五十乘兵車前往征伐,殺死了青壯年男子三百多人,其餘的居民都抓起來賣作奴隸。如今淇水岸邊,真正變作了一片焦土,別說人煙,連雞犬都看不到了。
這對國政倒並沒有什麼影響,本來他就只需要象徵性地點頭就可以了,不需要說什麼話,發什麼口頭指示。雖然君主身罹殘疾,王室威儀和顏面大失,卻也不必要因此考慮廢立。況且,一個啞巴君主,其實更趁巫人們的心。
武丁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但也並非衝動起來完全不顧及後果的莽夫。他一方面暫時退避妥協,不再向巫人和宗室們談到娶一個平民諸夏女子的問題,另一方面則抓緊時間在內宮拉攏和培植親信。最終,獸正②獸育和他搭上了線。這得益於武丁遇有閑暇就去郊外狩獵——狩獵是商朝君主慣常舉辦的半政治半娛樂活動——他本想趁此機會避開王都里那些討厭傢伙的面孔,卻沒想到招攬了獸育這樣一名親信
然而,他仍然遭遇到了無法抗拒的阻力,這阻力主要來源於巫人和王親宗室。最尊貴的巫人、卜族的族長卜誇反對的理由是:「雖說般庚允許夷、夏通婚,但這終究是污染正統血源的劣習,上帝是不會贊同的。而您以王的身份,更不應該娶諸夏之女為妻為妾。」少師、論輩份是武丁的叔祖的耆侯,則有另外一種反對理由:「君主必須娶貴族的女子為妻妾,這是為了遺傳給宗嗣以高雅、沉靜的品德與儀態。平民,尤其是諸夏之女,是不具備這些高貴品質的,她們沒有資格侍奉君主。」
因為嗇女短暫然而波瀾壯闊的一生,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總之,武丁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遵從宗室的意願,挑選了盂侯的長女作為正妻,把其餘九名貴族小姐納為側室。但這件事終究對年輕的君主刺激很大,羞憤交加中,他病倒了。這場病來得極為兇險,連續十多天高燒不退,巫人們甚至已經開始考慮萬一君主病倒不起,下一個王位繼承者的人選問題了。整整半個月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武丁,終於清醒過來以後,大概是被高熱燒壞了喉嚨,從此一言不發。